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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百灵鸟唱歌的时候

1981-08-20张征

中国青年 1981年14期
关键词:录音机鸟笼老汉

唉,我这个团干部太笨啦!我花了几个月心血,和全车间有名的后进青年小茅交了个朋友。没想到,嗨,真陷进了这无形的坑里!

我也知道,青年人,不会是铁板一块的。前些日子,大伙儿苦口婆心的,小茅也不是没有起色。可这会儿,大伙儿忙着开展百日出满勤无废品活动,他却半天没在车间露面。一露面,嗬,满面红光,天堂发亮,还说早起是“肚子疼,歇了”!问他病假条,他眼珠儿一翻,双肩耸了两下,还哼了那么一声:“随便吧,画事假!大不了扣7毛钱!”

听听啊:一席话把我堵死喽!

这小子,那副吊儿郎当的稀松劲儿又回来了。当钳工的,攥着钢锉上下飞忙,来不得半点清闲。可他,时不时却用锉把顶着下巴颏儿,那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着车间天窗外那湛蓝的天空。这天下了班,我发现他又多了种毛病。原来他喜欢将大拇指、二拇指和中指挤在一块儿,又快又响地打榧子;喜欢抽完了烟,用这大拇指、二拇指和中指夹住,飞一样地将烟头弹出三、四米远。这些坏习惯都在我们的共处中渐渐消失了。可这会儿,他把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搭在肩头,不时抬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随着一只轻捷的雀儿从我们头顶掠过,他嘴里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声。那雀儿听到哨声,在他头顶兜了个圈子,箭一般朝厂区小花园飞去。这下可把我和正在小马路上行走的人吓了一跳,不少人用厌恶的目光扫着小茅。几位年龄和我们相仿的姑娘回过头,从嘴角投过来两个鄙夷的词:“讨厌!”紧接着又是:“流氓!”

小茅咳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眼睛盯着个身材偏胖的姑娘:“呸,胖猪一口,也有资格品我!”说完紧走几步,追到姑娘们身后,示威似地又吹起口哨来。这下可花哨:一会儿象蟋蟀,一会儿如蝉鸣,唬得姑娘们四处逃散,而他却站在路旁,双手叉在腰间哈哈大笑!

“小茅,小茅!”我又气又恼,冲过去扯住他,“干什么你!你,唉……”

小茅仿佛醉了似的,他停住了笑。在这瞬间,我发觉他的眼角里淌出了泪花。我用手帮他抹去泪水,看到了他眼中闪着一种男孩子遭到姑娘们鄙夷之后所惯有的那种愤懑与狂怒的光泽。这种光泽,使我的心微微有些颤动:他的自尊心确实是太强了,可自尊是自尊,谁能承认这怒火的爆发是合情合理的呢?反正,小茅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转变,自己把刚形成的“新小茅”的形象全给毁掉了!渐渐地,团支部内一些早就对我的行动持非议态度的同胞,开始以教训的口气规劝我了。我的心真象沉到了脚后跟!刚有些眉目的发展培养计划告吹了。我绝望得真想哭一场。因为我费了那么多心血,注入了那么大的热情,而回报我的,却是如此劈头盖脸的冰雹……

星期天的上午,我骑自行车去车间团支部书记家,研究春游的事情。路过阜城门立体交叉桥时,被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吸引住了。这是干什么的呢?是自由贸易集市?推车走到跟前,才看清这是鸟市:各种各样的小摊,各种各样的鸟儿,用五光十色,各有特点的鸟笼子盛着,琳琅满目。光怪陆离的人群中,多是秃了发、托着铜水烟袋的老人,也有些留着长头发的青年。倏地,我站住了。哦,小茅!他依在杨树上,手托一个铜棍儿编的小鸟笼子,里面装一只怪漂亮的雀儿,正和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黑长袍,一只手拨弄着两个大钢珠团团转的老汉聊天。忽然间,鸟市另一头哄叫起来,一位老汉提着个黑布罩着的鸟笼子,被人们簇拥而来。老汉走到小茅身边,小茅竟弯下腰,冲他鞠了一躬。就在老汉把鸟笼挂在树上的一刹那,他把自己的鸟笼也挂在了旁边。老汉手托黄铜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起来。抽完了,唰地揭去鸟笼布,笼中的鸟儿马上叫起来。那叽啾叽啾的声音婉转动听,清脆流畅,周围的人变得那样静,只看到小茅的嘴在微微地一张一合……

二十多分钟后,似乎小鸟叫累了,叫乏了,终于在一片欢呼声中停住了欢鸣。在欢呼的人群中,老汉显得那么自豪,那么傲慢!他微笑着冲大伙点点头,轻轻罩上鸟笼布,晃了几下,迈腿就走。人群继续簇拥着,我看见小茅也慌忙取下了鸟笼,不由得心中的火又冒了起来。我紧赶几步,大声叫道:“小茅!”

小茅几乎打了个激灵。他回过身,眼睛还是眯缝着:“哦,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路过这儿,下车看看。想不到碰上了你。”“你?你也喜欢鸟儿?”“也许巴。”

“那老头儿,人称胡大爷。”小茅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的笑靥,“他那只百灵鸟硬是棒!上回一个外国人听了鸟叫后,马上要用自己那辆英国凤头加快轴换。你猜怎么着?胡大爷说不稀罕那玩艺儿,硬不换1为咱们国家都增了光!”

