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
1982-08-28阿蔷
阿蔷:女,31岁,江苏省南京市印刷制本厂工人。
又踏上故乡的路,呵,一条亮晶晶的、弯弯曲曲的、安静的小河。以往,这儿非常宁静,似乎沉睡了许久,只有一息息的呼声,那是沉重的铁镐和硬邦邦的泥土相撞的声音。池河镇口,那座造型古怪、多年不坍的“*”型的健康浴池,远望去,象一口古老的、没有回声的钟。那座用山上粗糙的、有着天然古朴美的大石头垒起的池河大桥斜插到对岸,而桥下的水却浑浑的、腥腥的,已经快干涸见底了。大舅和五舅家都吃这桥下的水呢。
陵儿挺起了腰板。他先后来这古老、闭塞的池河镇三次,每次一踏上这沉睡的土地,那些土里土气的老乡就会毫无自尊、毫不掩饰地向他行起注目礼,就象北京长安街旁的人群迎接傲岸地站在敞蓬汽车上的外国首相。他把肩上那只漂亮的旅游包换了一个肩。包挺沉的,东西却不多。昨天他捏了二十元票子,转了多少家商店,进行多少次对比、斟酌,才买了这点酒和糕点。城里的东西……咳。
天上下起了小雨丝儿。峰弟到驷马集训去了,惠哥儿新承包了鱼塘,独自奔鱼苗去了。小小的庭院清冷冷的。大舅母勤快,总是扫得旮旮旯旯一星儿小草也没有。记得大舅以往贪睡,每天总要睡到九、十点钟,才磨磨蹭蹭地向大舅母要鞋要袜地“升帐”。而后,总是将他那条瘸腿盘在炕上,老滋老味地晃起脑袋,哼起《打渔杀家》,怀念起少壮时走南闯北在古都逗留的生活,因而每每来信“甚望汝等前来”。来了便喋喋不休地问:四马路那个“当铺”的“当”字还是那么金光耀眼吗?天桥下还有杂耍儿吗?北京入冬的柿子还是那么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咬在嘴里能立时浇下一半心火吗?问得絮叨,问得叫人腻烦。可现今,连他也手不停地理起笸箩里雪白的兔毛来。兔毛也是包的,还“跟城里头人订了合同,跟外轮公司开了支票”哩!
陵儿双手插在裤兜里,极其无聊地站在门口望着两只乌骨鸡在争夺一条蚯蚓。小雨,悄无声息地下着。他不禁想起惠哥儿来,五舅家那个矮巴巴、敦实实、满脸粉刺的惠哥儿。以往这下雨天早没了活,大舅家里早围了不少乡邻。大舅、大舅母、峰弟(大舅的小儿子)、小秃子、惠哥儿……团团围围地问城里的新鲜事儿。这时他充分地表现出他在城里所未曾有过的优越感。惠哥儿则悄无声息地躲在旮旯处,有时冷不丁冒出一句:“日后,日后,城里头人要巴结我们的。”这时小秃子斜睨着眼:“惠子讨不上老婆,尽会在地上画饼。”锋儿则嘘他:“就跟没煮熟似的!”惠儿瓮声瓮气还一句:“城里一千个工厂冒出的烟,会把城里人熏蔫的,那叫‘污染!”他忙得很,逢年过节总跑到池河中学教书先生那儿生吞活剥地看横排版书,肚里这些半生不熟的芝麻油如今倒派上了用场,据说一气儿就承包了鱼塘和荆麻地。
小雨丝儿,绵绵的。今天是到池河镇第一个整天呀。斜对面五舅家的门“吱”地一声响了,又“砰”地一声关了。一阵踢踢沓沓但又让人感到犹犹豫豫的脚步近了;雨沙沙的,细细蒙蒙的雨幕中映进一个姑娘的身影,陵儿顿觉有些活气了。象所有的乡村姑娘一样,她的双腿微微向外弯着,个子矮敦敦的,一双脚互相踩来踩去,踩得挺狠的。陵儿直盯着她的脸看,好壮实的身躯哟,那张脸方方的,红得过分,显出赭色;一双细长眼,六神无主地眨巴着。她抬起手抹一把黄黑的刘海,嘴巴张开又合上了。这倒使陵儿窘迫了。幸亏大舅母从里屋出来:“陵儿,这是惠儿的妹子,你忘了?小敏,她是小敏呀!”
