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

夏澎

一提到老子，人们就会想到：一个银鬃长髯、意态潇洒的蔼然长者，骑青牛，过函谷，飘然而西，成仙去了。这个傅说是根据“史记”上一段话，加上后人的附会，留下来的。“史记”上说：老子是个主张清静无为，不愿让世人知道他的“隐君子”。老子在周朝，看到天下扰攘，不得安宁，便想隐居避世。走到函谷关，遇见关令尹喜。喜善观星宿天象。他事先已经知道将有神仙至，果然老子就来了。关令尹喜就说：你将要隐居了，请把你的学问写成书留下来吧！于是老子就写了“道德经”（即“老子”）五千言。后来，老子“莫知所终”。

这是一段近乎神话的傅说。其实老子是怎样一个人，“道德经”的作者到底是谁，到现在还没有考证清楚。

“史记”上说：老子是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县）厉多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伯阳，死后谥号聃，曾作过周室的守藏史之官。但“史记”上又说：有人以为老子就是楚人老莱子，由于他善于养生，活了二百多岁。又有人以为老子就是周太史儋，究竟是不是，谁也不知道。可见在汉代初年已经存在着关于老子的种种传说。

近代学者，对于老子的说法，也不一致。考证虽多，并无定论。有的说老子就是李耳，曾著“老子”上下篇；但不是老聃。老聃乃传说中的“古之博大真人”，实则无其人。有的说老子就是老聃，“老子”一书系老聃的手著。有的说老子是老聃，但著“老子”一书的是环渊，不过环渊在“老子”一书中，保存并且发挥了老聃的遗说。有的说老聃是太公任，李耳是离耳，著“老子”一书的是另外一个人詹何。

关于老子，众说纷云，但由于文献不足，难执一而从。老子其人既不知是谁，老子一生之行为活动亦不可考。不过，大多数人的意见，都认为“老子”一书成于战国时代，并确有其作者。故我们在这篇文章中所说的老子，主要是指“老子”一书所代表的思想，同时也是指老子这个人，即“老子”一书的作者。

春秋战国时代（公元前722年——221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动荡、大过渡的时代。社会的经济制度、阶级结构、政治组织，都起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到了战国时期（公元前403年——221年），列国兼并更加剧烈。新时代诞生前的阵痛，激荡着社会的各阶级、各阶层。老子生当这个时期，他细心地广泛而深刻地观察、研究了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以及人事的成败存亡、祸福荣辱等等因果关系，推而至于自然界万物变化的情状，提出了他关于社会、人生、自然的一个有系统的学说。

在应付社会方面，从自己来说，老子认为，应该像水那样，以柔弱卑下自守。水虽然是天下最柔弱的，但它上天为雨露，下地为润泽，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不断，烧不着；当他奔腾而下的时候，浩浩蔫荡，颤动山谷，冲堤决岸，淹没原野；聚则大无边际，莫测高深，小则无孔不入，滴穿顽石。所以老子说：“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是说，柔弱可以胜刚强。又说，正是由于不争，所以没有祸患；江海洼地虽然低下，但它可以总汇百川之水。这说明了谦卑的好处。

老子主张柔弱卑下，并非是说人应该真正是柔弱卑下的。他是把柔弱卑下，当作一种手段，一种处世的方法，以保持或取得强盛尊贵的地位，使自己不致变成真正的柔弱卑下。他说：圣人把自己放在最后，自己反而会占先；把自己置之度外，生命反而得到保存；正因为自己不自私，反而使自己得到利益。“淮南子”这本书上有篇文章解释说：从前鲁国有个宰相叫公仪休，喜欢吃鱼。鲁国的人都给他送鱼。但公仪休不接受。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接受呢？公仪休说：正是因为我好吃鱼，所以才不接受。如果接受了别人的鱼，有人说我不好，结果宰相被罢免了，那我虽然好吃鱼也吃不成了。现在，我不接受别人送的鱼，就可以保住宰相的位置。这样，还愁没有鱼吃吗？我这样作，明的是为别人，实际上是为了自己。这是个坦白的自供。在“老子”达本书中，讲这方面的问题还很多。他说：有了功名，不要以功名自居，只有不居功，才能永远保持自己的功名。又说：贵是以贱为根本

的，高是以下为基础的，所以王公诸候称自己为寡德不善的人。这是以贱为本。众人都说自己贱，就无所谓贱了。众人都说自己贱，也就无谓贵了。既然无所谓贵，自然就不会争贵，就可以保住王侯的地位了。“淮南子”有篇文章，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叫狐丘的人，对孙叔傲说：人有三怨，你知道不知道？爵位高的，人便妒嫉他；官大的，皇帝就嫌恶他；禄厚的，人们要限他。孙叔傲说：我的爵位越高，志向越低；官越大，就愈加小心；俸禄越多，便到处施舍。这样，就不会使人生怨了。这个故事，正说明了老子的思想。

