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强者”的失足者
1982-08-28王彦杨泉褔
王彦 杨泉褔
信息,一个惊人的信息,在北京海关首都机场办事处传递着:“龙学武出事了!”
不管它来得如何突兀,事实是无情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一个衣着笔挺的青年,慢吞吞地取出他的手提箱的钥匙。箱盖一开,就连在海关多年的工作人员都愕住了。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有宋代越窑印盒,明代青花花觚,有兰表,有字画,满满一箱禁止出口的祖国文物,以其夺目的光辉抗议着走私者的罪行。海关立即告知有关部门:请飞往香港的班机按时起飞,最后一名旅客不走了。
这一幕,发生在1981年2月28日早晨,那“最后一名旅客”的手提箱内,装有62件非法走私品,经鉴定,价值人民币42,268元。当事人是一名香港来客,头天晚上帮他办理托运手续的,正是海关办事处进港科原助理监管员龙学武。
他神往于“鹤立鸡群”
人们不相信龙学武会犯罪,更不理解他犯罪的动机。
是呀,他有一个很不错的家庭:父亲生前是公安部的一位处长,母亲是最高人民法院的一位干部,妻子在外事部门工作。他有一个很以为荣耀的过去:15岁就参加了工作,中途又被推荐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攻读法语,大学里他担任过团总支副书记。他有一个很叫人羡慕的职业:身着威严的海关制服,把守首都的经济大门,海外入境者办理海关手续时,无不投来尊重的目光。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别人有的,他都有了;许多人没有的,他也有了;他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私犯罪?
还是让我们把笔触深入到龙学武的精神世界里,探视一番吧。
前些年,有人对“工农兵大学生”有错误看法,不时流露出鄙夷之状。他龙学武居然在这被人看不起的行列之中,这使他不堪忍受。他曾对人说:“若后世有人问起我的儿子,你爸爸是什么学历呀?回答是‘工农兵大学生,那该多羞煞人面啊!”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暗下决心,要甩掉“工农兵大学生”的帽子。1978年,国家恢复了招考研究生制度,他欣喜至极,决意报考法律系研究生。工作之余他秉烛苦读,常常到深夜两三点。不料,结果却是名落孙山。而有些年龄比他小的人,竟然红榜高中。这更加深深刺痛了他:这些小字辈社会经验少,也没下过乡,不过就多读了几天书。我的天资,也不比他们差呀!他还想,要是到了90年代,岂不更加适应不了生活的节奏?他决计再次报考研究生。可第二年,又一次落榜了。生活是变幻莫测的。龙学武还没有来得及咀嚼连年落榜的滋味,又承受着北京市自费出国留学热的冲击。“对,出国去!”他眼前一亮,一个新的热望从心中升起:在国内,我是学不成法律了,要是到国外去攻读法语和法律,那不是更好么!
挫折,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瓢冷水,会浇得他们从此熄灭了希望的火焰;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付兴奋剂,能激起他们加倍的狂热。龙学武决不是前一种人。他两次落第之后,放弃了报考研究生的打算,他要绕过研究生这道门坎,出国留学。
出国的热望,烧灼着龙学武焦渴的灵魂,也改变着他看人看事的——眼光。此刻的龙学武,再来观察他的工作对象那些入境的海外来客们,不觉有了奇异的发现:那些人,以往看上去,不过也是些平平常常的人,可眼下,他们竟然这般惹人注目。他们当中,有许多外籍华人或归国华侨;他们一个个潇洒飘逸,风度翩翩;他们不见得人人有才华,可他们个个头上都仿佛笼罩着一圈灵光;其中有的人,还受到我党政要员的高规格接待……虽然他们也是华人,但他们是备受尊重的华人,是福运亨通的华人,是令人艳羡的华人,他们是“高等华人”哪!一一透过这奇异的景象,龙学武的思想幻化出奇妙的境界,他更深一层地领悟到,社会上所以如此神速地卷起一股“自费出国留学热”,因为这是一个阶梯,攀援它,可以达到“高等华人”这个当今的“人生制高点”呀!是的,“高等华人”——“人生制高点”,别人可以攀援,我,为什么不能?!
经历了许多个令人兴奋的夜晚,龙学武出国留学的决心愈益坚定了——他要在诸多方面超越众人:学历、知识、社会地位、精神享受……要是达不到超人的高度,算是我龙学武枉在人世间。
别人正视人生,龙学武俯视众生。他所神往的,是一种“鹤立鸡群”的生活;他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只飞往海外又从海外飞回的“仙鹤”;几年之后,他就将令人刮目以待!
