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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航

1957-08-16华山

中国青年 1957年5期
关键词:尼娜多夫祁连山

华山

直达快车开到兰州,已经半夜。

航空测量队的翻译人员刚到旅馆,芦队长又派来汽车,把小芳丽接到专家招待所去。

“小芳丽啊,明天你跟我一起坐飞机去酒泉,好不好啊?”

“哎呀,我真高兴死啦!”小芳丽跳了起来。航空摄影分队不是要安在那里吗?她歪起小脸,两只大眼睛乌溜溜的,只是看着芦队长笑,忽然跺脚说:

“你骗我!一下火车,就骗我!”

“真胡闹,队长还会哄你玩吗?”

“真不哄我?”

“真的。我们要提前开工。明天有一架飞机到酒泉去,我和你的专家跟飞机先走,去做准备工作。”

“我的专家?是男的,女的?”

“男的。就是航空测量专家拉多夫,我们的总工程师。”

“坐飞机来的?是哪一个?你带我去看看。”

可是拉多夫已经睡下了。小劳丽回到旅馆,心里乱糟糟的。按照合同,这个队要在夏秋之间,把河西走廊南北的祁连山,大戈壁,和柴达木盆地测绘出来。正是她萝想多年的地方。她从小住在海边,就萝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现在西北高原上的积雪和连天大漠,都要在他们的机翼下展现出来了。可是在飞机上工作的苏联专家,为什么没有女的呢?

一路从北京坐火车来的女专家,都这末快活,热情,说一口漂亮的莫斯科话。特别是冲洗专家尼娜,可爱极了,简直是个小美人。她最年轻,才二十六岁,中国同志都叫她“小专家”。给她当翻译,该有多好!而且,姑娘总是姑娘。在野外生活,跟女专家总要方便得多。可是小芳丽多末想在飞机上工作啊!

总工程师,又不出航,又不是女的。唉!

第二天清早,她饭也顾不上吃,就赶到飞机场去。

飞机已经发动了。芦队长指着机舱门口,说:“那就是你的专家。”

“哎呀,妈呀!”小芳丽差点没叫出来。扶梯上站着一个又高又胖的老专家,满面红光闪闪,穿件火红的短袖绸衬衫,肚皮圆滚滚的,正拿着一把小梳子在秃

顶上梳着一小绺疏落的淡发。可不是在地质部见过的!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专家,偏偏跟上他了。

胸口堵满了什么似的,飞机一起飞,不由得伏到窗子上。拉多夫走了过来:

“不舒服吗?躺一躺。”

她点点头,躺在座位上。胖专家又提过来一件皮大衣说:“现在三千公尺了。还要上升。冷吗?盖上吧……气候不好,有云,所以震荡。”他掏出一小瓶香水,叫她闭上眼睛,就往脸上楞洒一阵。“晤,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飞机忽悠悠的,猛一下沉,又抛起来,海船似的。真想起来看看。可是……

过了一会,老专家又提过来一只大桶:“如果想吐,就吐在这里吧。我的航空员,都是些小水牛。从来不准备清洁袋。”

小芳丽扑哧一声,笑了,坐了起来。拉多夫也笑了,坐在旁边:“云缝下面,是雪山,看见吗?已经过了鸟鞘岭了。现在是沿着河西走廊飞行。如果天气好,是很好看的:祁连山,是白的海,走廊平原,是绿的海:大戈壁,黄的海。”

“多好看的白云!”小芳丽忍不住说。“跟海一样。在飞机上工作一定是很有趣的:云采在脚下,头上还有天。”

“是的。有时候我还想做诗。”老专家微微笑着。“可是总也写不成:心叫云采堵住了。”

工作一开始,每个人对天气都敏感起来。

航空摄影队设在兰新公路跟前的一座新村里,南而可以看到祁连山的雪峰。总工程师不管睡得多晚,清早五点就爬下床来,跑到院子看看天气。

实际上,眼睛只能看到几十公里以内的天气,测绘区却比沿海几省还大,一片晴一片阴的。而且每天的天气预报,头天下午七点都来了。可是每个专家,哪怕是穿过院子的一忽儿,也要本能地抬起头来看看。