自己这一方面以柔弱卑下自处，以防止其朝相反的一方面发展，保持原来的地位；而对于对方，则应设法使之居于刚强的地位。刚强已极，就要转化为刚强的反面，归于失败。老子说“强梁者不得其死。”“坚强者死之徒。”譬如一株树木，如果只直不屈，只强而不柔，最后总要被折断的。所以，老子讲到如何对付对方的时候说：你想收敛它，必须扩张它；想削弱它，必须先使它变强；想废掉它，必须先使它兴起来；想夺取它，必须先给予它。韩非子在“喻老篇”里举例解释说：从前越王勾践在吴国时，替吴王尝粪，并怂恿吴王攻打齐国、鲁国、晋国，在黄池之会上，诸侯插血为盟，推吴王作盟主。但越勾践就趁吴国废惫了的时候，乘机将吴国灭了。

老子所处的时代，是战国时代，老子的这些思想正确地反映了当时贵族阶级间互相争夺的客观事实。不过老子更把它系统化理论化了。但是，老子所讲的应付社会的方法，目的是为了保全自己，或使自己得到更大的利益。因此，他所说的，从自己这一方面来讲，不免流于虚伪做作；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说，就变成了阴谋权诈。他的这个理论，后来到了韩非手里，就更变本加厉地发展起来，成为后来的“人君南面之术”。中国历史上的大奸巨恶，就是在这种思想的训练下出现的。

人为什么常常不能达到柔弱谦卑的境界，而往往招致祸患呢？老子认为这是由于人有欲望。人有欲望，就要想种种办法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就要互相争夺。互相争夺必有一方面要失败。欲望愈大愈多，愈难满足，争夺愈烈，而人愈易受其害。不欲则不争，不争即不会受其害。所以老子说：少私寡欲，天下自然安定；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所以，人若知足，就能够常常感到满足；知足的人，不受辱，能适可而止的人，不会遭到危险，可以长久存在。又说：一个人立身行事最要紧的是“啬”，即寡欲。“淮南子”“人间训”篇上说：从前晋国的智伯，非常骄横，贪心不足，攻打范氏和中行氏胜利了，还要叫韩家、魏家割给他土地，事情还没有定，又兴兵攻赵。结果韩、赵、魏一齐反了。智伯兵败晋阳，身死高梁，自己的土地也被瓜分了。“人间训”接着引用老子的话说：这都因为不知足的缘故。

但老子所说的“不欲”或“寡欲”，并不是苦行僧所主张的绝对不能有任何欲望。因为老子还说，在理想的社会中，应该“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乐。”老子的意思只是说，应该适可而止，不可太过分了。老子说：“望人去甚、去泰、去奢。”因为太奢太甚，便不能达到目的，而且还要遭殃。

一个人能柔弱谦卑，少私寡欲，就是最有修养的人。老子心目中最有修养的人，与众人是不同的：众人整天熙熙攘攘，好像是参加盛大的筵席，春天登台眺望那样；我却淡淡地无动于衷，像那不会言笑的婴儿，像愚人的心肠那样，混混沌沌；一般人对什么都十分苛察注意，我却对一切宽容，显得那样笨拙无能。我像大海那样辽阔，像清风那样长吹无尽。我和众人是不同的，我别无所求，只是把吃饭果腹奉为一切的根本。这就是老子理想的人格。然而人毕竟不是婴儿、愚人，要进入此种境界，需要经过修养的功夫，所以老子所说的愚，乃“大智若愚”之愚，并不是真正的傻瓜。

老子提倡的理想的人格，在阶级社会中，麻痹了被统治阶级，也成了士大夫阶级明哲保身和以退为进的处世秘诀。

在政治上，老子主张无为，以缓和阶极矛盾，保持原来的统治者的地位。他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如果有所作为，就会产生冲突，斗争，那么，事情就难办了。老子说：“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

老子在有些方面，相当深刻地发现了当时社会的矛盾。并提出了他的政治主张。老子看到了当时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人民生活的痛苦。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由于统治阶级的无道和暴敛。所以，他警告统治阶级说：如果百姓的田园荒芜，仓库空虚，而朝廷却穿戴很奢华，有吃不完的东西，花不完的钱，那是不合乎天道的，这样就要产生盗贼。因此，老子大声疾呼要偃武息兵，他说：兵器是不群之物，不应该妄动；军队到过的地方，人民流离失所，田地荒芜，就会生出荆棘来；打过大仗之后，人民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就要遇到凶年。他认为损有余而补不足，是应该的，合乎天道的政治。老子是站在贵族阶级的一方面说话的。他的这些主张，是一种改良主义的办法，目的是为了缓和当时新兴阶级的反抗。

老子把当时社会的进步所产生的各种现象，看作是社会动荡不安的原因。他说：民多利器，国家就混

乱了；人多技巧，奇物就产生了；法令越多，盗贼越多。五色令人的眼睛昏花，五音能使人耳聋；在田野跑马射箭，会使人心发狂；有贵重的东西，使人行为不正。他认为这些都是致乱之源，都是不应该有，而是应该取消的。

