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午战争前后到辛亥革命前后的回忆
1961-08-16吴玉章
吴玉章
编者按:
今年十月是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纪念,本期我们开始连载吴老为纪念辛亥革命五十周年所写的回忆录。这篇回忆录很珍贵。在回忆录里吴老通过自己亲身的经历,生动地追述了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前后这一时期的革命斗争史实,使我们青年在读了以后,可以了解到革命前辈为谋求祖国人民的解放所经历的艰苦斗争,学得许多关于革命斗争的知识。由于本文还是初稿,为广泛征求意见,吴老特同意本刊先行发表,希望同志们读了以后,尽量多提出意见,以便供吴老修改出书时参考。
序诗
辛亥革命五十年,当年志士半凋残。
且喜建成新中国,巍然屹立天地间。
东亚风云大陆沉,浮槎东渡起雄心。
为求富国强兵策,强忍抛妻别子情。
廿世纪初零五年,东京盛会集群贤。
组成革命同盟会,领袖群伦孙逸仙。
飘摇清室遇狂风,革命潮流汇广东。
七十二贤成烈士,至今凭吊有吴翁。
丧权卖国震人心,铁路风潮鼎沸腾。
武汉义旗天下应,推翻专制共和兴。
革命党随革命消,中山无力挽狂潮。
拱手让权袁世凯,阴谋窃国祸心包。
辛亥革命未成功,领导还须靠劳工。
自从建立共产党,人间才得见春风。
世界风云今日高,亚非拉美卷狂飚。
东方红日普天照,殖民帝国正冰消。
一、甲午战败,震动人心
自从世界资本主义侵入中国以后,腐朽的中国封建社会即逐渐解体而沦为半殖民地。中国再也不能闭关自守了。对于这种情况,我家乡民间有这样的说法:洋人打掉了我们五个梅花桩(大概是指五口通商吧),就闯进中国来了。就连中国封建主义的卫道者、屠杀太平天国的刽子手如曾国藩、胡林翼、李鸿章之流,也感到中国必须有所改变,才能适应世界局势。当胡林翼亲眼看到外国兵船在大江中来去如飞的时候,他在惊羡之余,也不能不喟然兴叹,说中国的武器太不行了,应该学习洋人的船坚炮利。于是便出现了李鸿章等封建官僚所办的“洋务”。这种“洋务”开办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比日本维新还稍微早一点。但是它与日本维新不同。日本经过维新运动便走上了资本主义的道路;而中国的“洋务”运动并不鼓励资本主义的发展,只不过是想借西方的武器来保护中国的封建统治而已。正因为这样,日本已渐趋富强而中国却依然落后,日本才敢于在1894(甲午)年对中国发动大规模的侵略战争。在这次战争中,虽然中国人民的抗日意志很坚决,士兵作战也很英勇,但由于统治者的腐败无能和投降派的从中破坏,结果中国还是失败得极其悲惨。清朝政府被迫派头号卖国外交家李鸿章到日本去签订了“马关条
约”。根据这个条约,不但友好的邻邦——朝鲜被牺牲了,而且中国自己的领土台湾也被宰割而去,甚至还要割让东北的辽东半岛;不但开放了沙市、重庆、苏州、杭州等地为商埠,而且还允许日本人得在中国所有的通商口岸开设工厂;至于赔款之重——库平银二万万两,也极为惊人。这真是空前未有的亡国条约!它使全中国都为之震动。从前我国还只是被西方大国打败过,现在竟被东方的小国打败了,而且失败得那样惨,条约又订得那样苛,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李鸿章的“洋务”运动彻底破产了,李鸿章的卖国贼面目彻底暴露了。广大人民都反对投降派,反对李鸿章,欲食其肉而后快。当时正在北京会试的各省举子也纷纷集会、请愿,康有为即曾联络其中的一千余人,举行了著名的“公车上书”,要求拒和迁都,变法图强。我还记得甲午战败的消息传到我家乡的时候,我和我的二哥(吴永银)曾经痛哭不止。那时我的母亲刚死去不久,我的二哥正和我一起在家守孝。家庭的不幸使我们对国家的危亡更具敏感,我们当时悲痛之深,实非言语所能表述。