碰上好天气:总工程师便乐喝喝的,一时雨手捧住圆滚滚的大肚皮、跟在他的中国学生后面跑步,一时跑到指挥室里,拿起电话,用中国话学着小芳丽的口头禅:“机场吗?我说,我说……”飞机一出动:便整天守在无线电话跟前,不住地呼唤:“你在哪里?”“天气如何?“你的电报是几号?”“很好很好!前方可能出现卷云。”“坚持前进!我照看着你……”

要是有云雾,心里就像有病似的。要是“碧空无云”,整个心胸也豁然开朗起来。

苏联来的空勤人员,技术都很高。只要云屑裂开一道豁口,也能准时赶到,把地形拍摄回来。可是祁连山终年积雪,地形不清楚,只有夏天是空中摄影的季节。可是夏天又多云多雨,一天几个晴阴。酒泉盆地难得看到雨点,眼前的雪山上都经常闪电打雷。飞机在六千公尺的高空横过峡谷,也要突然掉下去几百公尺,跟着又被抛到气流的顶峰。小芳丽听着天空发回来的无线电话,这颗心就像在飞机上悬着似的,只是随着云海的惊涛骇浪浮沉。

人在地上呆着,心却跑到天上去了。

“好顽强的敌人啊,”拉多夫说。“不狠狠地打几个大歼灭战,祁连山的气候是不会屈服的.”

谢天谢地,祁连山来了“碧空无云”的天气预报。

像老战马听到了炮声,总工程师叫了起来:“进攻的信号响了!”晚上,他把小芳丽找到房里去:“一场恶战就要开始。我要像在战壕里的日子那样,和亲爱的新战友渡过战斗的前夜。”

他从旅行箱拿出一叠照片来,都是他跟妻子和独女的合照。最早的一张,发黄了,挺细致的,可平平展展地粘在纸壳上,女儿偎在母亲怀里,头发像一团轻柔的绒毛。可是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和小芳丽一般大。

“这张照片,”拉多夫说,“在战争里和我一起过了四年,直到柏林城下。每逢战斗前夕,战友们便拿出怀里的纪念品,一块儿看看,谈谈,给难忘的时刻留下共同的记忆。这个习惯,我一直带回航空测量队来。”

他说,幼年时代,他也是很喜欢云采的。父亲是老农艺师,常常带他到处旅行。大自然把他们吸引到祖国各地。于是他想做飞行员,考进了航空学院。可是没达到目的:血压高了。于是又考进了航空制图测绘学院。从那时起,云雾就成了他的敌人。那时正是苏联建设初期,很困难,但是到处热火朝天,和中国现在一样。他从南到北,一年过四个春天;他萝想每一个巨大的工程,都要有自己一点心血。“生活这样叫我入迷,直到三十一岁,我才想起结婚。”

可是苏德战争把工程师的生活打断了。他上了前线。起初是士兵,站过岗,当过厨房助手,做过侦察员。因为受过高等教育,在地形方面有特长,他成了四门炮的指挥员。可是战斗这样激烈:从冲锋枪到高射炮,他都打过。唯一的念头就是消灭敌人。

有一次,部队正在进攻,他被炸弹抛到树林里去了。醒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突然,一个德国军官向他扑来,抡着匕首。他把敌人的手抓住,就格斗起来。“那时候,”他拍着肚皮说:“还没有这样大。可是敌人也不稍为矮小。双方都打的很累了。匕首落在一边,

可是谁都松不开手去拿,也滚不动。直到天明,才发现敌人在我怀里憋死了。”

“这张照片,就是那次格斗揉坏了的。我很喜欢它,它叫我时刻记住顽强,坚持!”