他横下心来“走钢丝”
如果以为龙学武是那种胡思乱想、不着边际的幻想家,可就错了。出国虽难,他的根据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小吴,一个同学的妹妹,经她母亲在美国一位老朋友的资助,自费去纽约攻读建筑;
小韩,另一个同学的妹妹,自费留学西德;
崔某,近两年结识的好友,没有任何外援,全凭个人奋斗,也正在自费出国的途中。
这三个人,都是龙学武眼睁睁看着出去的。他把各种情况归纳了一下:要出国,无非是这么几条路:
头一条,公费留学。要考个出类拔萃的成绩,由国家派遣出去,这达不到,它在学业上的要求,比研究生还高。
第二条,自费留学。要有在国外的富裕亲朋资助,他没有这样的社会关系。
第三条,天知道是什么费的留学。这要有合法不合理的“路子”,他更没有。
安全的道路,只有这三条,它们不属于龙学武。怎么办?退缩吗?善罢甘休吗?不!这不是他龙学武的生活逻辑。他要走第四条路。于是,他开始描绘这条道路的蓝图:国外没有亲戚,可以有朋友;以前不认识,现在可以结交;没有足够的财产做担保,我可以使他富起来。凭我的本事,连三几万外汇都弄不来,这几年海关算是白混了!
就这样,龙学武明知道在他和他所确立的目标之间横着一道万丈深渊,却硬是要在这里架起一座桥;明知道通过这座桥无异于走钢丝,却觉得这是一条捷径;搅得他寝不安枕的“高等华人”梦呵,似乎可以一蹴而就地成为现实了!
至于法律、道德、良心,哼!别说我一个区区海关监管员,谁有“路子”不用?再说,我出去学成归来,还不是报效国家?有了这一套遁词来自我开脱,龙学武终于横下心来,他要在颤巍巍的“钢丝绳”上迈步了。
机会不负有心人。1980年初的一天,清脆的电话铃声给龙学武引来一位不速之客。来自香港的这个青年人名唤金东升,是个一心想当古董商的“北京通”。但要在京港之间跑生意,海关不啻一道令人胆寒的关口,他正急于找到合作者来打通关节。经人介绍,他摸清了龙学武的底细。于是,在华丽的北京饭店门前,人们见到一次奇特的会晤: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一个身着庄重的海关制服,金黄色的纽扣在深蓝色呢料的衬托下分外耀眼;另一个是西装革履,“港派”十足。不管怎样的不协调吧,这对青年人肩并肩地穿过熙来攘往的人流,走进了新侨饭店。后来的情景,就跟我们所常见的差不多了:觥筹交错,慷慨解囊,最初的试探,进一步的深谈,坦率的交心……酒足饭饱之后,二人相见恨晚之情,倒真是由衷的。
没过几天,金东升的“生意”上门了。他“收集”到一个官窑青花小碗,玲珑精致,“大明宣德年制”的落款清晰可见。货物是有价值的,人是有根底的,放行是有把握的,干吧!但是,且慢,这毕竟是触犯刑律呀!执法犯法,罪加一等,深谙律条的龙学武,心里一清二楚。夜阑人静之际,他在灯下细细把玩着这件古瓷器,最后发了狠:为确保万无一失,东西随一个免验免税的代表团先到外国,再转道香港。决心一下,他扔掉最后一只烟蒂,熄了灯。
龙金联盟的第一桩罪孽,就这样得手了。价值虽说不高,行动的诡秘和成功,却极大地刺激了龙学武的冒险欲。从这个青花小碗开始,龙学武便不仅利用职权放私、走私,而且亲自四处寻找货源。在小吴的母亲那里想收买字画碰了软钉子,他不灰心;在河北沧县一个村落里一无所获反而贴了盘缠,他不气馁。为了积累两万美元的留学担保金,他放手干了起来。
不久,自费赴美留学的小吴经济告急,眼看就付不出学费了。小吴的母亲,一个软弱的老妇人,送女出国,已感囊中拮据。此时,万般无奈,为了孩子的前程,她含着眼泪拿出了老伴生前精心收藏的一部分字画。再次登门的龙学武,俨然是个扶危济困的义士:一帮吴家解燃眉之急,二帮金东升补货源之缺,自已作为中间人,分文不取。龙学武可曾想到,祖国的瑰宝如此轻易地流进外人的收藏室,一个血性尚存的炎黄子孙怎不痛断肝肠!为了能留洋镀金,不仅监守自盗,而且拖人落水,陷孤寡母于不义,岂是人子所为!
小吴收到钱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痛哭失声。她立即信告金东升:老父惨淡一生,别无长物,生平只爱几幅字画;如今我辈不肖,致使遗产外流,将来有何颜面见先人于地下!卖出的东西请无论如何赎回来,这笔钱算我暂借,就是千方百计也要归还的。金东升来京后,给龙学武看了这封信。一个远在异邦的弱女子,对家藏文物的一片痛惜之情,可曾稍稍唤回龙学武的一点民族自珍?没有!你这自命不凡的“强者”,难道不感到羞耻?
