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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窗户

1984-07-15钟元凯

读书 1984年12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史技巧

钟元凯

中国古典诗论述评(续)

三.技巧的批评

在古代,写诗并不是少数诗人的专利,它是知识阶层中普遍的风气。广大公众对诗歌技巧的关注,使批评家不敢表示冷淡和漠视,何况他自己即使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至少是个写诗的人。仅仅为了社交的需要,他也要从前人或同时代人的诗作中寻找门径,从自己的甘苦中总结经验。这样,技巧的批评理所当然地就占有了一席之地。

技巧的批评虽和审美的批评不属同一层次,但两者的关系却至为密切。如果说对某些技巧的追求,是以一定的审美趣味为根据的话;那么,审美趣味的转变,也经常为技巧的批评开辟新的方向、确立新的重点。举例来说,中国古代文学从六朝发展到两宋,审美趣味发生了很大变化:六朝可说是一个追求典雅和文饰的时代,至两宋则进入了一个崇尚“平淡”和写意的时代。这在理论上表现得十分明显。在《文心雕龙·体性篇》里,刘勰归纳出八种风格,这“八体”中占据首位的是“典雅”,其中没有“平淡”的位置。到了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冲淡”却一跃而为第二,仅屈居“雄浑”之下。到宋代,人们更竞以“平淡”为尚。欧阳修称赞梅尧臣“以闲远古淡为意”①,梅自己也说:“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②。苏轼极力推崇“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③的美学风格,他平生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陶、梅二家诗。梅尧臣和苏轼,一个是宋诗的“开山祖师”,一个是宋代的大文豪,他们的美学口味是有代表性的。审美批评标准的变化,使这两个时期技巧批评的重心也迥然不同。《文心雕龙》里论技巧的部分,讲究均衡、匀称和华美的形式,所以论声律主“宫商大和”“声不失序”,论辞句主“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又设“情采”、“丽辞”、“夸饰”、“练字”等章,专论有关文字华采的技巧问题。即以讨论“缀字属篇”艺术的《练字》篇而言,强调的也是“省联边”(避免同偏旁的字连用)、“权重出”(避免同字相犯)、“调单复”(避免字形肥瘠相差过大)等技巧,显然是以形式美为重心的。宋人则反之,为了使诗臻于平淡自然的化境,具有橄揽般的真味,他们强调的是“返熟为生”、“大巧若拙”的技巧,试图以“生”、“拙”的形式换取突出内在意兴的效果。他们因此在格律上强调拗体,用事上喜使僻典或反用其事的“翻案法”,用字上发明所谓的“夺胎换骨”法,想借以打破原先诗歌均衡而流于陈熟的格局,返华美于朴拙。同时,宋人又着力探寻有助于加强诗歌“至味”的一系列新技巧:或重章法布置,力求命意的曲折,如黄庭坚主张“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范温即据此详细分析杜甫《赠韦见素诗》,称杜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④。或借多变的句法传达更加精微复杂的意念,故《诗人玉屑》中有“错综句”、“折句”、“活法”等说。或借有力的用字点出精神,如黄庭坚所谓“句中眼”、潘老的“响字”、方回的“字眼”等等。显然,这些技巧的批评都是新的审美观念下的产物,它们都是沿着同一方向展开的。如果离开了当时审美的批评,我们也就无从窥见这些技巧批评的要义所在。

这类批评乍看之下比较零散甚至失之于琐屑,但如果用历史的线索把它们贯串、排比,仍然不难理出其发展的脉络来。围绕着诗歌“文情”和“声情”两个方面,传统的技巧批评也可分为“主文”和“主声”的两路:前者侧重探讨用字炼句、修辞结构等问题,后者侧重探讨声韵格律等问题。两者都有历史的轨迹可循,例如对字句的锤炼,陆机的《文赋》即已提出“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文心雕龙·隐秀》又指出“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宋人或主张“炼字只于眼上炼”⑤,或主张“字字活字字响”⑥;至刘熙载则提出所谓“通体之眼”和“数句之眼”,⑦可以看出这些批评意见不是在同义反复,而是在不断向纵深发展的。又如对声韵的探讨,从沈约等人提出永明声律说,到明代李东阳的《麓堂诗话》,清王士祯的《律诗定体》、《古诗平仄论》,赵执信的《声调谱》等,都有许多探幽发微的独到见解,所论范围也从平仄律的规矩格式推及更广义的声调。如果我们把前人关于诗歌技巧的批评意见集中起来,将不仅有助于对中国古典诗歌的鉴赏,而且对于了解汉民族诗歌语言的特性、建立今天新诗的语言形式,也会提供极可宝贵的资料和极有裨益的借鉴。