一连四天,祁连山东部都是难得的好天气。飞机像疯了似的,天不大亮,就起飞,一上天就是十几个钟头。

中国同志在飞机上实习一天,回来饭都吃不下了。出航一天得休息两天。可是苏联同志还是一天钉着一天猛干。舍不得放过哪怕一刻钟。冲洗室和测绘室的女专案们,也忙得跟小姑娘过节似的。不管机场送回来多少胶卷,都能在黎明以前,把一张张的照片冲洗出来,拼叠在测绘室的大板壁上,拼叠成一整幅气势磅礴的画面,并且复照出来,让飞机根据“复照略图”继续进攻。

在冲洗室里,也看得出山区的照片和荒漠的不同:这是峡谷,这是山峰,这是积雪……可是一旦拼叠起来,大板壁上便出现了白浪滔滔的一片雪海,波澜壮阔。你走进测绘室的大厅,只觉得浑身忽悠悠的,晃如在大海中间站着。你靠近板壁一看,波涛又成了陡峭尖削的高峰,峭壁上满是悬河的褶缝,峡谷深处穿折着纵横跌宕的急流。祁速山简直是冰川融雪雕刻出来的杰作。总工程师高兴极了。吃罢晚饭,便亲自带上地形略图,和小芳丽一起到飞机场去。

“嗬!这就是我们的战果吗?”空勤人员叹赏着。总工程师问驾驶员:

“累不累?”

“不累!”小伙子们神采奕突地挺着胸说。

“回寝室去!”

“谢谢你!”他们大声回答着,笑了,扭转身便跑步回去。总工程师欣赏着宽大的背影,又掏出小梳子来:

“是的,很疲劳,但是很愉快。”

连续突击了三个星期,飞机到兰州检查机器去了。总工程师早上给全体学员讲技术课、,总共三个钟头。对小芳丽的翻译很满意。真是高兴死了。

译的对不对,是看得出来的。译对了,课堂上一问一答,翻过来翻过去,就和打乒乓球一般舒服。要是译错了,学生们不是楞着眼睛看你,就是所答非所问,自己也不知说了什么,光出汗。

下课以后,拉多夫忽然跑到小芳丽的帐篷来:

“他们骂我没有?”

“为什么?”

“很抱歉,今天又侵占了你们的休息时间。”

原来今天是星期日!到了酒泉盆地,生活就跟打仗一样,星期天都成了“星期七”,很久没休假了。可是这几天的天气很好,如果飞机下午回来,拉多夫又挤不出时间讲课了。小芳丽说:

“你的工作,比谁都多,还要挤时间备课,讲课。你自己都不休息,谁能骂你呢?”

“不,工程师,就是司令官,做什么都应该比旁人多,只有休息可以少些。可是学员们很年青,不能充分休息,总是抱歉的事情。”

“我们都不上夜班,还休息不够吗?就怕你累坏了,”

“啊,要把我累坏:这是很困难的。”他摸着肚皮说。“只要你们愿意,我就讲。”

今天是苏联航空节。正巧地质部又送来了一批青年学生,跟专家们学技术的。大家都很高兴,晚饭后一块儿到嘉峪关去野游。

刚来的时候,兰新铁路才修到酒泉,现在已经过了玉门油矿了。

站在嘉峪关上。看火车在戈壁滩上穿过万里长城,真好看。“小专家”尼娜说:

“在莫斯科的时候,万里长城就使我们向往了。听说要派来中国,我立刻想到这伟大的古代建筑。‘伟大的中国一定是很古老的!当时我想。没想到中国这样年青,到处都是青年在工作,就像我们航空测量队一样。”

“不完全对,”拉多夫说,“比方芦队长,就是经历过两次国内战争的老战马,和我一样了。那才是新中国呢。”——他指着尘土飞扬的兰新公路那边,一列银闪闪的运油列车正在驰向玉门油矿。“它很古老又很年青,像火车穿过万里长城。它从遥远的年代走来,现在跑得更快。

“中国真是个奇特的国家,”小专家说,“在戈壁滩上修铁路,木轮马车和巨人掘土机一起工作;建设新兰州,自来水厂还没修好,许多大工厂都出现了。找矿更有意思,从来都是测量队跑在勘探队的前面,可是祁连山的地形还没测绘出来,镜铁山那末大的铁矿都找出来了。”

“这正是一个新兴国家的特点。”拉多夫说。“可是建设的尖兵老是跑在主力后面,工业化是不可能的。我很高兴,能够为中国培养第一批航空测量人材。”

