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能忘怀她们
1957-08-16张世盖金昭宏
张世盖 金昭宏
我想不起是一九三五年五月的哪一天(我参加红军的第三年),部队渡过岷江到达茂州,马上就要进入草地了。不幸就在青川以北的摩天岭我负了伤,大腿内侧连中四、五颗机枪弹,血水把裤子沾在一块了,痛的我几次失去了知觉。同志们抬着我前进,隐隐约约知道已经过了茂州。这一天,我的神志比较清醒,部队进入一个山沟,过了一条木桥,盘旋在山沟的小路上,路旁是朵朵盛开的小黄花。到了半山腰,树林中有两间草房,住着一对六十开外的老夫妇,我和另外两个重伤员就被安置在那间较小的草屋里。军卫生部长给我们每人枕边留下二百多斤米和两袋现洋,紧紧握住我的手说:“部队有紧急任务,要急行军穿过草地,不能不暂时把你们留在这里了!我们已请好两位老人家照顾你们,后面有部队来时,再设法转移。”
同志们的脚步声远了,老实说,这时我真有点悲观。十五岁参加红军,知道的事情太少,部队走了,自己伤这么重,而那两位伤员抬到不久就牺牲了,我怕自己也活不了啦!
第二天一大早,草屋的窗缝里刚看见一点亮光,忽然有人敲门:
“老太婆!有水桶吗?”是女人的声音。
“有。你们自己找吧!”隔壁老太婆回答。一会儿,我这边的门被推开了,两个女的站在门口,前面一个打着手电筒看见了我。“啊!这里有人!”她跑到我跟前摸了一下,“还有气呢,能活!”我明白她们是自己人,睁开眼说:“你们干啥?”
“你能说话!?”她高兴地问,又用手电筒对我照了一下。她俩在外面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进来就要抬我。
“干啥?我是重彩号,反正活不了多久,你们赶快走吧。”她俩也不说话,把被子给我盖好,头也蒙上,抬着就走了。
路上,给我喝了几次水。晚上,在一棵大柿子树下宿营了。她们点上蜡独,用盐水给我洗伤口,刚包好伤口,饭也端来了。早上那位女同志过来问我:“你认得我吗?”我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只是摇摇头。
“我叫李秀兰。咱们明天就要到威州了。放心吧1有我们就有你,你的伤并不重,最多一月或四十天就好了,那时草地也过去了……”
我明白自己的伤的确很重,她们这样说,只不过是安慰我。
现在我知道她们是四方面军总医院附属医院的护士,一共十一个人,都是女同志,李秀兰是她们的班长。就是这些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同志要抬着我过草地。她们这种伟大的同志爱增添了我勇气,使我重新振作起来了。
第二天,仍然是两个女同志抬着我,她们自已的背包和干粮由其他同志分开拿,还有药品,行军锅,炊事用具,一切都由这十一个女同志背负着前进。但最大的负担还是我,她们每抬一段,就换换人,每天还要换两次药。那时天气开始热起来,脓血非常多,伤口越烂越深,药呢,只有盐水。但李秀兰总是说,“不要紧,化了脓伤口就会愈合了。”就这样每天以三十来公里的行程继续前进着。
五天后,到了大喇嘛寺,在这里休息了一个星期,又走了九天到了马塘,还要往毛儿盖去。这时粮食只剩下一点了,她们早在五、六天以前就开始吃野菜。每到宿营地,这些姑娘们就分头去找寻大黄叶子、冬苋菜、苦菜煮糊糊吃,仅有的粮食却留给我。我的伤口已开始好转,眼看这些女同志为我受这样的苦,在担架上怎样也躺不住了,我请求给我一个棍子当拐棍,让我自己支着走,但谁也不让我起来。“安心躺着吧,现在伤口还动不得,稍为一动再犯了就不好治了。”多少次的要求都得到这样的答复,我有点急了,并起来不可。李秀兰走至到担架旁边问我:“是病号听护士的话,还是护士听病号的话呢?”这是安慰,也是批评,没办法,又躺了四天。
