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的“解放”
1984-07-15徐家祯
徐家祯
前些时候,《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都先后刊载了美国北阿利桑那大学中国留学生写的有关图书管理建议的文章。他们的建议,我大为赞同,因而,也想写几句早已想写而又一直觉得无从着手的话。
先从我最近的一次亲身经历谈起吧。
去年十二月,我趁这儿南半球暑假的机会回了一次上海。除了想探望几年不见的亲友外,还想为我正在写的论文和研究的题目找些材料。我那时正在搞上海方言方面的题材,所以对上海图书馆抱有极大希望。我觉得,“拨乱反正”已这么多年,上海图书馆的管理方法应该也已有根本性的改变了。结果,我却大失所望:上海图书馆的管理方法与“文革”期间并无实质性的不同。
据我所知,上海图书馆有一个部分对公众开放,但这部分图书数量有限,阅览室座位太少,目录编得很不科学,借阅手续麻烦,而要取得外借卡则更是难上加难。大概在设立这一部分时,有一个主导思想,即:“这儿开放的对象是一般读者而不是专业人员”吧,所以,在供借阅的书籍中一般通俗读物及文艺作品多,大多是解放后出版的新书,要想进行一些科学研究,在这儿是很难借到适用的图书的。
当然,上海图书馆也有一个对专业人员开放的部分,但是比对外开放那个部门更为繁复的手续简直令人望而生畏,知难而退。进门要看证件,要填单子;借阅要凭介绍信,要单位与所借图书专业对口;找书要请管理人员去书库寻找,要在走廊上象候诊看病似的等上大半天,有时还空等一场;看书要领牌子,要对号入座,否则有受管理人员训斥的危险;想复印一些有用的材料,不但需再填单子,还得出示证明,要复印解放前出版的一些材料,再得找专人来核准……
要是这一部门藏书确实丰富,能真正解决专业人员需要,手续繁复一点倒也罢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别的专业我不去谈它,上海图书馆照例应大量收藏有关上海历史、地理、文化、经济、政治、语言等等方面的图书,但我翻遍了这一部分中外书目,与上海方言有关的书籍不满五本,无论数量及质量都还超不过美国夏威夷大学图书馆!
据说,上海图书馆还有一个更“内部”的阅览室,专门接待“高级”专业人员。内情如何,由于没能亲眼目睹,就无法奉告了。
上海图书馆藏书量,在全国各大图书馆中也是名列前茅的,那么书到哪里去了呢?这个图书馆除人民公园隔壁那个书库外,还有好几个书库,例如:解放前徐家汇天主教堂那个著名的藏书楼就是上海图书馆书库之一。这些书库中有的收藏着解放后接收过来的大量珍贵版本,中外图书、报刊及杂志,有的收藏着在“文化革命”中从各种渠道收集起来的书籍。但,据我所知,至今该图书馆没有一个包括各书库在内的、完整的、科学的书目。也就是说,即使知道一本书的书名及作者,但要是这是一本冷门书,那么除非你知道它在哪个书库,否则,连图书馆长也无法帮你一下子找到,因为他们得一个个书库帮你查起来。
如果连书名或作者都讲不出,只想象在国外那样,走进图书馆,到书库或从书目中找出与自己研究有关的图书来,那么,在上海图书馆是绝对不能做到的。书库是读者的禁地,这是去过国内图书馆的人众所周知的。那么,能否看一下那些不对外开放的藏书楼的目录呢?或许从书名或作者上也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参考资料。可是,我得到的回答是:“那些书目也是‘内部的,只对图书管理人员开放!”书目不公开,这恐怕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
那么,那数百万册书睡在书库里干什么用呢?据说是供“专业研究单位的需要”。但据我一位在上海历史研究所的朋友告诉我,连他们想找些资料也不但要证明文件而且要专业对口。如果他想找些语言学书籍,就得向管理人员说明理由。而一位复旦大学教授则抱怨说:有时开了一张书目去找书,得到的只是几本而已。不是书库无书,而是有些书太冷门了,管理人员不愿爬高落低地从灰尘堆中去将书找出来!说声“没有”总比找书简单而省事!
