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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戈壁之夜

1956-08-16华山

中国青年 1956年22期
关键词:尔巴戈壁

华山

明天就要出发了。

大戈壁的夏天,气候特别酷烈。谢尔巴柯夫对自己的身体却充满了自信。唯一的准备工作,就是把一头漂亮的头发剃光了。省得招沙子,没水洗。

西北地质局的康局长放心不下,晚上跑来看我们。

已经是睡觉的时候。谢尔巴柯夫正在房里光着膀子,拿一条胳膊抡着一对哑铃,把浑身骨节弄的嘎嘣嘣响。

他是个很年青的铅锌矿专家,个子矮矮的,戴副近视眼镜,身体却结实得像只小水牛。六公斤重的哑铃在他手里,就跟木头做的一样,临睡前总要浑身上下抡上三十分钟。旅途中也不例外。

康局长说,不久以前他进了一次大戈壁,干燥极了,他一时不小心,没多喝开水,鼻孔跟嘴唇都被热风烧烂了。晚上可冷的要盖大棉被。赶上起暴风,下暴雨,气候变化更激烈:暴雨一来,几十分钟就是一条大河,一障暴雨过去,地面又干了。太阳更毒。最容易感冒,得病。已经给抽调来一个医生。可是更重要的,还是要注意休息,大意不得。

夜深了。兰州的夏夜,晚风沁凉。谢尔巴柯夫跟康局长对面坐着,还是光着膀子。一个穿一身黑呢制服,认真地讲着“戈壁热伤风”的特征及其预防和治疗,一个像轻量极举重专家似的认真坐着,神情庄重,两条粗胳膊的肌肉却一阵阵地在皮肤下悄悄滚动着。说到医生的时候,谢尔巴柯夫终于笑了起来:

“这很好!”他说,露出满脸顽皮的样子。“我病了,他给我看;他病了,我给他看。”

康局长说,调给我们的汽车,是一辆崭新的苏联“六九嘎斯”,跑的又快,又稳,爬坡又有力气,还颠不坏,是最好的一种小型越野汽车。司机也很好。可是大戈壁没人烟,还难得找到泉水,半道上出了毛病很危险。上路以前一定要做好充分准备。

“没关系!”他愉快地拍着大腿说。“我这两条腿,是很好的机器,坏不了。”

谢尔巴柯夫,今年才二十九岁,八年来一直在野外工作,到过苏联远东的原始大森林,到过帕米尔高原的高山地区,还到过朝鲜战场,帮助朝鲜同志找过三年矿。完全是新的一代的知识分子。听说我也到过朝鲜战场,特别亲切,把他所记得的朝鲜话都搬出来了。

一路上用得最多的,是“确斯密达”——好!看见兰新铁路穿过万里长城:确斯密达;看见黄羊在玉门油矿跟前跳舞:确斯密达;在碧野连天的田野上呼吸着大漠吹来的气息:确斯密达;在遍地流沙的荒漠上穿过钻天白锡的林荫公路:确斯密达……,一连几天,汽车在祁连山和大戈壁之间的大平原上飞驰着,一时穿过春光明媚的绿洲,一时穿过烟海茫茫的荒漠。他总是这样精力充沛,对一切都兴致勃勃。在野外工作起来,大太阳下一干就是十几个钟头,回来还拉手风琴,看书,练哑铃。玩起来也痛快淋漓,一见河欢就想往里跳。有一次黑河涨水,汽车不敢过,他把裤子一脱就探路去了。

偏偏保卫员李振东是个认真负责的人。祁连山流下来的雪水,到了汤脚的荒漠上,也是冰凉的。大热天跳下去,能不闹病?别看他整天笑眯眯的,保护专

家,心里可不含糊。他是刚从康藏高原下来的转业军人,在炮兵部队养成了严格准确的习惯。只急的他几步上去就把苏联专家拖住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谢尔巴柯夫说,“高加索的河水,此这急多啦。”

“那是苏联,这是中国。”

“呜!中国的水,难道和苏联的水不一样吗?”

