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装帧艺术漫谈

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之二

问：经你这样一介绍，我们对于“鲁迅是一位全能的装帧艺术家”，已经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了。对于其他的装帧美术家，可否再给我们说一说呢？

答：当年在北京文艺界活跃的，还有一位孙福熙，是北京《京报·副刊》编辑孙伏园的弟弟。

孙福熙一面作画，一面很喜欢写散文、游记。他画的封面画，多以水彩、水墨出之，线条流畅，题材以山水为多。如：他自己的著作《山野拾缀》(新潮文艺丛书，一九二五年版)，童话：《小约翰》(荷兰望蔼罩原著，未名丛刊之一，一九二八年版)，《野草》(鲁迅著，乌合丛书之一。一九二七年版)，《归航》(开明书店版)等等。

在上海，出版社多，印刷术较为先进，装帧艺术家也比较多，就我所知道的有：

丰子恺“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位散文家、音乐理论家、美术理论家、漫画家、装帧美术家。我这里单说子恺先生这位装帧美术家在书籍装帧工作上的丰硕成绩：

一九二六年，章锡琛辞去商务印书馆《妇女杂志》编辑职务，创办开明书店，主编《新女性》杂志，又同夏丐尊等共同编行《一般》杂志。这表示向商务印书馆的《妇女杂志》和《东方杂志》竖起了革命的旗帜。开明书店出版哲学、史地、童话书籍，文学创作，文学理论，音乐美术书籍。在当年的出版业中是一个比较活跃的出版单位。

丰子恺是开明书店的第一位装帧美术家。他的封面画构图，都是用漫画风格，以人物为主，儿童生活为题材。书名题字，也用毛笔字(他的书法是脱胎于弘一法师——李叔同的)，风格特殊。经他装帧的书籍有：《爱的教育》(意大利亚米契斯原著，夏丐尊译)，《皇帝的新衣》、《稻草人》(都是叶圣陶的创作童话集)，《木偶奇遇记》(科罗狄著，徐调孚译)，《春雨》(卢冀野著)和他自己的画集和音乐、美术著述：《子恺漫画》、《子恺画集》、《儿童漫画》、《西洋名画巡礼》、《西洋画派十二讲》、《西洋美术史》、《现代艺术十二讲》(上田敏原著)、《近世十大音乐家》、《音乐入门》、《中文名歌五十曲》(与裘梦痕合编)、《洋琴名曲选》、《怀娥铃名曲选》和《音乐的常识》(此系泰东图书局印行)等等。

《爱的教育》是一部以感情教育为内容的小说，情节十分感人，夏丐尊老先生从日文转译成汉文时，流了好多次热泪，当年，轰动于教育界和文艺界。丰子恺装帧这部译作，构图很费思考：它以书脊为中心，绘了一颗大红心，两个裸体幼童捧着，站在左右两侧，书名安排在书脊上，以淡黄书面纸，棕色、桔红两色套印。《春雨》的封面是两个天真的学龄前儿童，张着一顶大雨伞，小小的脚穿上成人的大雨鞋，快活地在春雨中行走，用淡蓝浅棕色套印，使读者有“春雨绵绵”的感觉，魅力十足，逗人喜爱。《子恺漫画》和《子恺画集》，都以画集中选一幅画作封面画，黑色印，由作者自己题写毛笔字书名，红色印。红、黑、白(纸色)三色分明，形式大方。画页选用米色毛道林纸印(现在叫胶版纸)，二十五开本，装订毛边，不切光。《西洋画派十二讲》书名用作者自题毛笔字，黑底绿字，上有展开的鹰翼，三枝油画笔笔直立着，笔头下有一块圆形的油画调色板，板的周围有绿色晕带。白布方脊精装。装帧设计是非常切题的。你拿着这部书，会觉得它既是一部美术理论书，同时也象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近世十大音乐家》的装帧设计是书脊附近三、四公分处，画一条直式图案带，字用宋体铅字排印。《音乐入门》是毛笔字写书名，制阴文版，横式印在书的天头，桔红色纸，黑墨单色印。总的看来，丰子恺的书籍装帧设计，用漫画风格，自成一派。此外，他还为书籍画衬页(环衬)画里封画，画插图。他为《爱的教育》一书画了许多漫画插图，为《开明英文读本》也画了不少插图，一九三二年到一九三三年专为《开明小学课本·国语》画插图，课文的字也是用他的手写体，十分别致。但是，要他画少年儿童消灭苍蝇的题材，他就不画，因为他信仰佛教，不愿杀生。经编辑叶圣陶和他商量，才画了一个儿童手持蝇拍刚要打下去的姿态，没有将苍蝇打死。丰子恺信佛又吃素食，身体弱，常患眼病，后来虽然担任《中学生》杂志的主编之一，在开明书店编辑所，也不上正常班。他的漫画式的生活，生产的文艺作品和美术创作的数量，却是非常丰富的，是新文艺界著名的颇有影响的画家。