甲午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的对华投资急剧地增加了,这对中国的民族资本起了一定的刺激作用;而“洋务”事业的破产,也迫使清朝政府对民族资本作了若干让步;于是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经济有了初步的发展。就在这个基础上,西方资产阶级思想才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资产阶级的政治运动也逐渐发展起来。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政治活动在甲午战后渐趋活跃,孙中山等人也在甲午战后开始了他们的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活动。我自己的思想也是随着时代思潮的激荡而前进的。
甲午之前,在我的头脑中占主导地位的还是传统的忠孝节义的思想。1892年初,我刚满十三岁,便随我的二哥到成都进了尊经书院,这使我的眼界扩大了许多。我们的同伴中有一个名叫黄芝的,他和我二哥是同榜的秀才,因为他父亲是个“刻字匠”,当时人们都看不起他,但我们却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比我年长,读书很多,对文字学、汉学颇有研究。我们时常一起去游览武侯祠、草堂寺等名胜古迹。每当傍晚我们在城墙上散步的时候,他总要指点胜迹,为我讲诸葛亮和杜甫等人的故事,有时还联系到当前国家的危机,大发感溉之词。这样,我从小便养成了关心国家大事的习惯。在尊经书院的时候,学长们还不断给我讲述前辈同学们的斗争故事。有一个同满人藩台(掌管全省财政的官员)斗争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得。大致是书院刚成立不久,学生们即爱议论时政,臧否人物。那时有一个贪婪昏庸、横行无忌的满人作藩台,便成了大家攻击的对象。一天总督考课,省城官员循例奉陪。这天,藩台到得特别早,他坐着八人大轿,一直闯到书院的二堂才下轿。学生们见他这样抖威风,都非常气愤,便设法捉弄他。他们派人到书院门口迎接钦差学政张之洞,张于是即在院门口下轿。张当时在四川颇有声望,而且又是钦差,其余的官员见他的轿子放在院门口,也都在院门口下轿。等考课完毕,所有官员的轿子都从院门口进来,惟独这位藩台的轿子从二堂抬出,而且上面的玻璃早被学生们打碎了,使他感到十分尴尬。这位藩台因此怀恨在心,便想到尊经书院抓人报复。那时主管书院的王壬秋(kai运)很爱护学生,他估计到藩台不肯罢休,当晚即去信请张之洞翌晨便衣简从来院议事。第二天,张来到书院,却无人接他。他正在客厅里徘徊的时候,藩台派来的人便把他当作学生抓去了。藩台一看抓来的是钦差,吓得连忙赔罪。从此以后,他的恶行也就收敛了一些。这个故事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在尊经书院的时间虽然很短,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极其深刻。
这年夏天,我和二哥奔母丧回家。我二哥是一位服膺宋明理学、极讲孝道的人,每晚必去屋旁的田间为母守殡,实行所谓“庐墓三年”。当我送他出门以前,我们总要挑灯读书。那时我们读的是“通鉴辑览”、“天(启)祟(祯)百篇”等书文。每读到岳武穆、文天祥等人的忠勇事迹时,我们都极为感动,甚至潸然泪下。我们尤其喜爱的是明末烈士黄淳耀。他在清兵攻破嘉定之际,首先叫妻子和弟弟上吊,并说:“弟弟,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来。”然后自己也从容自缢以殉国。他有一篇以“见义不为无勇也”为题的文章,其中有这样几句:“巽懦出于性生,……畏葸积于阅历……。若此者谓之无勇。世岂有无勇之人而可与之慷慨誓心、从容尽节者哉!”