“你呆着吧。探路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

“你不行。我是地质专家,会看地形。”

“我是炮兵下来的,还能看不出一条路来!”

两个人在河边,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说越急,还听不懂话,把翻译同志笑的话也翻译不出来了。好在汽车终于开了过去。谢尔巴柯夫也笑了起来:

“你这李振东啊,我工作的时候,你总是‘休息呀!休息呀!现在我要休息休息,你又不让了。”

“进大戈壁以前,一定让你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带队的说。“我们也洗。到了疏勒河咱们大家都要洗个痛快。”

疏勒,蒙古话的意思,是荒凉的边疆。古来叫作“流沙之地”。过了疏勒河,不说河流,就是一棵草,一眼泉,也难得碰上了。汽车刚刚停住,谢尔巴柯夫就拧开车门——迎面刷的一隙风沙,把车门整个掀开,连他也拖下事去。

流沙在大河滩上贴地飞扬着。你一脚迈出车门,顿时透不过气来,不由得转过身去,背风站住。可是从大戈壁刮来的热风,还是抡着灼热的沙粒,满头满脸乱扫一气。把大伙几天来洗个痛快澡的兴致全给扫光了。

只有李振东一个人笑眯眯的。“这下子他可洗不成啦。”他说,如释重负似的。只说得大伙都笑了,——谢尔巴柯夫已经跑到大河滩上,消失在大风沙里。

有个好身体,真叫人羡慕。水这样凉,风这样硬,他在风沙里脱得光溜溜的,就往河里纵身一跳,——不想河水这样浅,竟然才淹到脚脖子上。把他自已也笑坏了。河水都被引到田野里灌溉去啦 。浇到身上的水,还没有风沙来得多。不过他还是非常高兴的,还让大伙儿帮他浑身猛浇着,瞬时间把皮肤擦得通红。当我们进了大戈壁以后,在火一样的荒漠上回想着这痛快淋漓的情景,真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下水呢。

过了疏勒河,好热!跑着跑着汽车的水箱叉“开锅”了。

刚进河西走廊的时候,绿洲这样丰润,青葱,映着祁连山的连峰积雪,有时汽车跑上好几个钟头,田野总是水渠纵横,阡陌如画,路旁总是齐崭崭的两行钻天白杨,只迎面亮着一线蓝天。眼看着汽车就要一直开上天去似的。谢尔巴柯夫又“确斯密达”起来:“简直和乌克兰一样。乌克兰可没有这样美丽的雪山。我真愿意在这里工作一辈子。”

可是现在,遍地白草黄沙,烟海茫茫,汽车跑的多快,总是追不上地面的流沙,也逃不脱热风的追击。灼热的沙粒在车篷上一阵障地爆响着。跑上一刻钟汽车的水箱又沸腾了。非得调转车头,迎风停上半个钟头,才能开动。人也跑出事来透一透气,——虽然外面热风烫人,总比闷在车篷里好受一点。

只是一到大漠深处,天也高了,云也亮了,远处山影重重,起伏如黑色的海浪,遍地亮晶晶地满盖着一层黑色的石碟和碎石,波澜壮阔。强劲的戈壁风动地滚来,什么衰草,泥沙,黄尘,红柳,在这里都看不到了。

大戈壁原来是一个石头的大海。

“远看是山,上山不是山。”这句话用来形容大戈壁,真好!前面分明横亘着群山的波浪,汽车分明是一直朝着山上开,可是越往上,地势越开阔平缓,跑着跑着山头就不见了。汽车开到那里,跟前总是满盖着一层石砾积成的硬壳,只有远处,依然山影重重。——在这里,暴风烈日和无情的岁月,曾经把多少高山深谷,都夷为平地,劈裂成破碎焦黑的石砾呵!它顺着风势,积成坚硬乌黑的石壳,在烈日的斜照下反射出一片银灰色的强烈的光辉,给人一种一望无际的,严峻,空漠,酷烈的感觉。