敏儿竟有点窘,揉搓起裤缝来,陵儿的脸顿时通红。他想起这个石头缝里冒出的表妹小敏来了。那是一九六五年,他第一次来池河回去不久,妈接到五舅的信,绝口称赞他长大了,看得起乡邻。转而直截了当提出要将闺女小敏许给陵儿,并夸小敏如何厚道勤快,那语气儿似乎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或者恳求。当初妈捏着信,一边流着泪水可怜五舅穷困,一边又嗟叹着此事不知如何是好。那时陵儿刚上初中,在家参加“文化大革命”。甭说婚事,他都没意识到世上还有男大当婚、媒妁之言云云。再说他到池河,真还没注意五舅家还有个叫小敏的表妹,他只恍惚想起有个小丫头老是怯生生地躲在锅屋门口……
哦,这就是信上提的那个小敏,陵儿大大方方招呼了一声,大舅母则吆着屋里坐,敏儿迟迟疑疑的。院里扑通一声,接着是五舅母叫敏儿的声音:“这敏儿,一忽儿人就哧溜了,人呢?”“落雨了,没见么?”“这算哪门子雨呢?红薯……”五舅母叨叨着一探头,“哦,陵哥,昨夜听说你来了。敏儿,你爹在地里叫你呢!”敏儿磨蹭着,忙接了一句:“这边,兔毛一大堆,俺大伯理不完哩。”五舅母又“哦”了一声:“也罢,陵哥,舍脸到我屋去罢!”
陵儿这才注意,五舅家原是黑洞洞的茅草屋,这时已经矗起一座亮闪闪的、石头屋基、青砖墙的屋子。好宽敞呵!敏儿一闪身回了那边。真比清晨日头跳出山凹还快,当她回到这边屋里一气儿出现在门口时,竟换成了一身新的:脚上一双鞋头绣上游龙戏凤的黑哗叽鞋,裤子是浅灰中长纤维,上身是翠蓝的涤纶,领子象一朵盛开的西蕃莲,从里到外翻出三层领子:红的,花的,蓝的;急急忙忙没翻利索,远远看去层层叠叠的。陵儿差点笑出声来,从心里不由地冒出一句话来:“乡下人可真是发了!”
大舅和大舅母上队里交活去了,堂屋里只剩下陵儿和敏儿。看上去不十分灵活的敏儿,象只小鹿给陵儿端凳子、倒茶,啥也不说,手忙脚乱。
“这兔毛真白呀!”陵儿把手插进兔毛堆里,他看了看敏儿,正式叫了声:“小敏。”敏儿羞得头都快碰到兔毛上了。陵儿处惯了开放文明的城里姑娘,在这异乡故土,看敏儿的古典型,顿时觉得生活怪有意思的。敏儿怕有二十三、四岁了。哦,他想起了那对骨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她当初矮矮的身子,象个影子似的,每每在暗角里看人的习惯更胜惠哥一筹。他碰过这双手。那年他才18岁,在大舅家暖洋洋的小锅屋里,他任性地对大舅母说:“我要吃烘炉里烘出的山芋,香香的,黄黄的。”屋门哐当一声,一个小影子,象只兔子哧溜一下跑了。过一会,大舅母家的山芋还没熟,五舅母便端了整整一盆煮得稀烂的山芋来,屋门缝钻出个小黄毛丫头,一双眼睛骨溜溜转着,手里高高地捧着两个黄黄干干的烘山芋。哦!对了,还有在五舅母终于盘问出他想吃螃蟹时,他却并不知道螃蟹从哪里来。那天下午,他和峰儿弟去掏喜鹊窝时,路过淮河边,见惠哥和一个小黄毛丫头裤脚卷到膝盖上,惠哥一脸的泥;那个小黄毛丫头也是一身泥,几乎是跪在河滩上,双手都在洞里掏着。那天晚上吃他兄妹俩掏来的螃蟹时,敏儿的小手都被螃蟹夹肿了。她正憋在锅灶后吮着手指头,锅灶里红红的火照在她的脸上,她甜甜地、满足地笑着。呵,你,陵儿呀陵儿!