钱君二十年代后期，正是钱君精力旺盛时期。丰子恺体弱多病，开明书店出版物的装帧工作，就由钱君担任了大部分。经他装帧设计的书籍有：巴金的《灭亡》、《新生》、《死去的太阳》、《家》(初版)、《春》、《秋》，茅盾的《蚀》(《动摇》、《幻灭》、《追求》三部曲)、《虹》，叶圣陶的《倪焕之》，A·A·索非的《囚人之书》、《狱中记》，石曾、芾甘译的《薇娜》(廖亢夫原著)，赵景深译的《柴霍甫短篇杰作集》、《口琴名曲选》、《中国名歌选》、《抒情歌曲集·金梦》(邱望湘、钱君编)、白蕊先进行曲选》以及多种的安徒生等著的童话译本。为期刊装帧的有《中学生》杂志，《小说月报》(沈雁冰、郑振铎主编，商务印书馆出版)等。钱君为文学书籍装帧，多用植物、花卉便化为图案。其中《蚀》、《虹》的精装本，也用几何块、线组成图案。《虹》的平装本取雨过天晴意：蔚蓝的天空，显现出圆弧的虹霓，远方有一点云彩。虹，是作者茅盾的祈望，他说，等到东方再现虹彩时续完此篇(大意)。所以这幅封面构图是颇为切题的。为童话创作和译文集装帧，也用对称图案，书名排在图案中。他的花卉图案，多用二色或三色套印，根据书的内容，进行构思，成品色彩效果良好，魅力十足。记得《囚人之书》、《狱中记》、《薇娜》都是小方形开本，又用纸面飘口方式平装，小巧玲珑，逗人喜爱。有一本郑振铎著的《山中杂记》，淡蓝的书面纸上画了两棵柳树，柳枝随风飘荡，尚未发芽，显然是早春天气，柳树的远方天空有一个圆月，淡黄色。书名用宋体铅字，书脊也用宋体铅字排在两棵柳树中间，所以这本散文集的前后封都有图案，显得幽静的山谷中的情境。我看钱氏最得意的封面构图之一，是他自己编的《口琴名曲选》。这本口琴曲选的封面构图，是经过周密思考的：一个扁方形内有半只小提琴图案，还有曲谱上用的降调符号，上右角有二小节简谱，《口琴名曲选》和编者、出版者的名字，用美术字安排在扁方形之外，作有机的组合，印黑色。提琴的背景是干笔皴的淡棕色直条图案，真是匠心独具的好封面。

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过两套丛书：《文化生活丛书》，专收创作，只用铅字排书名和著者，白纸红、黑印刷，每本包透明玻璃纸；又一套是《译文丛书》，如《死灵魂》、《樱桃园》、《猎人日记》等，钱君题宋体字，阴文黑墨印，庄严大方。钱君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装帧设计，创造出了他独特的风格，是有成绩的，是起过一定影响的。钱君还精于治印，造诣很深，尤其是铁线篆刻，刀法笔力，都使人倾倒。

陈之佛当年与丰子恺氏差不多同一时期留学日本，专门研究织物图案。回国后，除从事织物图案设计外，也进行书籍艺术装帧，他为上海天马书店等出版机构装帧过多种书籍，也为文学社的《文学》月刊设计过几期封面。我记得他最突出的装帧工作是一九二八年(或一九二九年)为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设计过六期封面画，装饰味很浓，三色以上锌版套印，重彩，给人感觉很强烈。连续六期，图案每期不同。他设计的封面，其构图不少是参考我国古典图案及西方古典和近代图案，也参考古埃及和古希腊的图案。陈之佛还用重彩工笔创作花鸟国画，善于绘丹顶鹤。创作丰富，开过个人画展，给艺术爱好者以深刻的印象和影响。

郑川谷三十年代初期，在上海世界书局学习石版画。(五彩胶皮版印刷的制版术之一，印刷界俗称“画石头”，是将画稿用手工复画在石印用的很光滑的石板上。)他进取心很强，不久考入了杭州西湖艺术院(当年由林风眠任院长)学习。毕业后，就到上海生活书店担任装帧工作，同时又在上海澄衷中学兼任美术课(与钱君同事)。一九三六年，曾去日本东京约半年，没有进什么艺术大学，主要是参观各美术院校，搜购美术书籍。当年冬天回沪，仍在生活书店和上海杂志公司两个出版单位任装帧设计，兼澄衷中学的美术课。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迁武汉，住在上海杂志公司汉口分店内。一九三八年秋武汉沦陷前，他向重庆撤退。在客轮上染痢疾，及至重庆，治疗无效，不幸逝世。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川谷平时工作过度：每天装帧设计和教课，总要用去十五、六小时，单身一人，生活又无人照顾。他收入不丰，要负担两个妹妹的上大学的费用和家乡(宁波)父母、弟弟的生活，经济负担把这个青年艺术家压得喘不过气来。

