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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阳咪咪笑”到《淡淡的的晨雾》

1981-08-20张抗抗

中国青年 1981年3期
关键词:晨雾农场文学

在那如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一般错综复杂的生活里,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道路。有的人顺利些,有的则经受了较多的挫折。看起来,似乎每一种生活道路都有偶然性,实际上却常常体现了带有规律性的必然。

我于1950年出生在杭州,7个月的时候,就随妈妈进了离西湖龙井不远的茅家埠的一幢小洋楼去接受“审查”,我的爸爸妈妈是四十年代中、后期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解放后一直被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纠缠不清。但即使在他们受到最不公平的待遇的时候,他们对党的信念还是始终不渝。这种精神从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很小时,他们就教我背诵普希金的诗。背熟了,自己就信口胡编起来。据说我写过这样的诗:“太阳眯眯笑,老牛吃青草”,“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尽管生活并不宽裕,但玉泉植物园是我们全家星期天最爱去的地方。在厚实松软的草坪上铺上一块塑料布,吃着家里带来的简单的午餐,接受父亲关于植物知识的严格的考试。记得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在湖畔散步,水面上飞着许多黑色的东西,爸爸问我那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是鸟”。爸爸生气了,严厉地批评了我的无知和粗心,告诉我傍晚湖面上飞的只有蝙蝠而不是什么鸟。我记住了这次批评,以后就逐渐养成了观察生活的习惯。

我很爱写作文,每次作文都很认真,也很爱看小说和童话,从当时出版的《苦菜花》到高尔基的《人间》,看不懂也看。优秀的作品能诱发人对文学的兴趣,当我沉浸在小说的悲喜之中时,整个灵魂都受到了冶炼,我开始觉得文学可以寄托和表达自己无穷无尽的思想和感情,我幻想长大去写作,却没敢想象当一个作家。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一篇作文“我们学做小医生”在上海的《少年文艺》上发表了,编辑同志给了我很大鼓舞,后来他们也一直关怀我,成为我创作上的启蒙老师。

应该说,我是带着搞文学的志向走向生活的。1969年,我初中毕业后,自愿报名去了北大荒。上火车的时候,我的挎包里装着一本法捷耶夫的小说《青年近卫军》,当时月台上一片哭声,我却看见前面铺满了鲜花。到了农场以后,我便自觉地在小本子上做生活札记,写短文练笔,也写过后来被退了回来的小说和诗歌。我在科研田看管成熟的小麦,一边绕着小麦地赶麻雀,一边拿着唐诗卡片背诵;宿舍漏雨,我在铺位上支起了塑料的顶篷,坐在里面写,后来顶篷也漏了,雨水掉在摇晃的小木桌上,钻进贴在尼龙纸下的“鲁迅先生”的头发里去了。有一年冬天,我们去山里清理林子里的杂树。为了听一听楞场上装车工人喊的号子,在休息日,我偷偷搭了一辆车,进了深山沟,在一座楞堆前冻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听清了号子的每一句“歌词”。农场的写作条件的艰苦是难以一一述说的,对吃过的那些苦我已经很淡漠了,难以忘记的是那种精神上的苦闷,和那个毫不理解青年人热爱文学事业的心情的环境。有许多次,我觉得再难以坚持下去了。在种种冷嘲热讽面前,我问自己,我究竟在苦苦追求些什么呢?但我还是挣扎过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对文学的热爱,因为文学本身巨大的吸引力,又是什么呢?

生活毕竟比小说要更加复杂得多。即使小小的农场,也似乎一切都充满了矛盾:口号和行动,愿望和客观,理想与现实……我憎恨虚伪、欺骗、强权、专制,却又相信伪善的说教,空泛的宣传;我同情弱者,却又不愿承认造成悲剧的社会根源;对农场的建设我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却幻想用根本行不通的办法去实现它。1972年我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灯》,1975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分界线》,尽管小说的许多细节也许是真实的,但整个大的社会矛盾冲突却是不真实的。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我这样天真幼稚的青年人必然要走过的一段歧途。但正因为我们的信仰是真诚的,所以我们的痛苦也越发深重;正因为我们的脚印歪歪斜斜,所以我们才对生活有了深切的感受。十年,毕竟使我们逐渐地成熟起来,并终于真正走进了生活。

1976年到1979年之间,中国的文学开始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这时,我离开农场进了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班学习。在汹涌澎湃的新思潮的洪流前,我感到欢欣鼓舞,却没有急于去写什么作品。痛定思痛,我在回顾、思索、寻找。我对文学的理解已不再停留在原来的认识上了,它力图挣脱出旧有的枷锁,去叩击人的心灵。我几乎沉默了两年。1979年秋天,我写了《爱的权利》。十几年的动乱,使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忍痛抛弃了自己的爱好、兴趣、愿望、理想,以及各种美好而甜蜜的梦。人们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爱生活、爱事业、爱人的权利。爱的权利与社会环境的冲突带给我许多本质上的启示。小说描写的尽管不是我个人的遭遇,但渗透了我对生活的感情,倾注着我心中全部被新时代唤醒的爱。从这篇小说开始,我的文学道路也发生了转折。接着,我又发表了短篇小说《夏》、《悠远的钟声》、《白罂栗》、《去远方》,中篇小说《淡淡的晨雾》。这些作品虽然在艺术上和思想上都还很不成熟,但却是我十余年来思考和寻求的结晶。十多年中,我曾多次体验到被扭曲的社会对人的个性的禁锢和对人的尊严的践踏,在这些作品里,我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人的价值、人性及其异化等问题。我感到,写作已不仅仅是出自对文学的兴趣,而成了生活本身的需要。这就是,用笔来反映青年一代走过的艰难曲折的行程,表达我们青年对人生、对社会的赞美、批评和向往。

从“太阳眯眯笑……”到《淡淡的晨雾》,从《分界线》到《爱的权利》,便是我的全部过程。也许我是无数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中极少数能如愿以偿的一个,但这并不是因为偶然,更不是由于某种幸运的机缘。为此,我曾锲而不舍地追求,并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更重要的是,当我还是一株柔弱的小苗的时候,曾得到许多编辑、老师、朋友们无私的帮助,我永远深深地感激和怀念他们。

奋斗并不仅仅为了成功。奋斗使我们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而写作不过是一种艰苦的劳动。它要求我们付出一生的心血,也许常常只得到瞬间的快乐。

三言两语

张抗抗同志自幼爱好文学,1969年自愿去黑龙江省参加农场建设,从连队到场部机关,当过农工、砖厂工人、通讯员、宣传科报道员、文艺宣传队创作员。她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黑龙江省作协分会搞专业创作。

怎样迈出文学道路的第一步?许多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常常这样问道。《从‘太阳眯眯笑到<淡淡的晨雾>》叙述了作者的经历和切身体会,生动地告诉我们:第一步是艰难而充满波折的。从事文学创作不能脱离对文学的兴趣和热情,也不能想象一个对生活抱着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态度的人会成为文学家。但它更需要长时间的努力和坚持不懈的追求,同时还要有勇气去迎接各种各样的挫折乃至失败。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样:文学事业是艰巨的创造性劳动,“它要求我们付出一生的心血,也许常常只得到瞬间的快乐。”对每一个文学青年来说,这是首先应该具有的基本思想准备。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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