他说,这个测绘区,一百个测量队跑上五年也未必能跑过来。而航空测量队一个飞行季度就可以测绘

出来了。可是中国这样大,光靠一个航测队是不行的。对于地质部派来的青年学生,他很满意,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聪明,刻苦,干劲十足,不懂就问。翻译同志也是这样。缺点是科学知识水平不高,大学地质系毕业的很少,多半是初中刚刚毕业。体格也不算好。“可是比起我们过去,你们要好多了。在苏联建国初期,我们除了顽强,坚持,谁也不来帮助我们。”

他说,只要他们愿意,他有信心在三年以内,把翻译同志也培养成技术专家。

“哎唷,”小芳丽叫了起来。小脸红通通的。“光是翻译,还来不及呢。”

“来得及的。”拉多夫微笑着说。“比方现在,你就用不着带上字典出来了。我们的技术经验,学生们能不能接受,首先要看翻译同志是不是听懂了。更重要的是,困难的道路我们已经摸索过来,你们可以走得更快。”

酷热了。祁连山的天气也好了。

整整一个月,飞机几乎天天飞行,新村里几乎夜夜加晚班。

晴朗的时候,祁连山是很美丽的。天气越热,雪山越光艳,凛冽,丰满,任凭满天烈日的反光把大漠照射得影影绰绰的,它总是那末鲜亮魅人。苏联专家们的心情,就像烈日下的雪山那样,工作越忙不过来,干劲越足,生活越愉快。常常一上班就是二十来个钟头,吃饭后还要到田野散步,唱歌啊,跳舞啊,跳到水渠里洗澡啊,在草地上牵着一群群农家小孩的小手打转转啊……看着真叫人羡慕。

冲洗室的暗房工作,是很累人的:单调,紧张,工作量大,一上班就站在暗房里的工作台跟前,一动不动,只有两手在溶液盘里不住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动作,每分钟都有三十几张照片从手里滑过去。可是女专家们总是这末从容,或者轻轻地唱着歌,或者娓娓地谈着美好的故事,或者突然静悄悄地,等待着扩音器放送克里姆林宫的钟声,或者沉浸在北京广播的音乐里。你半夜去催她们睡觉,她们就说:“还早呢,莫斯科的太阳还没落。”你中午催她们休息,她们又说:“早得很,莫斯科还是早晨。”要不是全神贯注的目光总是在红光映着的画面上迅速移动,真看不出每秒钟有多么紧张呢。

“你们总是工作啊,工作啊,”小芳丽说,“不休息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休息呢?”小专家尼娜说,“到了冬天,祁速山会叫我们休息的。可是现在,如果在适于飞行的季节按时作息,这一年的工作就不妙了。”

一天下午,酒泉送来了许多戏票,晚上有一个精采的演出:用秦腔表演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国的古典戏剧,专家们是很喜欢的,又是演的俄国古典作品,真是诱惑人。不巧晚上要加晚班,只有拉多夫和尼娜可以抽出来。因为总工程师指挥飞机摄影,只是白天的事情。小专家把胶卷冲洗出来以后,冲洗室有她也可以工作了。他们两个,是新村最忙的人.大伙便公推小芳丽做代表,跟拉多夫说:

“我们全体苏联同志和中国同志,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请你和尼娜代表我们去看戏,回来讲给我们听听。”

“战士们正在作战,司令官怎么能离开火线呢?”拉多夫摊开两手说。“这样吧:我接受大家的请求,——我命令尼娜同志做全权代表。她有艺术天才,是不会辜负我们的委托的。”

“亲爱的司令官同志!”尼娜笑了起来。“你下这样的命令,难道不觉得害羞吗?我的姑娘们还在战斗着\我也是离不开冲洗室这条战壕的。”

不知是爱上了技术,还是“小专家”尼娜特别逗人喜欢,小芳丽对冲洗工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有时半夜醒来:也忍不住跑到尼娜身边,悄悄说:

“还不睡吗?让我做一会,可以吗?”