评者说:“此文大抵感甲申陷贼诸人作”,的确看到了它的深意。在明末的许多“名士”中,一方面有黄淳耀这样的烈士;另方面也有吴梅村那样的懦夫。吴投降了清朝,后来因被列入贰臣传而感到悔恨,他临死前在一首“贺新郎”的词中写道:“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完全道出了一个软骨头的民族叛徒的痛苦心情。象吴梅村与黄淳耀这两种人,真可谓“一则放之须臾,而已与草木同腐矣;一则忍之须臾,而已与日月争光矣”。他们之所以得到两种迥然不同的结果,全在乎临危授命的一刹那是否经受住严峻的考验。在甲午战前,我读的就是这类书。而这类书对于培养我的民族气节和革命气节,都曾起过积极的作用。那时四川还很闭塞,新书还未流行,因此我还没有接触到什么“新学”。不过,我对当时国家危
亡的大势是了解的,我正在为祖国的前途而忧心如焚。甲午战争的失败,更激发了我的救国热忱,我需要找寻一条救亡图存的道路。我知道当时政治的腐败和官场的黑暗,因此,对“洋务”运动的失败并不感到惊奇。但是,中国的出路究竟何在呢?我有些茫然。正当我在政治上十分苦闷的时候,传来了康梁变法维新的思想,我于是热烈地接受了它。
二、变法维新,昙花一现
甲午战争以后,中国的民族危机更为加深了。“三国还辽”的结果,并没有给中国带来多大的好处,反而招来了无穷的后患。什么是“三国还辽”?原来“马关条约”已规定中国把辽东半岛割与日本,这引起了沙俄帝国主义的嫉恨。于是它便联合法、德帝国主义一起,由三国同时出来强迫日本帝国主义把辽东半岛“归还”中国。法国是沙俄的盟国,自然乐意参加;德国当时正想插足中国,因此也很积极。英国和沙俄虽然有着深刻的矛盾,但对日本发展的过于迅速也深感不安,因而对三国的干涉采取了“中立”的态度。这样,日本势孤了,不得不在三国的压力下屈服。日本是宁可对三国屈服也绝不肯对中国让步的,它硬要中国再拿出三千万银两才让把辽东半岛赎回来。这便是后来许多卖国外交家所津津乐道的“三国还辽”的故事。其实,这完全是帝国主义之间利害冲突的表现,并不是它们中间哪个对中国有什么好意。以后的事实马上证明了帝国主义险恶的居心。俄、德、法三个帝国主义都以“还辽”有“功”,于甲午战后争着向清朝政府要求“报偿”。于是德国强占了胶州湾;俄国强占了旅顺、大连;法国强租了广州湾。英国也不甘落后,趁机逼迫清朝政府把威海卫租了去。帝国主义强盗群起向中国劫夺,就象在死尸上窃取东西一样。它们把中国划分为若干势力范围,各在其势力范围内以主人自居。长江流域被划为英国的势力范围;云南、两广(其中一部分属英)被划为法国的势力范围;福建被划为日本的势力范围;山东被划为德国的势力范围;东三省被划为沙俄的势力范围;这时,中国大有被瓜分之势。美帝国主义来迟了一步,没有在中国取得势力范围,因此便提出了狡诈的“门户开放”政策,希图取得比其他帝国主义更多的权益。它一方面以“保持中国之领土主权完整”为名,来骗取中国人民的好感;一方面又要求“门户开放”,好让它的势力渗入各帝国主义的势力范围和全中国所有的地方;而最后的目的则是想把中国变为它独占的殖民地。这一政策的险毒,以后越来越厉害。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又以“门户开放”为幌子召集了华盛顿会议,缔结了最有利于它的“九国公约”。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更进一步,准备假手蒋介石,把中国囊括而去。美国的这一新殖民主义计划在中国实行了四十年,当它快要完成之日,却被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将它彻底粉碎了。
