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1954-08-23冯雪峰
冯雪峰
“孔乙己”作于一九一九年三月,是鲁迅继:“狂人日记”之后写的昂二篇新的小说。也是鲁迅的最有名的短篇之一。全篇只有三千字左右,就创造了一个凡是读过这篇作品的人都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物——孔乙己。孔乙己这样的人物,在我们今天这样的社会里是不会再有的了(但大概还可以看得见他的正在最后地消逝的影子,在全国解放后进行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我们就还偶然会遇见这样的人物呢)。可是在艺术上,鲁迅创造的这一个典型,却无疑会和阿Q,润土,祥林嫂等等一样,永远都是活着的。和文学上一切典型人物一样,时代虽过去,我们仍然能够认识他,因为我们能够在他那里看见他的世界,认识他的世界。
孔乙己的世界,即产生他的那个社会和时代,是怎样的呢?孔乙己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我们读过鲁迅的作品,大概都已经很熟悉孔乙己的世界。在“孔乙己”这篇作品中,作者把这一个世界描写得非常清楚和具体。而且,在这之前,“狂人日记”也已经使我们认识了这一个世界。在这之后,鲁迅又把这同一个世界描写了好多次。我们知道,阿Q,七斤,单四嫂子,祥林嫂,以至润土,爱姑,夏瑜和华老拴,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是和孔乙己住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他们都是同时代人。我们在“孔乙己”一篇作品里,完全能够认识孔乙己的世界和孔乙己本人,而把许多篇作品一起来研究,又可以认识得更清楚。那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它叫做鲁镇,也可以叫未庄,也可以叫其他任何的名称。在那里有很出名的咸亨酒店或别的什么酒店,它的顾客有穿长衫的,但更多的是站着喝酒的短衣帮,在这短衣帮中有阿Q,王胡,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等等。这酒店可以说是一个要地,因为此外还有女乞丐祥林嫂和静修巷的小尼姑都曾经在它前面走过;那帮人撑船的七斤也大概每天都要含羞六尺长的湘妃竹烟管来这里幌一幌,打听打听消息或报告从城里听来的消息,在它的隔壁,又住着纺纱的年轻寡妇单四嫂子。这个世界里还有土壳祠或别的什么祠或庙,有已经说过的静修奄或别的什么奄或寺,有魁星阁之类的名胜,等等。最重要的,是有丁举人,赵太爷,赵秀才,钱太爷,假洋鬼子,七大人,鲁四老爷,赵七爷(茂源酒店的主人),还有四铭、道统等文豪(“肥皂”),等等;这些人是最必要的,没有他们,这一个世界就一切都无从谈起。……
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上面所说的各种人物,孔乙己是这个世界中的人物之一。他不是润土或祥林嫂,也不是七斤,这是不用说的。他满口之乎者也,然面他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所以他当然又不是赵秀才,同样也不曾是假洋鬼子。他识认茴香豆的茴字,而且知道回字有四样写法,很可以去做掌柜,然而他又不会营生。他已经坦然站在短衣帮站的柜台前了,然而他又不是“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或“长明灯”中的疯子;面且和阿Q也还差得很远的一段路(虽然他已经有些像阿Q),因为他是好喝懒做,而阿Q是割麦便割麦,春米便春米,撑船便撑船,加以阿日常常会不把赵秀才之类放在眼里,他却一提起捞不到半个秀才就会立刻显得颓唐不安。孔乙己,究竟是谁呢?谁也不是,而就是孔乙己!谁也不会认错他,因为他是站着喝酒而穿长杉的唯一的人!(只是这么一句话,就把这个人物完全描写出来了。)就是这样的一个孔乙己,是这个典型世界中的诸多典型人物里面的一个。
在这一个世界中,孔乙己和其他诸多人物同样地有名,比谁也不稍为逊色。他的部分的外貌——身材很高大,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并不怎样重要,因为即使身材矮小,没有胡子,也还是一个孔乙己。但这部分的外貌,对于这一个孔乙己,也还是使人感到亲切的东西,而他的另一部分的外貌——青白脸色,又是更亲切的,同时是重要的,而且对于一切的孔乙己都是亲切而重要的。对于这一个孔乙己,尤其重要的是——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这对于别的孔乙己,有时也适合。但使我们认识这一个孔乙己以及一切孔乙己的那最主要的标志,是穿着一件长衫——一件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的长杉。以及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风度。这样的人,他的来历就很明白,一定是这样:原来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的地步,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