一座上下六十里的大山挡在我们面前,路根本没有,几乎都是悬岩陡壁,上山得用两手两脚爬,但肩上还要抬着我。能行吗!这一次我坚决要求自己走,她们还是不肯,我想只有耍赖才行,不让我起来走,干脆从担架上往下滚。最后总算她们让步了,答应给我找棍子,但事先说好,走几十步,再抬几十步,到山顶以后,就不许再走了。就这样大家一起爬,我每爬一步,伤口疼得咬响牙,眼泪又不敢流出来。两个
女同志扶着我问:“能成吗?”我不敢看她们,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下午,给我换药时,发现脓又多了。她们说什么也不让我走了。这时天快黑了,就在一块大岩石下面宿营。那知道半夜里又起了风,大雨跟着来到。全班只有两块雨布,李秀兰看了我一眼,命令说:“把雨布盖在彩号身上!”我知道争也没有用,就服从了。姑娘们在黑夜中让大雨浇淋着,怀里还搂着最宝贵的仅有的一点盐和药棉。雨点打着我身上的油布沙沙作响,也打在她们的头上,身上,假如有个小山洞该多好呀,但这里什么也没有!
次日,天虽晴了,路可实在难走,我几次起来要求走两步,她们只摇摇头看着我不说话,一个劲地往上爬,汗珠不断从脸上流下来。担架每往上迈一步,就会滑下半步。她们两个人抬着担架,旁边还有四个人扶着,没有这样宽的路,靠里边的一手把着山岩,一手拉着中间抬担架的胳膊,靠外面的也几乎是用肩膀扛着中间的同志。偶一不慎,三个人一起滑倒,甚至拖得前面或后面的同志也一起摔倒。这时,她们干脆就一下子坐着、跪着或躺在地上,以便稳住身子不致滑得更远。这一早,没有定出多远,她们身上就滚成了泥人,蓬松的短头发上也沾满了污泥。但她们注意的不是自己,每次摔倒后总是带着自咎的眼色看看我,关切地问:“碰痛了吗?小鬼?”我能说什么呢,越是碰不着我,她们摔得就越厉害。眼泪涌满了我的眼眶,我心里比昨天自己走路时的伤口痛更要难受。
中午,终于爬到山顶,大休息了一次,但当端起碗吃饭时,只有我的碗里是稀饭。这次我给李秀兰提意见了,“谁都比我累,现在我又不是重彩号,光让我吃稀饭可不行!”她笑着蹲在我身边又要解释,我说:“要么我不吃,要么就大家一块儿吃。”争执的结果,还是给我盛了半碗,另外一碗多稀饭煮成苋菜叶子糊糊,大家一块吃了。以后,仅有的粮食也吃完了,我和她们一起吃野草,她们有时好不容易找到一点青稞又都给我吃。
在这艰苦的行军中,她们没有一个掉队的,每天争着抬彩号,抢不上抬担架就抢着背那口行军锅。到了宿营地,又这个找柴,那个找水,忙着烧火做饭,还有一个同志专门护理我,洗伤口,换药。李秀兰还怕我情绪不好,常常来安慰我。这是她们的责任吗?并不,她们这个班是在茂州执行任务以后,准备到任家坝集中待命,就在出发的第二天,在那间草屋里发现了我,阶级友爱使她们不忍心丢下一个还活着的红军弟兄。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行军,受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把我带到了四方面军总医院的驻地任家坝。不久,我的伤全部痊愈了,离开了医院,离开了李秀兰同志和她们的护士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听说李秀兰同.志过了黄河之后,在固源的某次战斗中牺牲了。其他的护士同志们也没有消息,不知她们是否还健在呢?每当我想到自己还能为党战斗,特别是看到身上留下的伤疤时,李秀兰和那些护士们的面容及当时爬山涉水的情景就清晰地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这崇高的革命友爱是我永远也忘怀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