可是突然,如同波涛间涌出船队的桅杆,山那边出现了一群钻塔的轮廓。跟着,帐篷,石头房子,土坯房子,汽车压出的道路和战壕似的探槽,也迅速展现出来。这时的心情,简直和雾海孤帆驰进了渔港,我们终于到了有人生活的地方了。

汽车驰进了矿山。

大戈壁上的地质人员,也和大草原上的牧人一样,是好客的。这是去年夏天发现的一个铅锌矿床,很大,已经开始勘探工作。技术方面的总负责人,是一位热情的地质科长。一九四五年,他在大学地质系毕业,学完了也丢了:没搞头。解放以后才捡起来。在一个大铜矿摸索了几年,跟苏联专家学会了计算矿床储量,布署勘探工作,现在国家把这样大的矿山交给自己负责,很兴奋,也很着急:就怕完不成任务。每天和十几个刚出学校的青年一起,边做边学,越干越起劲,碰到的问题更多。现在来了个铅锌矿专家,恨不得把满肚子的问题都端了出来。

“很好!”谢尔巴柯夫说。很快就商定了工作日程:上午跑野外,下午听汇报。“暂定半个月。不够,再延长。”

谢尔巴柯夫对汇报很满意:——会议室里,摆满

了各种地质图,剖面图,岩心素描图,和一箱箱的矿石标本。口头汇报详细而又简明。他提出什么问题,地贸科都能把有关资料马上拿出来。可以看出,他们的工作做的很好,对矿区每一部分都很熟悉。可是听着听着,谢尔巴柯夫就做起实验来:来始拿指甲往石头上刻,然后拿小刀,拿玻璃片。跟着又要酒精灯,试管,萤光灯。汇报简直没法继续下去。

“这是矽卡岩。”谢尔巴柯夫终于抬起头来,脖子热的通红。“里面白钨矿很多。”

“这可了不得。”地质科长碰了碰我的胳膊。“咱们这一带,尽是这种石头。”

矽卡岩,是花岗岩的热岩和石灰岩接触时的变质岩层。在地质人员看来,大戈壁本来是一个大海,到处是沉积在海岸的石灰岩。以后海于了。一旦花岗岩的熔岩冲破地壳,冲到石灰岩里,跟着花岗岩一块儿上来的许多宝贵矿石,都喜欢跑到矽卡岩里。如果真的是一片白钨矿床:这是多大的事情!

一连几天,谢尔巴柯夫的心思,都跑到矽卡岩里了。“这很像辉钼矿!”“这很像放射性原素。”他有时自言自语地说。起初,大伙还跟着他一起高兴。可是几天过去,他干脆连汇报也不听了。那末大的一个铅锌矿,好容易来了个铅锌矿专家,可是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怎么不叫人着急呢?一有机会,小青年们就连珠炮似的,把满肚子的问题兜了出来。

“不要着急,”谢尔巴柯夫说。“铅锌矿放在这里,是跑不了的。猎人剥熊皮,忽然发现了鹿,能不打吗?时间不够,我再多住一个星期。”

整个白天,谢尔巴柯夫在野外看石头。

蓝色的热气在大戈壁上蒸腾着。远山如同在水里浮动。太阳好毒。昨天晚上起了暴风,黑云从东方涌来,电光闪闪,半夜还下了一场雨,满以为可以看上惊心动魄的戈壁河了。可是早上起来一看,地面上连雨点的痕迹地没有。特别到了下午,整个大地都闪耀着一片银灰色的反光。

‘嗬,又是辉钼矿!”谢尔巴柯夫又欢叫起来,把我拉到跟前。这是从地上的一块石头上敲下来的,表面上一层“荒漠漆”,跟普通的戈壁石头一样,断面却是灰绿色的,散布着银灰色的斑点。这一带该有多少辉钼矿啊!他又敲下一块——更多,简直是一片片的。大伙顿时围了过来,你一锤,我一锤,都是一块好似一块。谢尔巴柯夫干脆把整块石头抱了起来,让人送到汽车上。

真热闹。司机也帮忙搬,医生也帮忙搬,保卫员也帮忙搬。遍地的好标本总是捡不完。只乐的他像小孩似的:拿锤子在空中比划着:

“今天我们的汽事,都装满了宝贝了。坐不上人了。”

“那边的矽卡岩还要多啊!”地质科长说。“只管找吧,我把运水的汽车也给你调来!”

