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希望的旗帜
1982-07-15巫宁坤
巫宁坤
读《九叶集》
在四十年代国民党统治区从事进步文化活动的知识分于队伍中,有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诗人。他们饱受古典诗词和新诗的薰陶,但是不满足于前人的蹊径,勇于探索,对诗歌艺术有相当一致的看法,逐渐在风格上形成了一个流派,在我国新诗的发展史上构成了有独特色彩的一章。他们忧时伤世,写出了反映多方面生活和斗争的诗篇。他们的作品鼓舞过斗争中的人民,刺痛过残暴虚弱的统治者,以致他们的刊物《诗创造》和《中国新诗》竟也先后被查禁。遗憾的是,三十多年来,他们的作品既没有受到新文学史家的重视,当然也就更没有机会与广大的新诗爱好者见面了。今天,在百花重放的诗坛上,江苏人民出版社给我们送来了九片绿叶:四十年代九位青年诗人作品的选集《九叶集》。时隔三、四十年,当年的青年诗人都已成了两鬓霜雪的长者,而穆旦在“四人帮”横行时期身心备受摧残,更不幸于一九七七年逝世,可是这些昔日的叶片却依旧那样青翠欲滴,全然没有枯萎的迹象。
九位诗人各有自己的艺术风格,自己的鲜明个性。但是作为一个流派,自然也有共同的倾向,首先是共同的爱和共同的恨,共同的希望和共同的理想。在那腥风血雨的岁月,
谁能昧心学鸵鸟,
一头埋进波斯舞里的蛇皮鼓…
——辛笛:《巴黎旅意》
青年诗人们勇敢地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歌唱着他们对苦难无边的祖国和人民的深情的爱恋: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穆旦:《赞美》正是这种共同的感情语言把青年诗人们联结在一起,并成为这一百多首优美抒情诗的共同基调。也正是这种共同的感情给辛笛以新的力量,对那些劝他保持沉默的好心人作出无所畏惧的《回答》:
除了我对祖国对人类的热情绝灭
我有一分气力总还是要嚷要思想
向每一个天真的人说狐狸说豺狼
对那个人吃人的社会,他们“要以全生命来叫出人民的控诉”!(辛笛:《布谷》)他们为被侮辱、被损害、被吞噬的兄弟姐妹写下了一首又一首“带血”的哀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为了逃避“青海王”的蹂躏“象忧郁的夜花投入湖底”(唐祈:《故事》),一群女犯在反动派监狱里受难(唐祈:《女犯监狱》),成千上万的难民“到死也说不明白这被人作弄的苦难”(袁可嘉:《难民》),人力车夫“在这痛苦的世界上奔驰”(郑敏:《人力车夫》),挖煤工人在“矿穴里象小野兽匍匐爬行”(唐祈:《挖煤工人》),还有那惨不忍睹的“塌陷的鼻孔腐烂成一个洞”(唐祈:《老妓女》)。
青年诗人们也拿起了讽刺的匕首,投向那可诅咒的生活。凡是在抗战后期的大后方生活过的人们,谁能忘记那日夜狂涨的物价把生活变成一场噩梦?以活泼的想象和机智的风趣见胜的杜运燮却用与众不同的颠倒的手法对吸血鬼们的统治进行了鞭挞:
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
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
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
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
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
他的身体便如烟一般轻,
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
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
——《追物价的人》
谁又能忘记那些慷慨牺牲的“文弱书生”:李公朴、闻一多、朱自清?悲愤填膺的青年诗人们把庄严的悼念写进了一首又一首的挽歌:《“逻辑”——敬悼闻一多先生》(辛笛)、《斗士·英雄》(陈敬容)、《跨出门去的》(杭约赫)、《圣者》和《墓旁》(唐祈)、《手》(唐
斗士的血迹溶入尘土,
大地上年年有新草茁生;
风刮不走,水流不去——
英雄的业绩亘古长存!
——《斗士·英雄》
浓雾笼罩着受难的国土,却挡不住青年诗人们“高瞻远瞩”的眼睛,“长夜郁郁”也扼杀不了诗人们心头的黎明,因为一面光辉的人民的旗帜已经升起:
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
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
——穆旦:《旗》
《九叶集》洋溢着对未来的黎明,新人类的早晨的向往:
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
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
一个共同的黎明
——陈敬容:《力的前奏》
听,诗人怎样用激动人心的格律喊出了中国人民迎春的欢呼:
为着撕人心肺的被窒息的呻吟声,他们来了!
为着惨绝人寰的最底层的挣扎声,他们来了!
为着回响在无数街道和炕头的怒吼声,他们来了1
那就是冲破冰冻严寒的春雷欢呼声:他们来了!
——杜运燮:《雷》
《九叶集》仿佛是一面小小的明镜,它映照出一个伟大的时代的风貌。这里有光明与黑暗的强烈对比,有赞美的歌声和控诉的怒吼。自然,在反映时代的同时,它也反映出诗人们沉思默想的内心世界。金黄的稻束、池塘里的浮萍、一幅雷诺阿的画、一支贝多芬的乐曲,都能引起女诗人郑敏的深思,通过连绵不断的新颖意象,把读者引入深沉的境界。黄昏里一棵茕茕孑立的小棕榈树引起诗人浮想联翩,对生命的意义得到参悟,认识到“生命原是滚滚的河流”(《寂寞》)。
一个游子久经乱离之后重新见到亲人时的感受,这本是古典诗词的传统题材,而袁可嘉的《母亲》却用崭新的意象抒发了新意: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象狂士在佛像在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我们不妨说:《九叶集》既是一代在战火中成长的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真理的知识分子的心声,又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有才华的诗人为发展新诗艺术所作的严肃的探索的记录。令人惋惜的是,五十年代以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基本上中断了新诗的创作。今天,春暖花开,八位还健在的作者都已重新拿起笔,谱写更完美的诗篇。让我们借用女诗人郑敏一个早春的意象,祝愿:
树梢上,每一个夜晚添多几面绿色的希望的旗帜。
——《村落的早春》
(《九叶集》,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七月第一版,0.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