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一切都是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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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世间一切事情都是假的，你已经“看破红尘”了。

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是，我知道，你其实并不真正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你所说的这个结论。你自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你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完全真实的存在，所以你才能写信给我。你也相信，我这个受信人不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所以你才会在信中向我吐出你心中的疑团。你也许并不相信我能回答你的疑问，但是，你还是希望这个疑问能够得到解答，因为它使你太苦恼了。

那末，你的“一切都是假的”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想，原因就在于世界上的事物确实有假象。在人类社会中更有许多程度不同说假话的人，其中有一些人说假话的本事很大，能够使许多人在一个时期中相信他们，把他们的假话当作真话。而当这些被骗者一旦醒悟过来的时候，受到强烈的刺激，就往往容易转而认为世界上再没有真事了。

但是，我还是要劝你且慢“看破”。要知道，“看破”任何一件东西都是不容易的事，都需要知道这件东西的来龙去脉，掌握它的全部情况，考察它的外部联系和内部结构，懂得它发生、发展、变化、灭亡的规律，何况要“看破红尘”?

所谓“红尘”，本来不过是指闹市的飞尘。最早用这个词的大约要算汉朝的班固。他在《西都赋》中用“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来形容城市的繁华，大约那时候的城市里，尽是土路，也没有草皮、树木覆盖；做饭取暖烧的是木柴或木炭，因此烟尘污染，颇为严重，实在并没有什么美。但是相沿成习，“红尘”竟变成了人世间的代名词。如果我们抓住人间某一个时期、某一个侧面的某些现象，就断言能把这个“红尘”看穿，懂得它的全部规律，那就未免太冒失了。

从来信中可知你所认为“一切皆假”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对报刊宣传的意见。“四人帮”已经粉碎了，为什么舆论上说的和实际情况还是有矛盾呢?你觉得不可理解。我认为，对这种情况应该加以分析，一分析就好理解了。

首先，要看到根本的不同。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的报刊报道了多少冤假错案的平反，这在过去是可能的吗?报刊宣传的路线从根本上转过来了。大量的宣传是事实，不是假话。如果你能冷静地加以分析、统计，是会承认这一点的。

但是，假的报道还是有。世界上有文过饰非的人，有邀功图赏的人，他们就会千方百计把假报道捅到报上来。一部分新闻工作者作风不够严肃认真，调查研究不细，或者习惯于用夸大的语句，绝对化的判断，也是造成某些报道言过其实或者失实的原因。但是，这样的报道毕竟是少得多了，而且还在逐渐少下去。

问题是有些事情报纸上这样讲，实际生活中却是另外一种做法。你说家庭出身要看本人表现，实际上还有不少人在搞唯成份论。报上批评特殊化，搞特殊化的，仍大有人在。报上反对平均主义，许多工厂的奖金还是轮流坐庄。这种宣传是不是讲假话呢?

不是，宣传要根据事实，同时要有针对性。客观上根本不存在特殊化的问题，反对特殊化的宣传也就没有必要了。过去宣传过男人剪辫子，女人放脚，而且宣传了很多年，用了很大的力气。现在你看哪一家报纸还宣传这些东西?因为这些问题早已不复存在了，就没有这个宣传的必要了。

如果报纸宣传说，现在的社会已经好得不得了，人人都相亲相爱，那当然是说的假话。而如果说宣传人和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尊重，批评和反对那种损人利己，这就不能说是假话，而是宣传了真理，这种宣传正是我们克服那些不良现象的武器。

你说，什么时候说的和做的都一样了，你就不“看破红尘”了。如果你指的是个人的言行一致，那么，事实上早就存在这样的人，你的周围可能就有。要人人达到这个标准，那是不容易的。这要靠做工作，几十年、几百年做下去，到那时恐怕也难以保证没有一个说假话的人。

如果你指的是社会舆论宣传的主张要统统立刻化为现实，那更不切实际了。解决思想认识问题要有一个过程，不能靠下命令。譬如，下一道命令，不许你“看破红尘”，做得到吗?顶多是口头上不说，心里还是那样想。当你真正认识到“红尘”并没有“看破”的时候，你的主张才会真变过来。别人的思想问题也是这样。请你还是回过头来看看历史吧:人类社会的出现不过二百多万年，在整个宇宙中真正只是“弹指一挥间”。在这二百万年中，曾充满着愚昧、野蛮；到了阶级社会，自私自利，巧取豪夺的事更是层出不穷。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类，毕竟把这个地球的面貌改变了，在我们所知道的星球中至今还没有第二个。

我们还是不要埋怨这个世界不理想。正是这个不理想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存在。而且这个不理想的状况，正是历史的有规律地发展的一个结果，又是通向历史前方的一个环节。历史的脚步总是在不断前进的。拿今天人类社会的科学昌明与茹毛饮血时代相比，毕竟是有了天壤之别。我们生在这一段历史中，就要尽我们的力，努力把历史的车轮往前推一点。老实说，如果人类社会真正已经“止于至善”了，我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还是多看看这个“红尘”吧!无论是这里的光明还是黑暗，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我们对这些存在看得越真，就越知道自己应当怎样自处。人生在世，所作所为，无非是两件事，一件是认识世界，一件是改造世界。认识越清楚，改造越有力。当然，个人的力量，无论怎样大，总是微薄的。当它脱离于历史潮流之外的时候，它是不足道的。当它加入到历史潮流的合力中去的时候，它就可以化为潮底的水涌、潮头的浪花，起到应该起和能够起的作用。这些作用也都是真实的，一点也不虚伪，哪怕它很小。

以上所说尽管浅薄，但愿对你能有所启发。

余心言

(摘自1980年8月29日上海《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