可是他已经等不及了,要回去照萤光灯了。

回到驻地,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医生说:“休息休息,拉拉手风琴,晚上再工作。”

“不,看过以后,再休息。现在不看,也休息不好。”

看样子,又得一直工作到深夜了。他把口袋里的石头摆在桌子上,按着颜色深浅,摆成一溜:一头是肉红色的,白钨矿很多;一头是灰绿色的,辉钼矿很多。都是今天弄回来的矽卡岩。他一块块地比较着,看了又看,被一种强烈的愿望激动着。终于忍不住跟我说:

“如果是自钨矿跟辉钼矿的共生矿床啊,我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不止自己喝,还要和勘探队的同志一起喝。如果不是啊,我真要哭了。——可是你别跟他们说。”他悄悄地加上一句,“猎人是不能这样说的:我今天要打几只鸟,他只能说:我今天打了几只鸟。”

我赶紧跑去吃饭。又匆匆地跑了回来。可是他已经在那里打乒乓球了。不用问,他已经拿萤光灯鉴定过:今天打到鸟了。

果然,他吃晚饭的时候,把一瓶白兰地拿了出来。我一见酒,就害怕,叫他一把拉住了,非满喝一杯不可。他自己也喝了三杯。“这瓶酒,”他晃着空瓶子说,“已经喝了半个月了,几乎还是满的。我也喝不来酒。喝一点,头就昏。今天一高兴,都喝完了。”

他这样高兴,整个晚上也不工作,也不看书,尽跟我们讲些愉快的故事,讲他经历过的有趣的生活。

他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矿工,他从小对大自然充满了幻想,萝想着到全世界旅行:到非洲,到拉丁美洲……到没人去过的地方,去发现没人见过的奇珍异宝。那时正在十年制学校念书,他常常把家里的面包偷偷切下一块,抓一把白糖,就和两个小朋友一起,跑到森林里探险去了,和真正的探险家那样,在树上睡觉,煮磨菇吃。常常叫母亲拧着耳朵拖回家去。

“可是母亲总不能把耳朵老是捏在手里的。”有一次,下了化学课,他又悄悄揣上一小瓶盐酸,独个儿跑到森林里去。果然找到了一块真正的铁矿石。一九四四年,他考进了列宁格勒矿山学院。

野外生活这样叫他入迷,他参加了业余的举重运动,苦练身体,曾经有两年得过全苏大学生举重冠军。一块儿锻炼的两个朋友,体育学院的,现在都是出色的举重家了,一个得了苏联锦标,一个得了和平锦标。最近还和他一路到中国来表演。“可是我呢,”他幽默地摊开两手,“什么也没有得到。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它给了我这样好的身体,在远东的原始大森林里,我把裤带一勒,三天不吃饭也照样工作。”

他的毕业论文,就是这样写成的:背上四十公斤重的背囊,带上罗盘,扩大镜,和一把可以打石头标本,砍柴,开路,做记号,当拐棍,并且把狗熊吓跑的长柄斧头,就跑进大山林里。每次一跑就是半个月;有时两个人一路,有时独自一人。

不过背囊很快就轻了一半了:森林里到处都有“临时仓库”,——暂时用不着的口粮,连同口袋一起,往树上一挂,就走。可是为了争取时间工作,总是尽可能地不拐回来。因为煮上一锅开水,撒上点豌豆,肉干,食盐,就可以把新鲜的蘑菇和野菜野果之类,做成香喷喷的“森林大茶汤”。

