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化的两个问题
1983-07-15沈扬
沈 扬
《中国戏曲通史》(张庚、郭汉城主编,以下简称《通史》)在论述“戏曲的起源”时谈到了楚国的文化。《通史》认为,楚国在文化上要比北方民族落后,而且一直是在向北方民族学习,“直到战国时期,这种学习、追随而始终落后的局面还没有完全改变过来”。
不错,楚国在春秋以前是比较落后,但到战国时期已不象《通史》所说的是处在一种“始终落后”的状态中,而是已经形成了具有独特风格的高度文化。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在战国时期出现了我国文化史上的璀灿明珠——《楚辞》。
《通史》列举了两个例证:一是《史记·范雎蔡泽传》中说的“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另一个是《楚辞·招魂》中的“二八齐容,起郑舞些”。下面我们就来剖析这两个例证。
“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是秦昭王在公元前二五五年间说的。《史记》的原文是:“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范雎)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姑且不论“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是秦昭王听来的,就凭秦昭王为它作的解释已经一目了然。所谓“铁剑利”正是指楚国注重经济,发展军事,准备同秦国决一雌雄;而“倡优拙”则是指楚国举国上下居安思危,不敢奢侈矜骄。秦昭王借这句话道出了自己的忧虑,司马迁就此一针见血地点破了秦昭王的用心——“欲激励应侯”。由此可见,“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这种说法并不能反映当时的历史事实。
应该承认,楚国注重经济,发展军事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古籍中可以为“楚之铁剑利”佐证的确有不少。可是,能说明楚之“倡优拙”的除去秦昭王自己的话外,别无实证。而现有的一些资料却恰恰表明楚国的倡优一点也不拙。
首先可举“优孟衣冠”这个著名典故,优孟是楚国的优人,擅长滑稽讽谏。从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摹仿楚相孙叔敖,以致楚庄王不能辨其真伪来看,他的表演技能和化妆水平是相当高超的。优孟的活动年代在公元前六一三——五九○年左右(春秋时期),也就是说,楚文化在春秋时期已露头角了。
战国时期流行于楚宫廷内的歌曲,曲名有:《采菱》、《阳阿》(亦作《扬阿》、《扬荷》)、《薤露》、《涉江》、《阳春白雪》等。《淮南子》曰:“歌《采菱》发《扬阿》”,又云:“欲美和者,必先始于《阳阿》、《采菱》”,其注曰:“《阳阿》、《采菱》乐曲之和声”。于此可知,当时的楚歌已具有唱、和的形式。再从屈原的《九章》中,我们看到《涉江》的歌词内容已十分丰富,结构变化很大,末尾还用了“乱”的格式,而所谓“乱”是在套曲(即由许多分段组成)的最后出现,起着概括全篇的作用。这都表明当时楚国的歌曲已发展到一定的高度,尤其是《对楚王问》所记载的那位“客”,他能从《下里巴人》、《阳阿》、《薤露》一直唱到《阳春白雪》,足见其演唱的技巧和表现力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甚至连“引商刻羽、杂以流征”这样高难度的技巧都能掌握,不经过专门的严格的训练,没有一定的艺术修养,这是做不到的。
楚宫廷内表演的乐舞,除从周宫廷乐舞继承下来的《大吕》、《大武》、《万舞》、《韶》以外,还有一种叫《激楚》的舞曲,因为它的节奏急促、音调激昂而得名。据记载,《激楚》舞起来的时候连宫殿都在颤抖,可想其情形之壮观。
一九七八年夏在湖北随县出土的战国早期曾候乙墓中的乐器,其品种之多,数量之大,制作之精巧,造型之华美,显示了当时楚国一带的音乐歌舞的高度发达。出土的乐器中有一套大型编钟,音域宽达五个八度,与现在的一架钢琴音域相同。其音阶基本属于十二平均律,可以转调和演奏和声,至今音色宏亮清晰,还能演奏古今中外的名曲。还有在出土文物中首次发现的排箫,现仍能吹出清脆的声音,并且超出了五声音阶的范围。宋代姜夔曾在《琴曲·侧商调·序》里提到“侧楚调”。“侧”是指调具有“变宫”“变徵”的半音。姜夔把“侧商调、侧楚调、侧蜀调”并列,“侧楚调”当即是楚国的调子。以随县出土的楚国乐器实物为证,再据姜夔认为“侧商调”不是商朝的音乐而是汉代人加的名称推论,很可能中原一带的半音概念就是最早从楚国输入的。
《通史》把《楚辞·招魂》中的“二八齐容,起郑舞些”用作楚国学习北方民族文化的证据,说“他们(楚贵族和国君们——引者)就拿北方贵族们所喜爱的‘郑舞来作为宫廷的娱乐之舞。”首先,说“郑舞”是“北方贵族们所喜爱的”,这种提法本身就不正确。关于“郑舞”,史书上单独记载的很少,《通史》把它同“郑声”联系起来,说:“郑声不只是声,还有郑舞与之相配合。”所谓“郑声”,原指春秋战国时郑国的民间音乐,它是同周天子制定的“雅乐”相对立的。既然肯定“郑声”是民间音乐,那么,与“郑声”密切配合的“郑舞”当然是民间歌舞而不可能是贵族歌舞。
尽管目前学术界对《楚辞·招魂》的作者是谁、招谁的魂的意见还莫衷一是。但即便按照“是屈原为痛悼楚怀王客死秦国而作”的最早年代为准,则楚怀王死在公元前二九六年,而在公元前的三七五年,郑国就已被韩国灭掉了。试问,战国时期的楚国是如何向早在八十多年前就已亡国的郑贵族和国君们学习的呢?
《招魂》的内容非常丰富,单说描写楚宫廷生活的就有建筑工艺、装饰绘画、异怪珍玩、美味佳肴、乐舞歌管、各种赌具等等方面。而“郑舞”则仅仅是在乐舞歌管的场面中提到的,其位置远不象《通史》所强调的那么重要。再联系“郑舞”的来源、《招魂》的创作年代以及它的作者诸问题,我以为把这里的“郑舞”看成是优美的舞蹈的代称是较客观的。
退一步说,即使在楚国跳起“郑舞”也不能说明楚国文化的落后。其道理很简单,假如跳别国的舞即表示本国的文化落后,那么《周礼》上说“旄人,掌教舞散乐、舞夷乐……”,“
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辞、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视《楚辞》为楚文化的杰出代表,标志着那一时代文学发展的高峰。鲁迅在其《汉文学史纲要》里也说:“楚辞”对后世的影响“甚或在三百篇之上”。范文澜评价道:“‘楚辞是巫官文化的最高表现,……为史官文化的《诗》三百所不及。”可见楚文化的成就早已为人们所瞩目、所公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