我在国内没有工作单位,在国外又从未听说让单位开个借阅图书的介绍信的事,照例,这次连供一般专业人员借阅图书的那个部门都难以跨入。幸亏靠了亲戚、朋友、老同事、老学生的帮助,再靠了我“在国外任教”这块牌子,直接找到了馆长、主任、管理员,居然也让我寻到了一些资料。虽然我不相信偌大一个“上海图书馆”只有那么几本与我研究题目有关的书刊,但既提供不出具体书名,又不能进书库去自找,连查书目都不可能,那么能在浩瀚的内部书库中发现那几本书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我在对于那些热情帮助我的朋友们感激不尽之余不禁想到:要是我没有那些“内部关系”,更重要的是,要是我不在国外任教,而只是国内一名普普通通的读者,我能看到那几本既不涉及国家机密,又不黄色反动的“内部书籍”吗?
我在美国及澳大利亚都生活过一段不算太短的时间,加上学习与工作的需要,我常与各种图书馆打交道。与国内图书管理工作相比,国外的管理制度及方式是要先进方便多了。我在这儿不想谈目前国内一般图书馆还做不到的一些方法,如:电脑资料处理、显微胶卷阅读等等,但有些做法却是能立即改进或逐步做到的。
国外,几乎一切公共图书馆都是向所有读者开放的。进馆阅读,什么证件都无需出示。有的图书馆规定外借要有借书卡,但只要你出示一下任何能证明你身份的证件,即可领取该馆借书证,有的只要花几分钟,借书卡即可到手了。其实,原来设立公共图书馆的目的也就是为公众阅读的方便,要是七卡八限,公共图书馆建立的原意不就失去了吗?当然,对于一些善本书、珍本书或有特殊原因需限制读者的书籍(如:据说美国有一图书馆专门收集世界淫书、淫画、淫具,就不一定全部向一般读者开放了)要有一定手续才能借阅,这又当别论。
国外的图书馆几乎一律开架借阅,而且按照新的编排法,将同类书放在一起。所以,即使进图书馆找书时只有一个研究课题而没有具体书名,但只要能找到这一类书的书架,也可发现一大堆参考书;有时带着一两个想找的书目进书库,出来时捧着一大堆意想不到的有用书籍,这类情况我也常常遇到。“开架借阅”,我认为这是让图书馆充分发挥作用的重要关键。
当然,实行开架借阅有两大难处:一是如何防止窃书。国外有的图书馆在书中嵌进一片磁铁,读者出入图书馆都有固定的通道,要是将图书馆的书偷偷带出,出口处装置的监视器会发出警报,图书馆工作人员就有权检查你携带的东西。而要是所借图书已办过登记手续,则工作人员已将书籍在仪器上消了磁,所以进出大门就安然无恙了。不少图书馆并无这种设备,则要求读者将包留在馆外架子上,出馆时查一下有否带出未办手续的书籍。后一种办法颇为简单,国内图书馆都能做到。当然,有人还有可能通过窗口来传出书籍,所以一般美澳图书馆都是装的封闭式窗户,这就要求馆内有较好的空调设备了。
另一难处是:读者将书翻乱了如何整理?一般读者从书架上取下书到阅览室阅读后并不要求将书放回架上。读者可将书留在桌上,工作人员会来将书插入原处。一般大学中做这类工作的都是就读的学生,他们是以此来工读的。其实,中国图书馆要是实行了开架阅览,原来那批忙于在书架间来往穿梭的找书人员就可在门口检查书籍或将书籍放回架上了,不用另添工作人员。
当然,合理地编排书籍,便于读者找书;有一些工作人员在书库回答读者询问,以及进行公共道德教育防止窃书毁书,也是十分重要的。在我住的城里,有些小图书馆就什么防窃书的措施都没有,那就全赖读者的公共道德观念了。
即使实行了开架借阅,一份完整而科学的图书目录也是使图书馆所有藏书都发挥作用的重要环节。即使有的书籍不能公开自由借阅,至少也应在书目中占一席之地。要是读者知道该馆藏有此书而正巧他也需用此书,那么他就可以按规定按手续去设法借到或看到它。否则,让读者瞎子捉麻雀,大海捞针,实在是极不科学的做法。至于上文所讲让书目也“保密”起来,除非另有我的智力未能猜到的其他理由,我认为这种做法简直近似荒谬了。
近十多年来,国外许多图书馆都已逐渐将按书名、按著作者及按类型编排这三种书目合并在一起了,也就是全按字母次序排列,不管读者知道书名还是作者或是类型,都能按字母在统一的这一种书目中找到此书。连中文书籍也按拼音插入这种书目中。我国汉语拼音已逐渐普及,图书馆也可试用汉语拼音字母顺序来编排这种书目,这样至少可将中西文书目编在一起,不用另外分门别类了。
上海图书馆已建馆三十多年,上海又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我相信只要图书馆领导重视这一工作,组织一些有中等知识以上的闲散知识分子,稍作培训,花一些时间将所有书库的书籍全部编入一个完整、统一、科学的书目,决非难事。三十年过去了才想到干此事,实际上已经太晚!