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改良运动,在甲午战争后,由于民族危机的刺激而得到了发展。变法维新的思想一时传布全国。上海、湖南和广东成了维新运动的三个中心。四川虽然僻处西南,但变法维新的思想也极为流行。当时四川有这样一个传说:乙未科殿试的时候,清帝光绪要大家不拘陈例,直言无讳。骆成骧就根据这个精神投机取巧,他写的殿试对策,不仅摭拾了一些变法维新的词句,而且还打破了以往对策文章的规格。光绪帝一看,认定是康有为写的,便把他点为状元。等到打开密封,才知道写这篇文章的并不是广东的康有为而是四川的骆成骧。骆成骧中状元的传说,助长了“新学”在四川的流行。不但那些真正热心于维新的志士较前更为积极了,就是那般追逐利禄之徒从此也不得不学点新东西,以便猎取功名富贵。从前的尊经书院是最尊崇汉学的,现在却大讲其“新学”了。以后在戊戌政变中牺牲的所谓“六君子”中,就有杨锐和刘光第两个四川人(虽然他们两个的思想在维新派中最为保守),这并不是偶然的。
我开始接触“新学”,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的二哥最喜欢买书,他于母丧服满之后,仍回成都尊经书院续读。那时成都有一“志古堂”书店,也趁时逐势,大卖新书。于是我二哥便成了它的好主顾。他曾经为买书而负债累累。我那时虽在乡下,但我二哥却能按时不误地把新书寄回来。当我读到康、梁(特别是梁启超)的痛快淋漓的议论以后,我很快就成了他们的信徒,一心要做变法维新的志士,对于习八股、考功名,便没有多大的兴趣了。
经过一段时期的酝酿和斗争,至1898(戊戌)年1月,康有为又上“统筹全局”书,系统地提出了他的变法纲领,要求:大警群臣以定国是;设“上书所”以广言路;开“制度局”以定新制;各省设“民政局”实行地方自治。就是说,要让资产阶级参加政权,要在中国实行地主资产阶级联合统治的君主立宪制度。6月11日,光绪帝颁布“定国是”的诏书,表示决心要实行变法,这样就开始了昙花一现的“百日维新”。从这时起,光绪帝又连续颁发了许多诏书,自上而下地预备实行一些资产阶级的改良。这些措施概括起来,约有如下数端:(1)兴办学堂,首先筹办京师大学堂(就是北京大学的前身);(2)变更科举办法,选拔新人才;(3)开放言路,鼓励上书;(4)发展实业,保护并奖励农工商业;(5)
裁汰繁冗的机构,整顿腐败的军队。由于光绪帝当时只是表面上的皇帝,一切实权都操在顽固守旧派西太后及其亲信荣禄等人的手里,因此上述那些措施,并未认真地贯彻施行。当变法维新日益威胁到顽固守旧派的切身利益时(例如裁汰机构就会夺去许多顽固守旧分子的饭碗),他们不但要起来扑灭维新派,而且还要干脆把光绪帝的帝位废掉。为此他们布置了天津阅兵的阴谋,准备于10月间请光绪帝同西太后一起去天津“阅兵”,乘机发动政变。光绪帝见情势紧急,乃密诏康有为等设法。康有为等有什么办法呢?康本人顶多算是一个皇帝的顾问,梁启超实际只管一点翻译的事情,至于四个“小军机”(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以四品京卿在军机处任职,时称“小军机”)也不过是四个小秘书而巳,既无兵,又无权,怎么能干“勤王”的大事!不得已只好求救于握有兵权的袁世凯。袁乃无耻小人,他立即向荣禄告密。9月21日,西太后于囚禁光绪帝之后,再度亲政。康梁被迫流亡,“六君子”(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惨遭杀害。这就是史称的“戊戌政变”。至此一百零三天的维新局面完全结束了。
“百日维新”的失败,证明了改良主义的道路在中国是走不通的,从而促使许多知识分子走上了资产阶级革命的道路。这次变法在中国近代历史上有其一定的积极意义。“戊戌变法”的那些措施,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当时却曾经震撼人心。我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所以感受得特别深刻。那时我正在四川自(自流井)贡(贡井)地方的旭川书院读书书,由于热心于变法维新的宣传,人们给了我一个外号,把我叫做“时务大家”。