在女专家里,最活跃的要算尼娜了,很能干,也最会玩。很喜欢唱那种带感情的歌,声音像月光下的泉水那样魅人。跳起舞来又这样洒脱,优美,什么舞都会跳。航空员也跳不过她。就是在暗房里冲洗胶卷的时候,一举一动,在红灯下总是这末动人。小芳丽曾经想:她为什么不做个人民演员,却爱上暗房里的技术工作呢?

现在小芳丽只要有个空儿,总要到暗房跑跑,走走,一到尼娜身边就舍不得离开。散步也在一起。大伙都叫她们“两姐妹。”

一般说来,专家们都是很会生活的。飞机出航了,很高兴;耍加晚班了,很高兴;学生们学到一点技术,很高兴;工作室里安了扩音器,很高兴;收到信了,很高兴;工作告一段落,举行舞会了,很高兴。看起来总是尼娜更加快活。每个星期都收到一封信。寄出的信更多——工作越忙,越多。常常一个人跑到小芳丽的小帐篷里,悄悄拿出一只信封来:

“赶快,亲爱的!给我写上‘苏联两个字。”

她的丈夫是一个地质工程师。才结婚一个月,就来中国了。她对一切都感兴趣。她要把有趣的事情都写在信里,哪怕只是短短几句。或者把新学会的中国话用俄文字母拼写出来,写到信上。她和小芳丽订了

个“互助公约”:她教冲洗技术和莫斯科话,小芳丽教北京话,写信封,并且“绝对保守秘密”。因为哪个女专家也没有她写的信多。

“你做航测工作,他做地质工作,不是经常别离吗?”

“是的。不是我送他上火车,就是他送我上火车。”

“啊!你们分别过多少次了?”

“很多次了。去年夏天,我们刚认识不久,就别离,他回家去看母亲。今年“五一”前夕,我来北京,又别离了。”

“还有呢?”小芳丽忍住笑说。

“这还不够多吗?”尼娜说,脸上一阵飞红,忽然忧郁地叹了口气:“要知道,我是多末喜欢航测工作啊!”

今天天气很不好,飞机不能起飞。可是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又来了“订货”的。祁连山地质普查大队的工程师,要求马上给他们印一套图片,有多少算多少。又要加晚班了。

看着地形略图,这位工程师简直欢叫起来:“早有这套照片,我们能多找多少矿!”

他在祁连山活动了五年,对地形熟悉极了,只管在图片上指指点点的:——这就是有名的镜铁山,西北的第一座大型铁矿;这道山脉发现了许多铜,铁,铅,锌,铬铁,矿脉断断续续,有八百多公里是;这里发现了大煤田,这里可能有铁矿……“祁连山,真是中国的乌拉尔,什么好矿都有。”他说。可是他们到过的地方,还只是边边上的几条线呢。

半个月来,在测绘区里活动的野外勘测队伍,来要图片的已经有七个单位了。在大戈壁找有色金属的,在芒崖和冷湖找石油的,在荒漠上勘测铁路线路的,……每个人向拉多夫提出要求的时候,总是谈得这样兴奋,热切。小芳丽在旁边一句句地翻译着,一幅动人心魄的景象也渐渐地鲜明起来.

新的铁路从兰州穿过西宁,穿过柴达木盆地,穿过芒崖,敦煌,在河西走廊两端和兰新跌路连结起来,正好把祁连山绕上一圈。许多铁路支线便从这条“环行铁路”放射出来,深入雪山,深入戈壁,把他们测绘过的地方,结成一个强大的工业基地,——以镜铁山钢铁基地为中心的工业基地。

那时候,“荒原的边疆”就要变成中国真正的心腹地区了。

又起风砂了。刚来的时候,每逢起风,小芳丽心里跟沾了沙子似的难受。现在呼吸着大漠吹来的热风,总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不由得跑回帐篷,在日记本上写道:

远航!远航!在我们的航线上,多少没有人迹的地方,将要出现许多新的城市,许多的人,

十一

祁连山东部终于拍摄完了。

小芳丽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浑身像一抹谈淡的卷云,只是在海一样的碧空舒展,荡漾,消溶在透明的天穹……

忽然,天空出现两颗明星。她睁开眼,尼娜正轻轻地捧着她的脸看,微笑着,见她醒了,突然笑了起来:

“懒姑娘,还不起床1已经十一点半了。”她双手抱住小芳丽的脖子,坐在床边说。“放假三天!”