春去秋来,短短的一年,在朋友们眼里,小龙还是那个小龙,可谁又知道,此时的小龙已经换上了一付多么冷酷的心肠。一年前心惊肉跳的罪恶感已不复存在,初时眼前的一条“钢丝”这时走来如履坦途。这期间,龙学武伙同一道在海关工作的刘京做内应,勾结港客金东升等人,五次走私国宝,价值近10万元。到了1981年2月,他们竟一次装箱4万余元的古董,打算立即凑齐出国留学的担保金。当几个人约定“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干了”之后,龙学武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在海关办完托运手续,他悠然自得地回家了。
他依旧“雄心不泯”
就在龙学武办好托运手续的第二天早晨,金东升在首都机场连人带赃被当场查获。晚上,龙学武丧魂落魄地来到同伙刘京的家里。两人面面相觑,手里捏着香烟忘了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在惶恐、焦躁、恼恨当中,龙学武想到事发之后将给自己政治生命带来的后果吗?没有。想到自己损害了家庭的名誉吗?没有。他最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件:“出国留学可能告吹了!”
在查证核实之后,人民法院依律量刑,宣布了判决结果——龙学武:有期徒刑二年;刘京:有期徒刑二年;金东升:拘禁六个月。服刑的生活开始了,龙学武是悔恨,自责?还是怨艾,自怜?不,他起初的不服气,是因为自己“为出国留学而犯法,又不是为了钱财!”他后来的安慰,则是因为自己“跟监所里的其他人不同,我可不象他们那样自私!”
如今,刑期近半,龙学武的思想有了什么新变化?说来读者可能会不相信——他居然表示,刑满出狱后仍然要争取出国求学!
出国,出国,还是出国!这里,笔者对于出国深造本身并无半点非议。问题是,出国在龙学武的整个生命里显示出异乎寻常的魔力,这就使我们不能不问一句:难道出国留学就真是当代青年的最高目标吗?
近一年的狱中教育,使得龙学武开始追悔自己曾失去民族自信心和自尊心的教训来:“是啊,民族自尊心是个很好的精神武器,是一道精神防线,它可以抵御许多消极的乃至敌对思想的侵袭。”在这一点上,他确有所悟。那么,是什么缠绕着他,使他依旧那样自信呢?请听他的这句话吧——“我出国是以将来报国为宗旨的,我想,我的动机没有错。”这是长时间以来龙学武的一个自我开脱。头一道走私青花小碗,他用“我又不是为了钱”来宽慰自己,后来连连把稀世之宝放出国门,他用“这不是全为自己,也为日后报国嘛”来原谅自己,直到锒铛入狱,他仍然沉醉在“我的目标是高尚的”这盅蒙汗药酒之中而念念不忘出国留学。
把非法与合理糅合在一个行为当中,我们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妙论!但是,他错了。他被自己编造的混乱逻辑欺骗了。社会常识告诉我们,整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当然有一致的一面,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这一面更显著些,但这两者毕竟不能相互替代,它们还有彼此排斥的一面。这后一面,不会因为人们有意无意的掩饰而化为乌有,只能依靠严明的法纪、正确的政策和纯正的道德观念来限制它。即是说,无论怎样强调公私利益的一致,也不能越过法纪的准绳。一旦越过,那就是以赤裸裸的私欲来冒充公众利益,哪里还是什么“一致”!
龙学武每干一次走私勾当,都默诵一遍这篇虚幻的“一致”妙语。似乎这样一来,他的灵魂就获得了拯救,心灵就得到了慰藉。在这件精致的外衣的装潢之下,本来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却越干越坦然,越干越心安理得,越干越理直气壮,越干越肆无忌惮。他就是这样在麻醉自己,放纵自己,终于“从阳关大道上滚到了阴沟里”。在我们周围,也有不同于龙学武的各种各样的“他”,沉迷在形形色色的似是而非的“根据”里面为非作歹。身为高干子弟的“他”,认为整个社会主义江山都是自己的父母打出来的,自己无偿地多占有一些,理所当然,用不着拿约束老百姓的法律来约束自己。十年内乱中长大的“他”,认为国家搞“文革”夺走了自己应得的一切,今天自己无论怎样报复也不为过。而正在待业的“他”,认为有的“大人物”每天都在干着“合法”不合理的勾当,自己什么“路子”也没有,从非法途径获取一点补偿又有何不可?!就说龙学武吧,有几个青年朋友确曾向我们作过这样的假设:如果这一切没有被揭露,龙学武真的出了国,学成归来后,能为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也足以为他的罪过自赎了吧!不,朋友!从整体看:法律的尊严是无价的。社会秩序乱了,国家就丧失了富强的最起码的前提,这是任何“贡献”都无法弥补的。从个体看:人的诚实善良是无价的。龙学武嘴上口口声声“自费”,实际上步步行动都是挖的“国费”。就算他真能回国当律师、当法官,他经得起自己良心的审判吗?一个连公民也不够格的人,敢于道貌岸然地去充当真理和正义的卫士吗?世上可能有逃脱刑律制裁的罪犯,却没有逃得过道德谴责的恶人。这种道德的谴责,将是作恶者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说自赎的话,现在龙学武已经犯了罪,国家对他依法判刑,同时也在对他进行挽救。他只有实心实意地服刑,刑满后再做新人,这才真是一条坚实可行的、洒满阳光的自赎之路。道理,是分明的;生活,却是复杂的。让我们记住这位“强者”失足的教训,去谱写自己真正值得讴歌的奋斗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