四、文学史的批评

中国诗歌的发展,使批评家更多地站在史的制高点上作综合的俯瞰,用以考镜源流变迁,确定作家作品在纵向坐标上的位置。时至今日,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似乎已经划然为二,各自成为独立的学科;可是在传统批评中,从文学史的角度对作家作品进行考察和估价,却一直是批评家谈诗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几乎成为一个普遍的惯例。

这种惯例的形成,得力于史学的发达。中国自先秦以来就已显露出史官文化的特征,从两汉到南北朝时期,人们对史学的兴趣空前浓厚,“史笔”的运用也日趋广泛。于是以史家的眼光和方法,描绘文学发展的历史并“溯其起源,考其正变”,亦渐浸染成风。首先是一些历史学家开始了这项工作。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关于“诗赋略”的总论,也许是文学史批评的最早的材料之一,但那是综论诗赋的,还没有把“诗”单独论列。南齐时沈约所写的《谢灵运传论》,则可以说是评述诗歌发展史的第一篇完整的论文。沈约在这篇文章中,指出诗歌以“风骚”为源,同时具体论述了自两汉至刘宋长达几百年的诗歌变迁的历史。沈约之后,肖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也阐述了诗歌自建安至刘宋的发展概况,并把时行的三种诗风,一一从历史上追溯其风格之源。班、沈、肖等人都兼史家身分,这几篇批评文章也都隶属于他们所写的史书之中,由此可见文学史的批评原是从史学中派生出来的,可以说是史笔的扩大和活用。与此同时,这种方法也引起了其他批评家的注意,并为他们所乐于采用。如果我们把《文心雕龙》中的《辨骚》、《明诗》、《乐府》、《通变》、《时序》诸篇合起来,可以看出刘勰对一部诗歌史的完整看法。钟嵘《诗品序》劈头一大段,则可视作一部关于五言诗的专史;书中追溯各家风格历史渊源的方法,也和肖子显相类似。此后,文学史的批评就一见于史家论著之中,一见于文评家的谈薮之中,后世的选家们也耻居人后,每每借选本的“序”或“凡例”来洋洋洒洒地大谈诗史,如高《唐诗品汇总序》、陆时雍《诗镜总论》、吴淇《六朝选诗定论》等。至清代的纪昀,不仅在其主编的《四库全书提要》中贯串史的概念,而且当他主持嘉庆年间丙辰、壬戌两科会试时,竟以文学史为策试考题,可见这种批评的深入人心了。

传统的文学史批评以描述风格的演变为主。在许多批评家看来,一部诗歌史也就是各种艺术风格陵替更迭的历史。沈约和刘勰在各自的批评著作中,都相当准确地勾勒出自先秦两汉以来各个时代不同的文风特点。高的《唐诗品汇总序》实际上是一部唐代诗歌史的概述,其中对诸家个人风格的辨析,也十分细密和精要,他自己也正以此自诩:“辩尽诸家、剖析毫芒,方是作者”。由于对史的叙述侧重于风格的品藻,因此批评家往往把文学的继承关系理解为风格的渊源关系。钟嵘力求为每家风格找到相对应的历史上的某个“源头”;明代的宋濂则认为“源”与“流”并非都是一对一的关系,一种风格可能来自多个源头,如三谢“本子建而杂参于郭景纯”,沈约、何逊等“远式子建、越石,近宗灵运、元晖”,陈子昂“专师汉魏,而友景纯、渊明”,大历诗人“皆本伯玉而宗黄初”等等。⑧而文学的变革则意味着以新的诗风矫正前代诗风之弊,并取而代之。如袁宏道云:“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之习者,以流丽胜。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于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⑨纪昀《四库全书提要》卷189云:“宋之末年,江西一派与四灵一派并合为江湖派。猥杂细碎,如出一辙,诗以大弊。元人欲以新艳奇丽矫之,迨其末流,飞卿、长吉一派与卢仝、马异刘叉一派并合而为纤体,妖冶诡,如出一辙,诗又大弊……明初闽人林鸿,始以规仿盛唐立论,而(高)实左右之。”袁、纪二家之言,不过是传统批评家论“变”的通例而已。因此,我们不妨认为,阐述风格的变迁,是传统文学史批评的核心。