图书馆里设立复印机,一切可供借阅的书籍都应让读者自由复印,这是西方任何图书馆都做到的。可以复印图书,不但节省读者抄写的时间劳力,而且又可以提高阅览处座位和书籍使用流转率。国外图书馆都采用自动投币的复印机,读者可以自己复印。国内设置这种机器暂有困难的话至少可让每个图书馆购几台复印机,让一两位工作人员管理,既方便读者又可让图书馆增加一份小小的收入。
至于如果不让读者复印书籍另有什么可笑的原因的话,那就又当别论了。记得我在美国夏威夷大学任教时,东亚文学系主任有一次气冲冲地对我叙述过他在北京某图书馆想复印一书而遭拒绝的事,他说他已写了一封信去“痛骂了一通。”他说:他到过全世界包括苏联在内的几十个大图书馆,没有见到如此愚蠢的制度。几天后,我又遇见了他。他高高兴兴地对我说:他不但收到了该图书馆回信,而且他们还免费寄来了他要的材料,复印本竟然给他“骂”出来了!我希望,我国图书馆再不要发生这类贻笑大方的蠢事。
国内很多图书馆不能采用上述各种合理措施的重要原因,可能是因为读者过多。其实,国内不但各大学、中学、小学及各市、区都应有图书馆,各街道、里弄都办一些图书馆也不是难事。很多青少年喜欢在图书馆看书,不一定是要找许多参考资料,他们只是想有个安静的环境,可以写字看书的条件,以及有参考书可利用,有朋友同学可一起讨论的场所而已。如果每个基层都办起这类图书馆来,市级的大图书馆的压力就会大大减小。在美、澳两国,每一个社区(town)都有自己的图书馆,一个“社区”的范围大约不会大于上海一个街道。我去那样的图书馆看过。书不多,大多是些期刊报纸、小说画册或儿童读物,还有些参考书籍,当然少不了一架复印机。读者以退休老人、家庭主妇及中小学生为主。不少学生一放学即背了书包跑进图书馆看书做功课,有时还帮图书馆做些服务工作:他们把图书馆当作了第二个家庭。
西方图书馆还注意以不同读者对象来布置阅览处环境。一般大学图书馆除期刊阅览室外,因书籍可随取随看,所以没有专用阅览室,或阅览室所设座位不多。其他座位都分散设在书库中,既便于读者找到了书就可就近找座位坐下阅读,又因座位被一排排书架隔开,可让读者有个安静的阅读环境。至于社区图书馆,则墙上贴了色彩鲜艳明亮的图片、新书广告等等,阅览桌都放在明晃晃的大窗口,整个环境轻松温暖,让读者工余课后有个可以休息的场所。最有意思的是阿德莱德市的南澳州立图书馆中的儿童图书馆,不但墙上贴着五色花卉动物图案,而且一张张彩色的小桌子都只有尺把来高,小椅子也张张适合儿童的身高,连书架也特别矮小,小孩不用成人帮助就可取到要看的书。走进这个图书馆真象走进“小人国”一样有趣。看看一个个可爱的小读者一本正经地在翻阅图书,我想:这些小孩不是正从小就在训练怎么正确利用图书馆了吗?
我不知道是谁最先在世界上创建了图书馆,但不管是谁,图书馆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上所立的功勋是谁也无法轻视的。公共图书馆的建立,让书籍从私人小书库中解放出来,为更多的人服务,这是件大好事!千百年来,不少无名小卒利用了图书馆的藏书,丰富了自己的知识,为人类科学文化的进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马克思在不列颠图书馆苦读的故事可能是在国内流传最广的了,但要是那时的不列颠图书馆也要马克思出示工作证、单位证明,也规定只能借阅专业对口的书籍,也只允许专家学者进入那个更高级的图书馆,那么,恐怕连马克思那样的天才也无法完成他的论著了。
我们恐怕还得记住一点:不是只有已经成名成家的人才需要利用图书馆,正相反,只有那些无名之辈才更需要图书馆这个工具来使他们有条件成名成家。剥夺无名青年在图书馆中阅读、自学的机会,正如某些领导压制人才一样,是对国家、民族,对世界文明的犯罪!
我衷心希望,我国能对图书管理工作充分重视起来,让那些已经在书库中冤枉囚禁了那么多年的书籍也“解放”出来!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三日于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亚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