小雨丝儿依旧那么温柔地、斜斜地轻拂着大地,敏儿安详地理着兔毛,似乎经过这非常窘迫的一段时间之后,她渐渐平静下来了。她开始很自然地问起陵儿的妈妈(她还不知道陵儿的爸爸妈妈在“文革”中都死了),问起全世界都知道的天安门广场,问起城里姑娘的穿着打扮。陵儿顿时觉得有些光彩了,他柔声柔气地挑些能产生形象感的词汇,给她描摹天安门和呼啸奔腾的火车,以及最能牵制住姑娘的时装商店。末了,掏出十几张他新近拍的照片,每一张都有两个人。一个和他一般高,烫着卷发的姑娘,敏儿眼皮颤颤地问道:“这就是你,你的对象了?”
陵儿只是嗯了一声。陵儿哪会知道呢?6年前,爹妈在屋子里商量,惠哥吭哧吭哧编排词句给城里的大姑写信,敏儿躲在粗布门帘后偷听,她的右脚把左脚踩痛了,使劲扯着门帘子,差点儿把它拉掉下来。和城里的陵儿结亲,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可她顾不上想前想后,便一头钻到村东头,语无伦次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她最要好的桃花。桃花和她乐在一块儿,叽叽咕咕,真帮她出了不少点子。比如第二天她就让桃花陪着去池河镇上小照相馆拍了照,然后托池河小学的小张先生在照片后写了字送给陵哥,并请小张先生代笔写了封信(幸亏没发)。事情没成,村上的青年可都知道了。那些年,老实的敏儿真倒了霉。
待陵儿把照片收起后,敏儿抬起了眼:“陵哥……”
“嗯?”
“我,哎,你听俺大伯说了么?我,我有人了!”说完她忸怩起来。陵儿不是从她的话,而是从她的神态上悟出了什么。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而后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五舅给妈的信上提到的那桩事。他跳离了凳子:“太好了,小敏,真好真好。”
“他在……安阳,离俺这儿有50里呢。他们那儿,从前年也富起来了。陵哥,你看看俺的房子不?”她忽然哧哧地笑起来,同时脸上漾起了幸福而满足的神情。也许,是五舅家过去穷得太伤心了,而如今的补偿太使她满足了?陵儿笑笑,跟着她进了西厢房。这是敏儿的闺房,贴着墙根并排摆着4只描金红漆的江西樟木箱。敏儿大约是太喜庆了,于是不择对象地炫耀自己的嫁妆。陵儿看着一件件衣物、被面,忽然想起自己的未婚妻。他是在前年和她相识并发展的,他十分想打扮她,十分想把将来的家搞得现代化一点,然而他手头的积蓄却只有300块……
他不愿再看敏儿的嫁妆了。敏儿一点没体察到他黯然的神态,却兴致勃勃地问:“陵哥,你啥时结婚呢?那准比我高强多了。”“我参加集体婚礼。”“啥叫集体婚礼?”“就是‘马克少的人,互相照照面。”他耸耸肩,再也没说下去。说什么呢?