森林里蚊●很多,小伙子们从头到脚,都满涂上一层防护的黑油,就跟在柏油里打了个滚一般。好在森林里没有人迹,当然不会碰上姑娘,没关系。可也就没有谁能够帮助自己了。可以帮助的只有火柴。

燃着火堆,撑起小帐篷来,把草和马尾松的枯枝满铺在地上,厚敦敦的,再垫上一件贴身的毛衣,——这就是床。这时候把薄毛毯往身上一裹,两脚冲着火堆睡下来,伸到帐篷外面,——大雪天也冻不坏脚了。脚是找矿的本钱。

经过了整整一百天,他们回到伯力,都成了非常可怕的人了:胡子跟头发一般长,衣服是自己拿帐篷做成的,也破碎了。一路上人们这样惊讶,不知哪来的一群野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这副模样,也说明了我的意志力量并不比我的体格差一点,少了它,就做不成找矿的人,——未来新城市的第一个居民。到了共产主义也是这样。”

月亮歪了,天这样高,大戈壁静得像沉睡的海洋。突然,一阵欢腾的笑声,从漆黑的会议室里进发出来。人声嘈杂,不由得跑了过去。

电灯一亮,照出了满屋的人,会议桌上,红色的桌布衬着一行行的石头,贴墙根一圈尽是满装着岩心和各种矿石的木头箱子。原来地质科长正在领着地质科的小青年们,把整个矿区的标本都集中起来,做一次全面的萤光检查。

多少世纪以来,人们心目中的大戈壁,从来是一个死的世界,石头的海。只是一到萤光灯下,每一块石头都放射出多末美妙的奇光异采啊!

火红的,金灿的,绿玉色的,蓝宝石色的……萤光灯在黑暗中慢慢移动着,紫光所到的地方,每块矿石立刻放射出各各不同的光采。有的细如针尖,有的星光点点,有的如同斑烂的碎玉,可是都这样清亮,晶莹,鲜艳如同彩霞而又闪灼如同夏夜的萤火。简直就是满桌子的宝石花。

“都来看宝啊!”地质科长放开嗓子,冲着门外嚷了起来。政治处的,工务科的,总务科的,……已经睡下的也跑来了。

“啊唷,这玩意这样好啊!”财务科的一个女同志说,摆弄着小巧玲珑的萤光灯。“咱们再买它几个得啦。”

“现在不心疼啦?”地质科长逗着她说,“前些天啊,——‘哎呀,什么宝贝灯,要八百块钱一盏!就是不给买。”

“这首先就要批评你们自己,”谢尔巴柯夫说,“大戈壁有这许多宝员,你们也不给管理人员说说,光自己高兴。早让姑娘们看看宝,也许放射性原素探测器也给你们买来了。”

他拧亮电灯,把最好的白钨矿石挑到一块儿,放在跟前,突然把电灯一灭,——嗬!简直就是一堆蓝宝石。他一下子把好几个国家最好的字眼都搬出来了:

“OчинъXОPOшO!!确斯密达!大大的好!VeRY

GOOd!”

他把最好的两块抓到手里,如同捧着一团蓝色的火焰:

“可以送给我吗?”

“太可以了。”地质科长说。“你拿去吧。”

“谢谢!”他用中国话说,放到口袋里。可是马上又掏了出来,放到桌子上:“先放在这里。不要以为这是最好的。明天我还要把更好的找出来。如果这是最好的,我们的矿山就不能更好了。”

傍晚。云山拥抱着落日,漏出金灿灿的万丈光芒。采霞烧红了透明的蓝天。三辆汽车迎风驰去。

大戈壁竟然有这样壮丽的景色啊!