当变法的诏书一道道地传来的时候,我们这些赞成变法的人,真是欢欣若狂。尤其是光绪帝三令五申地斥责守旧派阻挠上书言事,更使我们感到鼓舞,增长了我们的气势,迫使那些反对变法维新的守旧分子哑口无言。现在看来,我们那时对光绪帝的迷信,是何等的幼稚可笑,但在当时,尤其是在我的家乡,我们的思想要算是最进步的了。我们在书院里占了上风就表明进步思想在那里占了上风。可惜好景不常,很快“戊戌政变”便发生了,“六君子”也被杀了。守旧分子立刻向我们反攻。他们嘲笑道:“早说不对吗,要杀头哩!”但我们并不气馁,我们引谭嗣同的英勇事迹来回击他们。谭在就捕之前,曾有日本人劝他去避难,但他谢绝了,并慷慨地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谭嗣同的精神鼓舞了我们,使我们在守旧派的面前不肯屈服。但是中国的旧势力毕竟太强大了,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束缚着人们的头脑,窒息着人们的呼吸。变法维新的失败使守旧顽固势力更其嚣张。不但维新期间的一切措施很快被摧残净尽,就是任何一点小的改革也遭到顽强的抵抗。关于我侄女缠足的事情可为一例。在此之前,上海已成立了天足会,我和我的二哥便成为反对缠脚的激进分子,我的大哥(吴永得)也同情我们,但是在维新派的失败声中和守旧势力的包围下,我的大嫂却无论如何也不听我们的话,竟自把她女儿的脚给缠上了。唉!变什么法?维什么新?就在自己家里也行不通呵!这真使我感到痛心。其实,这不简单是一个家庭里的问题,也不简单是一个放脚的问题,这乃是一场严重的新旧的斗争。在当时新旧势力对比的条件下,要求象我大嫂那样的人也赞成放脚,简面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这种情况,随着社会的发展是会改变的。1903年我到日本以后,我的女儿又届缠足的年龄了,我妻写信来说要给她缠脚,我立刻写信回去严厉地反对,于是我女儿那双刚刚缠上的小脚,居然得到了解放,她便成了我家乡第一个不缠脚的女人。这一行动在开始虽然也曾遭到亲友们的非笑,但因我坚决不动摇,随后也就有些人跟着来学了。这说明要移风易俗,既要具备先决的客观社会条件,也要有人敢于出来带头,勇敢地向传统势力斗争,二者缺一不可,否则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三、余栋臣起义。义和团运动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义和团运动。义和团运动是太平天国革命失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革命运动,它主要的锋芒是反对帝国主义、特别是那些披着宗教外衣的侵略者。中国人民并不是一般地反对宗教,他们所反对的只是那帮假借上帝的名义来为非作歹的人。十九世纪各资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时候,常常以传教士作为它们的先锋,以教堂作为它们的据点。随着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得势,许多不法的外国教士更是凶焰万丈,许多中国教徒也都仗势欺人,教堂的权势仍然凌驾于中国官府之上。一般群众与教徒发生争执,打官司没有不输的。外国教士可以自由出入官府,无耻的清朝官吏一见他们就卑躬屈节,视同上司。教堂本身往往也就是大地主和大债主,它对农民进行的地租和高利贷剥削,其苛重程度更甚于中国的封建地主。由于这种种原因,中国人民(尤其是农民)对外国教会侵略势力恨入骨髓。因此,中国人民的反帝斗争就常常以反教斗争的形式表现出来。从六十年代起,全国各地不断发生的所谓“教案”,其实都是广大人民反对外国教会侵略势力的斗争。这种斗争自1870年在天津遭到残酷镇压以后,曾一度稍为低落,但到九十年代,又复高涨起来。特别是甲午战争以后,日益加深的民族危机,更