“你呀!”我忍无可忍,真想把他那鸟笼夺过来,把那个雀儿掐死,“你年纪轻轻,不学上进!有时间看点书,搞点革新,有点作为不好?……”

小茅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热烈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冷漠和陌生。终于,他咬了下嘴唇,火冲冲地说:“你—我问你,我月月完成任务,不出废品,还不成吗?歇了几天,是我不对。可……吹个口哨就算流氓?养个鸟就算落后?难道非得除了干活就捧书本儿?你说我无知,哼,可我昨天听人家讲,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你听说过吗?”

他的脸变白了,嘴角直溅唾沫。完了,说声“好啦,我告辞了”,小心翼翼地拎着鸟笼,没好气地一跺脚,扭身而去。

得,全完了。我呆呆地站在杨树旁。是啊,小茅这些个月是月月超额完成任务的。可出勤率低、吹口哨,这些又该归入哪个范畴呢?团训班学来的那套心理学知识呢?唉,不顶用,真捋不出个头绪来。

怪事儿总是成双成对而至。小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录音机。这小子,还挺能吃苦的。他节衣缩食,真攒了120元钱,买了一台“松下”牌。有了录音机,他似乎全身心都沉浸了进去,上下班时还带着,不过严严实实地锁在了生活用品箱里。

我有些诧异:莫非他也卷入了英语自学热?但很快,我就推翻了这种猜测。一天,我下班骑车跟着他,见鬼,他又奔鸟市去了!看样儿,他是真迷上了那鸟儿。第二天,他来得晚了一点。到了车间,刚换上工作服,车间主任就找他去加工一件急件。他急匆匆随主任去了,竟忘了锁上淡黄色的生活用品箱。我悄悄把它打开,把那录音机悄悄拿出来,一按开关,磁带立即转动起来。唉,和我的想象满拧:这里录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邓丽君的流行歌曲,风靡一时的迪斯科舞曲;却是独特的、清脆悦耳的、连续不断的鸟鸣声。真有意思,现代化的设备,却成了为最古老的娱乐形式效力的工具了!我正皱眉听着,猛地身后打雷似地响了一声:“好哇—你!”

我本能地忙把录音机放回去。没料想匆忙中放在衣服堆上滑了下来,塑料盒摔在坚实的水泥地面上,裂开了,破碎了。

小茅当胸揪住我,连眼珠儿都红了。这时地上那个勉强能出声的录音机里又传出了几声鸟鸣。他猛地又松开我,蹲下身心疼地抱起它,怒冲冲地望着我。

没说的了,赔吧!我忙从口袋里翻出存折:“唔,……对不起。这个你拿去,买个新的吧。别生气啊!”

存折打开着,上面标明我共存了125元钱。小茅看了看,却把我的手推开了:“得了,帮儿裂了,角儿碎了几片,还能响。凑合着用吧。你的钱来得不易,我也不该大声叫你……”

“那,那……你干嘛光录鸟叫啊?”

小茅的眉毛往上一挑,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相貌可怜的录音机:“咱们这号人,养鸟用呗!”

瞧,又把我堵死喽!

下了班,我急忙取了钱,买了台崭新的“松下”牌,用书包装好;按事先查好的住址,准备去赔给小茅。

小茅家住在靠近鲁迅博物馆的一条小胡同里。小胡同七拐八弯,我一个劲按铃,有个佝偻的老人还是径直朝我走来,险些儿被我撞倒!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刚想数落老人几句,却见他是个盲人。忙把他扶到自行车后架子上坐好,推着送他回家。

真巧,他和小茅住的地方差两个门牌。一进院子,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鸟鸣。抬头看去,忽然见葡萄架下挂着个熟悉的铜棍鸟笼。我微微一愣,忙向老人告辞。老人却拉住了我的胳膊:“你找3号?找谁呀?”

“找小茅。您认得?”

“认得认得。”老人用手摸到烟袋锅,往里边填着烟说,“瞧见了吧,这鸟儿!我老伴过世,又无儿无女,早年在动物园养鸟,如今眼盲了,腿脚也不利索了。我就想找只鸟儿,听它唱,陪我到闭上眼睛。小茅这孩子前些年爱惹事,用开水浇过我的葡萄架,我还打过他耳脖拐呢!现在,厂里帮他长进了,他说要帮我养这只百灵。小伙子可下本喽!还买了录音机来叫它学唱。他说,这是欠了我的债,现在还债来了……”老人哆哆嗦嗦地在桌上摸火柴盒。我忙接过来,用同样颤抖的手帮他点火。点了几次,都没对上。

这时,随着一阵欢快的鸟鸣声,门开了。小茅抱着那粘了好几块白胶布的录音机闯进来,一进门便喜冲冲地喊道:“吴大爷,全录齐啦!往后您的百灵一定会成为一只最美的百灵啦!”他猛地瞧见了我,脸上立即现出那倔强而又不服气的神情:“你,你怎么也在这儿?”随即,习惯地偏过了头去。

凭印象和一星半点的浮皮情况办事,白白误解了一个好伙伴。而且……我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我双手捧出录音机,低声说,“小茅,我和团支部的同志们对不起你,你别在意啊!”

“这是干什么?”小茅火烫一般闪开了手。

“赔给你。”我诚挚地说。

“算了算了,”小茅笑着,“留着你学英语用吧。我也不该见你对我起疑,就和你滞气!”

我的心头一热,差点没掉下泪来。

“那,你准备要什么?”我有些狼狈地问。

“我要哇,”小茅紧盯着我,“我要你们那颗信得过我的心!”

啊,我忍不住啦,猛扑过去,紧紧地把他抱住。

葡萄架下,小百灵唱起来啦!

〔作者简介:张征,男,28岁,北京第一机床厂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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