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各执一词
1982-07-15小哨
小 哨
我爱读今之诗,也喜读古之诗。读得久了,自谓偶然也能会心于一二。但是往往一读现在的某些诗评诗论,却被唬住了,发觉自己还在门外,于是胡涂起来,或者象今人惯说的,“朦胧”起来了。
例如,一方主张诗要写得让人一看就懂,乃至一听就懂,举白居易为证,据说白诗做到了“群众化”,“老妪能解”云。另一方则主张诗写得多么难懂也无伤为大诗人,举李商隐为证,据说《无题》诸篇,锦瑟华年之什,尽管千百年来争议不休,仍然脍炙人口云。
白居易与李商隐,皆我所爱也。然而两公的诗,真是一个好懂得要命,一个难懂得要死,矛盾得判若冰炭么?
白居易的诗在当时的确流传颇广,不过流传的是哪些诗,又是在哪些人当中流传呢?没有确凿的材料。仅据白居易自述,从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白诗的;“士庶僧徒孀妇少女之口”,每每有吟咏白诗的;所谓“能解”白诗的“老妪”,想来不仅粗通文墨,而且有一定的鉴赏水平,当然也在其中。那时甚至有一位娼妓,还曾夸耀能背诵白居易《长恨歌》,以此来自高身价。然而白居易头脑很冷静,他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渝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白居易自己所特别爱重的讽谕诗的命运似乎不佳:“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白居易的一些诗作,使“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证明倒是被这些老爷读懂了;不过他们并没懂得这是用心良苦的诗人的“小骂大帮忙”,所以诗人也还不免“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这一点就不知道是否“老妪能解”了。
白居易诗的真价值,并不在于无从稽考的“老妪能解”。何况白居易更写过不仅老妪、而且老倌也解不得的“朦胧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千百年来,不也是“只恨无人作郑笺”么?
若以“老妪能解”以至流传的广泛作为评价作品的最高标准,那末“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流行歌曲作者柳永,岂不是将凌驾屈原之上,成为千古第一大家吗?虽然,我丝毫没有贬低“晓风残月”柳屯田的意思。
至于李商隐的《锦瑟》与无题诗,未必就构成千古疑案。我看主要是新旧索隐派刻意求津,硬要挖出政治上的微言大义,才把事情搞复杂了。诗人生前已经预作针砭:“非关宋玉有微词,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有感》)通观玉
这就叫各执一词,而都偏离了所论的诗人的真实的全貌。
这种习尚由来已久。李白杜甫本来是好朋友,也各有自己杰出的贡献,却偏有人强分轩轾,扯成扬此抑彼的两大派。可怜李杜,一个“太狂生”,一个“太瘦生”,就难免在延续千年的派性斗争中被“肢解”了。
今之视昔,旁观者清:捧李白打杜甫的,讥讪老杜“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趋奉干谒,拍马屁而不得;却谓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介丈夫,磊落当世。殊不知李滴仙在毛遂自荐的时候,也难逃封建士人的通例;众所周知的《与韩荆州书》中就说:“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不是浑身连一点仙气也没有了么?与此仿佛,捧杜甫打李白的,则抓住《出妓金陵子呈卢六》、《示金陵子诗》等,揭发李学士沉湎于醇酒妇人,全不如杜拾遗每饭不忘君,一片忠心忧国忧民。其实李白诗中的“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其沉痛悲愤,并不下于杜甫的“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是的,这就叫各执一词;为足成自己的结论而各取所需,不利于自己结论的就弃置不顾。
鲁迅曾说过,臧否人物的时候,“倘有取舍,便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如说陶渊明,本来是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所谓静穆的一面,又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的一面的。正因为有志未遂,这才采菊东篱;陶渊明在悠然见南山的一霎,究竟想的什么,也只有知人论世,才能有发言权吧。
各取所需,各执一词,始自何时已经失考。但是片面性发展到极端,由矫情而不讲理,从“常有理”变成“惹不起”,我们在十年动乱前后,是早已见惯了的。唯我正确,唯我革命,是各自的核心;旁征博引,打“语录”仗,是共同的表现。抛开属于敌人者不谈,其病端在于不能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是对待任何问题都应该采取的科学态度。研究古今作家和作品,开展文学艺术的探讨与研究,都是科学问题。对科学问题采取反科学的态度是要碰壁,终究站不住脚的。过去如是,今后仍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