这种对风格的描述,又常常伴之以价值的估定。钟嵘把诗分为上、中、下三品,高把唐诗分为正宗、大家、名家、旁流等九格,都是试图按照一定的标准,定出“品格高下之不同”。不管其标准如何以时代风会为转移,如何带有批评家个人偏嗜的烙印,这种方法却为人们所普遍使用。围绕诗歌的“正变升降”、“格力崇卑”等问题,历代批评家之间展开喋喋不休的争论,酿成了无数公案,究其实便因为这体现了不同价值观的冲突。当其价值观是由深刻的现实感和历史感所铸成时,文学史的批评便立见胜义,并对现实产生振聋发聩的积极作用,如陈子昂的推崇“汉魏风骨”便是一例。反之,错误的价值观念则导致对历史的曲解。明清之际,一些批评家一味崇古,视“复古”为诗的最高价值,奉历史上某个时代或某家的诗风为“正宗”、为万世不变的标准,结果一部诗史在他们眼里竟成了“格以代降”、步步退化的历史。如王世贞谓唐有诗而宋无诗,李攀龙谓汉魏有古诗而唐无古诗,等等,墨守一家,入主出奴,无怪乎后人视同糠,仅充笑料谈资而已。诗歌如同其他艺术一样,具有最活泼的生命。文学史批评的任务在于追寻其生命发展的轨迹,而不在确定什么最标准的模式。过去的艺术经验无论多么成熟,即使已被公认成为某种不可企及的典范,也毕竟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如果强用陈规来规范生生不息的创作,其结果不仅会扼杀新鲜的艺术生命,同时也会使文学史成为毫无新意的陈年流水账:既然一次收入就足以应付无数次支出,那还有什么关心账目的必要!

传统的批评偏重于风格的演变,这个特点同时带来了长处和短处。其长处是使史的批评执着于文学作品本身,而避免了和作品的过分游离,因为文学批评说到底应该是对作品的批评。但风格毕竟又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如果只见“果”不见“因”,那我们就只能知其然,而不能知其所以然。何况时代风格也罢,个人风格也罢,总是相对固定的,尽管批评家的辨析有精粗深浅之分,在个别点上时有精辟的创获,但大体上却总是比较一致的,一经前人拈出,后人难免沿袭成说,遂使这种描述愈往后就愈雷同化,好比“百首以上,青莲易厌”。同理,把史的发展仅归之于若干风格“一物克一物”的盛衰代变,那也只是对事实的认可,谈不上是对规律的认识,最后还很容易走进循环论的死胡同。由此看来,如何在前人描述风格的基础上,进一步从多方面探寻其形成和更迭的原因,剖析其赖以表现的各种因素,揣摩其历史意义,还是大有用武之地的。今天的文学史批评理应取长补短、胜古人一着,作出一系列新的发明。

上述这些不同的方法虽然取径各异,但对传统的批评家来说,它们并不是河水不犯井水的陌路人,更不是水火不容的冤家,倒象脾性不同的一家人,因此把它们兼容并包在同一著作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个事实说明,古人并不把某种批评方法视为自足的、封闭的体系,他们力图通过多扇窗户来窥测艺术的奥秘。圆融、通达的批评态度,是获得阐释自由的前提,执一废万难免成为跛足的批评。在东西方文明进一步撞击的今天,我们也许有了一个新的机会,可以把批评的窗户开多些、开大些,但这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认识自己传统的紧迫感。因为只有植根于中国的文学土壤之上,只有和绵长的传统根须相连,绚丽的批评之花才能盛开,才能有悠久的生命力。

一九八四年五月

①《六一诗话》。

②《读邵不疑学士诗卷》。

③刘克庄语,见《后村诗话》。

④《潜溪诗跟》。

⑤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⑥吕本中《吕氏童蒙训》。

⑦《艺概·词曲概》。

⑧《答章秀才论诗书》。

⑨《雪涛阁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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