每个人都被即将到来的黑夜激动着。萤光灯就要把整个矿区照遍了。在谢尔巴柯夫周围,人们抬着储电瓶,拉着五十公尺长的电线,扛着一捆捆的小红旗,——这是准备插在白钨矿密密集的地方的。参观的人更多。矿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多的人。

钻塔的轮廓那边,起伏着黑色的波浪,当中横着一抹瑰丽的紫红色,宛如划破长空的一道采霞的倒影。那是一整块露出地面的花岗岩,足球场那末大的红色花岗岩。大地这样清凉,舒坦,黑色的波浪沉浸在萝一般的淡紫的暮色中,更显得四野的花岗岩鲜亮如火。这往日的熔岩,该从地球深处带上来多少宝贝啊!

我看着满天红霞,想像着遍地的奇光异采,未来的城市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就在这一块花岗岩上,首先发现这座矿山的青年们,曾经激动地说:把它稍为切平,磨光,不就是现成的花岗岩地板吗?地基是花岗岩的,地板是花岗岩的,墙和大圆柱也是花岗岩的,——将来这座花岗岩的大红楼落成的时候,我走路也要跑来跳一次舞!

而当时这样激动着他们的,还只不过是铅锌矿一种呢。

大戈壁的夏天,夜来得特别迟,十点钟还没完全黑。可是一且黑了的时候,地上的萤光反应也特别可爱了。

几十个人影在谢尔巴柯夫的周围攒动着,在旷野上慢慢移动。透过人缝,地面上闪灼着奇妙的萤光,一群群的,一簇簇的。“有,没有,有,没有……”,一路上他用中国话不断重复着,从战壕般的探槽照到砾石滩上,从碎裂的岩石丘陵照到骆驼草业底下的流沙。奇妙的星光总是在跟前显现着,恍如童话里的萤光虫铺成的道路,不知不觉就把我们引到矿区以外。

汽车的灯光远远地探索晃动着,探照灯的光柱似的,把路驼草照耀成一业业的玉树银花,找不到跟上我们的道路。好容易开到跟前,脚下的萤光又把我们带走了。

“啊,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谢尔巴柯夫欢叫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这是“戈壁河”的杰作,暴雨把高处的碎屑冲刷下来,又把沉重的宝员留在这里。前天早上,谢尔巴柯夫曾经跑到这里来,满满装了好几布袋的沙土,给我们说:

“拿回去送给毛主席,作为献给党的第八次代表大会的礼物吧。”

当时他这样兴奋,满脸焕发着动人的激情。我们不由得也争着帮忙起来。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干涸的戈壁河竟然会灿烂如秋夜的繁星。

“你们要做的工作真多啊!”谢尔巴柯夫给地质科的同志说。“又是铅,又是锌,又是钨,又是钼……如果红色的真个是放射性原素,大戈壁就更了不起了。”

“就是我们的人手太少了。”地质科长说。”光是勘探铅锌矿,也忙不过来。——这样丰富的大戈壁,哪怕给我们一批初中学生,也能找出许多的矿。”

“回去马上就给上级发电报!”谁个叫了起来。

“不,咱们分开来发,”另一个说,“今天报白钨矿,明天报辉钼矿,后天报放射性原素。叫上级光是高兴也来不及。”

“不行,”谢尔巴柯夫说,“放射性原素还不能上报。要马上送去做光谱分析,才能确定。”

萤光灯下,又有缸色的星光显现出来,火焰似的,泛起金光,如同透明的珊瑚。

大戈壁之夜啊!你这样魅人,又这样地叫人无法安静下来,强劲的冷风打在身上,总有一股醉人的暖意和深情。红色的萤光在戈壁风里似乎也更加鲜亮了。

“如果真的是放射性原素啊,”地质科长说,“咱们的花岗岩大楼就要更加高大了。那时候,”他对谢尔巴柯夫说,“不管你到了那里,我也是给你打个电报,请你来参加落成典礼的跳舞晚会。”

“啊,大戈壁的舞会,那是一定要来的。”谢尔巴柯夫又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可是也不一定。也许我回个电报说:请你马上来帮帮忙吧,这里又发现好玩意啦!”(毓继明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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