这次陵儿只住了三天就告辞了。他回乡来寻找什么呢?儿时和谐的梦,还是以往那种尊敬、器重而仰慕的目光?除了这些,又为什么?看望大舅五舅?那不仅仅是见见面吗?整整三天,陵儿忽然尝到了孤独和惆怅的滋味:团团围围的人都在忙,以至大舅和五舅都无暇顾及他。再说,以往那种馈赠呢?峰儿得意的神态,敏儿自得的笑,连惠哥儿居然也嘲笑他的浅灰快巴上装和酱色旧的确凉裤子如何不成龙配套,以及向他要过滤嘴(明知他没有)。这些当然并非有什么恶意,但他受不了。无论如何他是决定走了。
平日一向羞怯胆小的敏儿执意送陵儿。走前,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陵儿的旅行袋里塞了两只封鸡,一件兔毛背心。陵儿走上了大石桥,回头时,只见大舅、大舅母、五舅、惠哥儿都在那边不住地挥着手。大舅的腰似乎直了,五舅的眼光似乎亮了,惠哥儿更是得意的模样儿。再看身边的敏儿,她眉开眼笑,散发着好闻的樟脑味的衣服在阳光下闪着光。一层一层共有三层的领子整整齐齐地翻出来,漆黑的发上抹了厚厚的刨花油,一支大红的叶形发夹显眼地别在左鬓上。陵儿不由得心里一阵扑腾。
池河小镇如今三天一集,小街道上的人川流不息。路两边的小摊挤着小摊,有鲢鱼、鲫鱼、白鱼、螃蟹;城里少见的蘑菇、兔子、野鸡、白木耳;居然还有上海味的时装。农民们长年单调、布满皱纹的脸,如今都经纬互变。有两个大约是几个月没见面的汉子,一个扛着刚卖完了货的空扁担,一个挑着一对仔猪,邂逅相遇,“啪”,亮闪闪的烟盒里弹出两支过滤嘴。陵儿随着敏儿挤过去,没小心踩着了一个老太太的脚,敏儿不住回头叫他,但声音被各种吆喝声,被洪亮的唱大鼓的声音盖住了。
池河镇上小小的车站,地上到处是纸屑、树叶,几个小摊子上放着凉了的烙饼、油条。票房门口,站着两个外路人,陵儿看着La遢的候车椅正犹豫着,敏儿从肩上放下旅行包,一把抢到卖票窗口。陵儿意识到了,他掏出钱夹,说也羞愧,钱夹里只剩下打回票的钱。他一把推开敏儿,站在了那两个外路人后面。敏儿的手紧紧捏着一个包,她结结巴巴地推搡着陵儿,“我来,我来”地乱喊一气。陵儿的脸羞得通红:一个都市的男子汉!他恼得真想把敏儿推得远远的,此时和她说什么好呢?敏儿却仍旧一点不看眼色地推搡着,并用手臂越过那两个外路人。这时陵儿顾不了许多了,他用了一大把劲,扭住小敏的腰身,一直拽到了一米以外。敏儿一点也不善于外交辞令,她的额上沁出了星星汗珠。陵儿压低声音,吐出的话,充满高压火药味儿:“我再也不来了!”
这时敏儿恍惚明白了什么,她的声音抖颤颤的,有点变了音:“陵哥,俺想送点什么给你的……给她。如今的日子…可又怕她看不起。俺给你打票也是真……真心哩。”说着竟眼泪花花的了。陵儿看着她那粗糙的、钳子一般的手,以及那手指间露出的花手绢。敏儿用拳头擦着眼窝,低头几乎抖颤地张开了手掌,把花手绢一层层打开。花手绢上浸上了汗渍,里面包了一层白布,白布打开又是一层洁白的纸;再里面是崭新的一张张票子,有一元的,两元的,也有毛票。然后用充满祈求的目光诚心地看了陵儿一眼,转身去票房门口。陵儿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心上一颤,嗓子眼儿上象是堵着一团草:大舅、五舅苦了半世,现今仗着新政策发了,富了,这不好么?人家是靠着劳动创造的,为的是实现各种各样善良的愿望。可你哩?你也有两只手……你的心能和敏儿相比吗?!哦,汽车卷起浓浓的尘土,敏儿消失在尘土中。池河镇口,那座造型古怪,多年不坍的“л”型的健康浴池,远远望去,它还象一口古老的、没有回声的钟么?从广袤的大地传来隆隆的声音,那还是大地的呻吟声么?不,那是大地深深的呼吸声,是大地深处发出的浑然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