经郑川谷装帧的书籍、杂志的种数是不少的，下面举的例子，不过是主要部分：《政治经济学讲话》(A.李昂吉叶夫原著，张仲实译)，《战神翼下的欧洲问题》(钱亦石著)，《飞机翼下的世界》(宾符、贝叶合编)，《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世界的激变》(莫志恒编)，《邂逅草》(纪德原著，黎烈文译)，《赛金花》(夏衍编)，《世界文库》(郑振铎主编)，《文学》月刊(郑振铎等主编)，《光明》半月刊(沈起予主编)，《译文》(鲁迅、黄源主编。封面实际是鲁迅设计的，封面及正文上插图也是鲁迅选自国外有名的画家的作品。“译文”二字是郑川谷写的)等等。郑川谷为生活书店设计的封面，以理论书籍为多；为上海杂志公司设计的封面，以文艺书籍为多。他绘封面图案，多以黑墨着笔，不多化工夫于色稿。有的封面以色块线条切割，请制版社按彩色草稿和说明，摄制铜版或锌版，套色效果是很好的。有时用石版画方法，黑蜡笔皴在粗纹的铅画纸上。有时用钢笔黑白画，模仿木刻版画风格(他曾在鲁迅组织领导的“一八艺社”听过木刻版画方法论，由内山嘉吉主讲，鲁迅任翻译)来设计。题材方面，他和钱君不同，不用植物叶瓣来组成，而常用机械零件形象来组合。喜欢用赭石、淡棕、桔红、黑等诸墨色。封面用纸多采白色胶版纸。他设计的封面有明快、醒目的特点。

都冰如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的装帧美术工作者。他的书法喜欢写汉隶书、魏碑、晋碑字体，所设计的封面也喜欢参考汉、魏碑上的石刻拓片图案。这也许是商务领导人张菊生老先生的喜爱和授意。以汉隶、汉石刻类的字和图案组合的封面，就非常古色古香。但所印的墨色都是单色，很少二色或三色套印，不免使读者感到有点单调。他绘插图很快，可说是高速进行的，一天可以画十余幅。他替商务和开明书店的小学教科书画过不少插画。他画儿童，每一个人的头顶上都有一圈亮光，几乎是一律的，儿童身体也较瘦弱。他除设计封面、绘制插图之外，还喜欢设计卷烟包装图案、徽章奖章之类的画稿——凡绘这些图稿，风格恰恰与他的书面设计构图相反：琳琅满目，珠光宝气跃然于纸上。他也研究金石，能刻一手好图章。他在上海解放初期就年老体弱，但作画精神仍很饱满。

张光宇漫画家，也是装帧美术家，他的创作漫画，很富装饰味，图案风。浓墨重彩，线条刚健，构图特殊。三十年代在上海有一种《时代》画报，同《良友》画报是互争短长的。《时代》方面有一些美术工作者，所画的图案和所写的图案字，自成一派，记得张氏是这批美术家中的一位。他又是工艺美术家，对我国民间艺术更有特殊爱好，他在书法、绘画和图案各方面都有宏厚的基础，善于编辑摄影画报，杂志期刊的编排、版面设计，经他装帧设计的书籍有：《十日谈》、《漫画集》、《光宇讽刺画集》、《民间情歌》和期刊：《万象》、《论语》等。他的封面设计，构图多参考我国古典与民间图案，把传统与创新结合得很好。用色比较强烈，他设计书写的书名美术字，横粗直细，风格特殊。我国汉字的组成，笔划总是横多于直，他那种横粗直细的结构，是颇费构思的，是美术字写法上的一种创新的方法。他又画许多插图，如《民间情歌》、《三国演义》、《水浒》和《西游记》等等。毛笔单线(有时也用光影)，别具风格，耐人寻味。

沈振黄一九三三年沈振黄进上海开明书店编译所工作，画些插图，也装帧一些书籍。他喜欢画漫画，所以封面构图有漫画格调。在开明他画的封面有几本童话剧：《能言树》(赵景深译)、《黄矮人》(张昌祈译)、《三羽毛》(章肇钧译)等。前者用单线勾勒了一棵大树，书名和译者姓名组织在树荫下，淡棕书面纸，赭石、淡灰套印；后二者是用虚点着笔构成图案。“三羽毛”三个字是叶圣陶题写的。一九三六年左右，金仲华到生活书店主编《世界知识》半月刊，沈振黄就专门为该刊绘制政治地图(国际政治形势图解)——金编文，沈画图，两人合作。后来出版了一本《国际政治形势地图》集，沈并绘精装封面(生活书店发行)。一九三五年，蒋介石屈服于日本军国主义，查封了《新生》周刊，主编杜重远被捕入狱后，金仲华“接力”主编了《永生》周刊，沈振黄就每周用时事漫画绘在地图上发表，告诉读者每周抗日救国的大事。沈振黄绘制的地图和一般地理地图不同，他的笔触活泼，线条粗细对比分明，地名文字注记所用的等线体颇有艺术韵味，是当年期刊插图中很别致的。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参加抗日部队作宣传画工作。这样一个有才能的装帧、插图美术家，在一九四四年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湘、桂时，由广西撤退时在贵州牺牲。其时年纪还不满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