刺激了这种反帝斗争的发展。
四川人民反对帝国主义教会侵略势力的斗争,是有着长期的历史的。1863年,重庆人民首先掀起了反教斗争(即所谓第一次“重庆教案”)。1868年,酉阳人民在反对教会侵略势力的斗争中,伤亡达千人以上,可见其规模之浩大(这就是轰动一时的所谓“酉阳教案”)。其后斗争仍时起时伏。至1890年以后,便爆发了著名的余栋臣起义。余栋臣是四川大足县的一个贫苦农民,年青时气力过人,好打不平,人称“余蛮子”。在1890年8月的一次灵官会上,因教堂无理捕人,引起了群众的公愤,他便率众起事。后来他虽曾被官兵捉住,但起义群众却把他从荣昌县的监狱中救了出来,并趁势抓了一个法国教士。从此起义更形扩大,不但屡次打败了清朝军队的围攻,而且一再击破了敌人诱降的诡计。起义军到处受到人民的欢迎,川东南数十县乃至湖北边境都曾受到它的影响。但是,由于没有正确思想的指导,起义领袖——那些从前的哥老会头目逐渐趋于腐化。不用说地主出身的人现出了原形,就是贫农出身的余栋臣,后来也蜕化变质,成为拥有几房妻妾和许多田产的地主。这样,他们就脱离了广大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失去了依靠的力量。因此,至1899年初,起义终于被清朝的反动军队所击败,余栋臣亦被生擒。
和四川一样,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山东、江苏等省人民的反帝斗争,在甲午战争以后,也日趋高涨。义和团运动正是在全国人民反帝斗争的基础上爆发起来的。义和团原名义和拳,是一种民间的秘密结社,具有浓厚的神教迷信色彩。因为当时德国对山东的侵略格外凶残,而且1898—1900年山东又连续遭到水早灾荒,所以义和团运动首先在山东爆发。那时它的领袖叫朱红灯,它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和“仇洋灭教”。山东巡抚毓贤,本是一个屠杀人民的刽子手,他当曹州知府的时候,曾经在一年中屠杀了两千多名大刀会众。但结果他不仅没有把大刀会杀绝,后来反而差一点被大刀会杀死。义和团初起的时候,他坚决镇压;镇压不成,便转而利用,把义和拳改为义和团,作为官办的团练,又把义和拳“反清灭洋”的宗旨改为“扶清灭洋”,想借排外以转移人民革命斗争的目标。当时中国人的排外思想是相当普遍的,人们只知道外国人可恶,也分不清到底谁可恶、谁不可恶,以为排走了外国人,中国就安静了。西太后是这种见识,她手下的许多官员是这种见识,老百姓也是这种见识,只是西太后和她的官员们不敢出头,想让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去出头罢了。所以毓贤能够利用义和拳并且把它改成一种排外的团练,并不是难于理解的。毓贤的作法引起了帝国主义的不满。帝国主义强迫清朝政府把他撤职。清朝政府顺从了帝国主义的意旨,把他调往山西,改任袁世凯为山东巡抚。义和团在山东虽因袁世凯的残酷镇压而遭到挫折,领袖朱红灯也被杀死;但到1900年,它却由山东向河北发展,并且很快便发展到天津、保定、乃至北京附近。义和团在反动统治的中心京、津、保地区,到处袭击教士,焚烧教堂,吓得清朝政府和帝国主义都束手无策。在这种情况下,阴险的清朝统治者西太后,便一面听从毓贤的计谋,向各国“宣战”,让手执戈矛的义和团去抵挡帝国主义的枪炮;另一面又暗中向帝国主义疏通,说“宣战”完全出于“匪徒”的逼迫,请求它们谅解。于是,帝国主义便组织了“八国联军”,以“保护使馆”和代清朝政府“剿匪”为名,对义和团直接进行镇压。帝国主义的进攻,遭到义和团的坚决抵抗。无论在天津、在杨村、在廊坊、在张家口,侵略军都曾受到严重的打击。八个帝国主义国家集合了四万人以上的现代化军队,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也不过才攻占了东至山海关,西至张家口和南至正定的几条交通线。