对于被统治阶级，老子主张实行愚民政策。他说：古时候善于治国的，不是使人民聪明，而是使人民愚笨，“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智慧出，有大伪。”“绝学无忧”，因为知识多了，能使人不知足，即所谓“为学日益”。不知足就要争，一争天下就乱了。

总之，老子的政治主张是：“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治民，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这些都是无为的政治的具体表现。老子认为这样的社会是最理想的社会。这种理想社会是一种幅员不广，人口不多的小国寡民的社会，那里虽然有各种器具，虽然有舟车、甲兵，但都“备而不用”；吃的、穿的、居住都很好；也用不着文字，结绳记事就行了。那里，“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所描绘的理想社会，是原始社会。战国时期，中国社会正在走向统一，老子的那种理想社会，实际上是不能实现的。老子的想法，反映了没落贵族在新时代面前的踌躇，悲观的心情，以及在无可奈何状况下的愿望。

老子的哲学基本上是唯心主义的。他把世界上的事物的本质叫做“道”，而“道”是“先天地而生”的，是超自然的。

虽然如此，老子仍旧是我国古代一个最杰出的、极其有智慧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学说中，有很多光彩夺目的东西，到今天仍然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发现了一些辩证法的重要规律。

老子看到当时各国诸侯互相攻战，有的失败了，有的成功了。成功了的，后来又失败了。有的变得强大了，有的变得弱小了。在成败强弱的转变之间，有的人上升成为尊贵的，有的人下降成为卑贱的。他又看到，人们每作一件事，常常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譬如，人有了智慧，就容易变得奸诈；有了福，也容易得祸。你作这一件事，就不能作另外一件事。从自然界来说，有高有低，有雌有雄，有美有丑，有曲有直。老子对事物观察的结果，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事物都包含着正反两面。正反两面是互相依存的。如他认为：祸与福是相连的，祸里有福，福里隐藏着祸。就好像我们平常说的：“失败是成功之母”。失败了虽然会遭受一些损失，但却可以吸取教训，获得经验，最后达到成功的目的。然而成功了，又往往会产生骄傲情绪，招致失败。又说：“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就像把花草移植在暖室里一样。花草在暖室里，固然可以四季长青，永不雕枯，但却会变得虚弱，经不起风吹雨打。在“老子”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老子都是从事物正反两面矛盾的关系中，来说明事物的。譬如，刚与柔，善与恶，利与害，虚与实，进与退，予与取，得与失，厚与薄，兴与废，等等。正因为事物有正反两面的矛盾，而且，他还看到，正反两面是可以转化的。在事物的正反两面中，如果，把一方面片面地发展起来，那就会变成它的反面。所谓物极必反。老子说：太大了就要逝去，逝去了就成为辽远不可追及的，就要变成相反的东西了（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譬如我们尽力往一个气球里打气，气球越胀越大，最后气球就非爆炸不可。

老子进一步观察、研究事物的结果，发现事物正反两面矛盾的转化，开始的时候，反面的东西是弱的，但它慢慢会强大起来，将正面的东西取而代之。老子看到了正反两面发生变换，原来弱的，要转到强大的地位上去。这个发现，也是很重要的。

物极必反，柔弱者居上。这是老子学说的精髓，也是老子认为的事物的规律。他把这个规律总名之为“常”。他说：人们如果认识了这个规律，就能够变得聪明起来（知常曰明），不妄逞私意，因此终身不遭受危险。如果不认识这个规律，轻举妄动，就要遭到祸患（不知常，妄作，凶。）

但老子虽然看到了事物的规律，却不能正确地对待它。他对正反两面矛盾发展的前途，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害怕失去正面的东西，想保持原来的状态。所以，他采取的办法，不是发展矛盾，解决矛盾，而是要阻止矛盾的发展，甚至向后倒退。为了保持原来的地位，不让它发展到反面去，老子认为必须站到相反的方面，以减少另一方面的反对，缓和矛盾，使正反两面永不脱离。老子对事物的这个总态度，就构成他处世接物的方法的基础。所以，它特别强调柔弱、谦卑、寡欲、无为等。

老子的学说思想对中国的思想界和在中国社会中，影响很大。壮子的思想中，包含着一部分老子的思想（虽然老子与壮子不同）。战国末期的法家（申不害、商鞅、韩非），把老子所说“道”作为立法的根据，特别是发展了老子学说中阴谋权诈的部分，而构成所谓“术”。汉朝初年，因为经过秦汉之际的连年战争，人民需要休养生息，老子的学说盛行，文帝景帝实行无为而治，曾收到一定效果。东汉末年，老壮合流，并得到佛家思想的支援，形成魏晋的清谈之风。后来，经过张道陵、葛洪，道教成立，以为炼丹静修可以成仙，老子竟被尊为“太上老君”，视同神仙教祖。此后直到清末，中国农民运动多和道教有关。不过这些都是老子学说中不纯部分的发展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