吃,可是又有一样致命的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都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就没有了,这样,他不偶然做些偷窃的事,又怎么办呢?……只要他是孔乙己,那就一定是如此。不一定一切的孔乙己,都事事相同,但总有大致差不多的来历,尤其是精神上总有一致之点的。譬如说,有的孔乙己不一定写得一笔好字,然而他总一定读过书;不一定好喝(酒)而是好吃或好别的什么,然而他一定是懒做;不一定脸上时有伤疤,更不一定被打断了腿,然而他一定也免不了要做些偷窃或诸如此类的事,因为既没有捞到半个秀才,又不会营生,是一切孔乙己所以为孔乙己的前提条件。这样的人物,在他的世界里也真是所谓天生的人物;就是说,他原来就是如此的,他的出现没有丝毫可奇怪的。自然,在他的这一个世界里,没有这样的孔乙己,大概也没有什么。作者就告诉过我们,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也就是说,没有他,别人并不会增加寂寞,也不会减少寂寞。譬如在后来,他大概真的死了,人们也就不再提到他,连咸亨酒店的掌柜到最后也不再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的照例的话了,就是明证。但是,虽然别人并不怎样需要他,他却是他的世界所不可缺少的人物。他的世界已经替他预备了一切条件,非让他在丁举人之类的已经不怎样景气的王国里做一名以备一格的居民不可。(我们说丁举人之类的王国已经不怎样景气,即九斤老太所说的“一代不如一代”,那不过是说他们的虎皮交椅已经很破旧,已经渐渐坐得不舒服,已经从那里出了狂人和疯子,也出了不少孔乙己,而且连阿Q把辫子盘到了顶上都可
以使他们变色,如此而已。并不是说这已经不是一个王国;它还是一个王国,而且还相当的巩固。)在丁举人之类的王国里,孔乙己这样的居民是决不会缺少的,而且是同样重要的。正因为他本来是重要的,于是,经过天才艺术家的绍介,我们看见,他是怎样精彩的人物啊——他一出场,人们马上都笑着看他,例如他一到咸亨酒店,店内外就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人家对他脸上的伤疤特别有兴趣,而他也似乎特别能够在这上面去满足人家,总要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为自己的“清白”而争辩,把所有的之乎者也都倾倒了出来。人家也特别愿意触到他的隐痛,而他又似乎特别不愿意人家触到它,这样也就特别满足了人家,——因为他唯一的隐痛是捞不到半个秀才,——他何尝不知道:要是捞到了半个秀才,这些妈妈的还能这样看待他么?——人家触到它,就是要看看他那有求必应的脸上立刻显出的颓唐不安的痛苦和嘴上的之乎者也。我们不得不说,孔乙己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正因为他善良,他又更精彩,并且使我们觉得不知怎么说好。看看作者的这样描写罢: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又有什么可责备的呢?然而他却只是这么引人发笑。而终于走到他的收场了,我们再从作者的真正传神的描写中,看看人们对他的收场的态度罢: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人们的这样的态度,诚然是冷冷的,但我们也有什么可责备人们呢?而且人们的冷酷还有更甚的呢,当最后一次他坐落一个蒲包,用手走来咸亨酒店的时候,掌柜和别人还不是同样讥笑他么?可是,我们知道,这讥笑确实又由于孔乙己自己低声辩解说他的腿是“跌断”的而引起的,所以我们仍然不能说别人是讥笑错了的,虽然孔乙己是在用恳求的眼睛希望别人不要再耻辱他。
这样的,就是孔乙己,一个没落的大家子弟或没落的所谓书香之家的子弟由于不可救药的根性面走到末路的形态。孔乙己的不可救药的根性和他的末路,是一切孔乙己们的共同的基本的特徵,不管他们善良或是恶劣。也许越善良,像这一个孔乙己这样,他的末路就越惨;善良只可能赢得有心人的悲悯或同情,然而不可能改善他的末路,如果他的根性是不可救药的,如果他的社会是丁举人之类的王国。
但这一个孔乙己(不是一切孔乙己)却确实使我们同情,因为他同时又是一个被损害者。他当然在基本上还不同于润土、祥林嫂、阿Q等人,因为他的不可救药性是和没落势力相联系着的;但他究竟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到最后也还有自爱之心,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已经敢于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自然孔乙己究竟能否走到反抗的路上去,是还不能断定的。
这就是革命者和人道主义者的作者鲁迅,所以抱着同情和悲悯的心情来描写这一个孔乙己的原因吧。根据作者的观察,这一个孔乙己的不可救药性和他的善良,他的不长进和他的被损害,他的自爱和他的自暴自弃,都是显然不可分离地交结在一起的。因此,作者对他的态度显然有和对阿Q相同的地方,即大家所知道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也显然有不同的地方,即阿Q是被轰轰烈烈地枪弊的,不管作为革命党或作为盗犯,总之是死于他的反抗,这是作者所暗示的;但对于这一个孔乙己,却只让他偷了丁举人家的东西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