它们慑于义和团的声势,虽然杀到了山西边境,却始终不敢进入太行山。但是,无耻的清朝统治者西太后,当帝国主义打到北京的时候,即仓皇地逃往西安,并派大汉奸李鸿章为全权代表,向帝国主义屈膝求和。这样,帝国主义和中国一切封建势力集团又重新结合起来了。在它们的联合进攻下,义和团终于遭到失败。李鸿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洋奴买办,他本来就不赞成西太后、毓贤等利用义和团来反对他的外国主子。当义和团运动在北方盛极一时的时候,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袁世凯等重要督抚,却与帝国主义勾结,拒不执行清朝政府对外“宣战”的命令,而在东南各省和山东实行“中立”以“自保”。帝国主义组织八国联军侵入中国,本想实现它们瓜分中国的阴谋,义和团的坚决抵抗,使它们看到由帝国主义来直接统治中国,绝不可能,因而认为“瓜分一事,实为下策”,“治中国须以华人,无他术也”。同时帝国主义之间也充满了矛盾,它们为抢夺中国的权益,在占领北京的一年多时间内,有好几次都几乎火并起来。最后它们得到了共同的结论:还是让中国在形式上保持独立,让清朝政府来替它们继续统治中国。就是这样,李鸿章等才得以和帝国主义举行谈判,并于1901(辛丑)年9月签订了卖国的“辛丑条约”。这一条约,极为苛刻,它规定清朝政府要严惩那些敢于公然“排外”的官员;要严禁人民的“排外”活动,并让帝国主义军队驻守北京、天津、山海关之间的重要城镇;此外还要以四亿五千万银两的巨款来赔偿它门的所谓“损失”,并以关税、盐税等作抵押。
“八国联军”的侵入北京和“辛丑条约”的签订,使一切具有爱国心的中国人,都感到非常耻辱和痛心。蒋观云曾经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沉痛的两句:“伤心又是榆关路,处处风翻五色旗(指帝国主义的旗帜)”,我读了极为悲愤。义和团运动在我的家乡也有影响,那时我家乡一带的红灯教也活跃起来了。我有一个侄子也曾经参加。他每天和他的同伴们练刀练枪,说什么“红绫一闪,闪动天兵,神仙就要下凡了”。我当时巳经受到“新学”的影响,多少有一点科学知识,因此对他们那种封建迷信的说法感到可笑;但是,对他们打教堂、反洋人的革命精神,却又异常钦佩。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思想,再加上我当时还处于四民之首的“士”的地位,所以,我对他们的运动采取了旁观的“中立”态度。我当时看到了义和团运动的落后方面,但却不了解产生它的原因和克服它的办法;更不了解义和团运动的形式虽然落后,而在这种广大农民群众的正义斗争里面,却酝藏着极其深厚的革命力量。要完全明白这些道理,必须要有马克思主义。在当时的条件下,对义和团运动的深刻意义,我自然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无论是余栋臣起义也好,或者是义和团运动也好,它对我以后的革命活动,都曾经发生过有益的影响。在辛亥革命前夕,我积极地参加联络会党、组织共进会的工作;在第一次大革命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战战时期,我比较注意农民土地问题的研究;都是和这种影响分不开的。长期的革命斗争经验使我逐渐地懂得:一个革命者对于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运动(哪怕它表现得极其幼稚乃至相当落后),必须象毛泽东同志所教导的那样,既不应加以阻挠;也不可站在旁边指手划脚地加以指责;只有抱着满腔的热忱,积极地投身到群众斗争的洪流中去,勇敢地用正确的思想引导群众前进,才能使革命斗争得到胜利。只有这样,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