“唉呀,我真高兴死啦。我要狠狠地睡它三天。”

“啊,在这样高兴的时候睡觉,多可惜!我要狠狠地跳三天舞。”

苏联专家们都是很喜欢跳舞的。可是难得举行一次周末舞会,刚到十点便宣布结柬了。因为,如果天气好,星期日也是要起飞的。空勤人员必须早睡。拉多夫常常这样说:“姑娘们还在跳舞,小伙子怎么睡得着呢?”可是这会却说:“只要不把腿跳断,任你们跳通宵。”下午还要到九眼泉和戈壁滩上的鸳鸯湖水库去野游。

拉多夫已经五十三岁了,玩起来还是这末痛快,越野汽车在砾石上飞跑着,把他这个胖子颠的!他只是兴冲冲地催着司机猛开快闸,差点没把黄羊追上了。休息的时候,他汗淋淋地挤出车门,愉快地拍着大肚皮说:

“如果能把它搁在座位上,我一定是最幸福的:屁股颠不疼,还可以把它压平了。”

把女专家们笑的都直不起腰来。他只是悠游自得地斜靠在车头上,掏出那把小梳子来,把秃顶上那绺头发梳了又梳,怪自在的。小专家说:

“你老梳老梳,这几根头发都快叫你梳的掉光了。”

“我正是要趁它掉光以前,多梳几次呢!掉光以后就来不及梳了。”他微微笑着说。“至于你,这样美丽的卷发,什么时候都来得及梳的。何况工作那末多,还有这许多信要写,忙不过来。”

“难道你不写信吗?”

“当然。年青的时候,我也是天天写的。一切美好的印象我都想写到信里。可是在这个时代里,值得回忆的事情这样多,我只好弄张地图,在走过的地方画上红线,标个记号。每次回家以后,才把地图摊在妻子和女儿跟前,一块儿照着红线汇报。可是现在,那张地图画不下了。我于是又弄了一张中国地图。可是中国给我的印象这样多,将来老了以后,光是回忆也来不及。“

十二

舞会突然宣布结束,还是十点正。

出了什么事情?

回到新村,小专家把小芳丽拉到一边:“先别睡。过一刻钟,到我房里来。”

走进她的卧室,尼娜已经换了天蓝色的布拉吉,上身罩一件宽袖紧身的红毛衣,就是在火车上穿的。小桌上摆着花生,兰州瓜子,敦煌苹果,和莫斯科带来的咖啡糖。

“明天我就要走了。”

“为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刚刚得到通知。”

“回国去?”

“不,到兰州去。芦队长来的电报,有紧急任务。总共调走十二个苏联同志,两架飞机。”

尼娜从箱子里拿出一只玉白色的塑胶盒子,送给芳丽,盒盖是克里姆林宫的浮雕,也是一色玉白,只有斯巴斯达钟楼尖顶的红星是一粒小小的红宝石。

小芳丽接过盒子,心里空宕宕的。这三个月过的多快啊!

第二天清早,新村的人都到了机场。飞机发动了,尼娜忽然抓住小劳丽的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你摸摸我的心,看它跳的!”

小芳丽偎在她的身边,不知怎么办好。总工程师拉多夫走了过来:“别难过,姑娘们,重逢总是跟着别离来的。”“啊,你快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就让我们这样呆着吧。”尼娜说。可是要上飞机了。她突然抱住芳丽,哭了起来……

“我用红线画下远航的道路,

你用泪珠铭记别离……”

望着尼娜的背影,拉多夫轻轻唱着。飞机起飞了。转瞬间升到白皑皑的雪山边缘,忽然拐回头来,不忍骤离似的,飞临机场上空,银色的翅膀不住地两边摇晃着,从伙伴们的头顶低飞过去,终于一直飞走了。留下友情,飞向远方。

(李国靖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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