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禁果
1941-08-16须旅
须旅
圣经上有个禁果的故事。上帝造人,却不许他们吃乐园里的生命和智慧树上的果子。但夏娃和亚当,却偷吃了智慧之果;于是不器不堪的上帝,便大发怒,罚他们失去乐园,沦落地上。
这传说说述天上的事,是荒唐而玄虚的,因为上帝和乐园,其实都不存在。但这传说却概括了地上的事,人间的事:一边是饥渴于果子的人;一边是用惩罚维护禁果的——特权者。一边是要,一边是不给,两下就很分明。
在地上,不是从有历史以来,就是这样的么?
地上的人——无数的亚当和夏娃。地上有上帝——少数特权者。地上也有禁果。伊甸园里的果子树很多,只有园中央的生命树和智慧树的果子是禁果,但地上的禁果,数目繁多,难于指数,总而言之,凡是人之生存所需,不论大小,都是禁果吧。伊甸园里的果树,据说是上帝造的;地上的禁果,却是亚当夏娃自己种植的——劳动的产物。地上的上帝比天上的上帝厉害得多,他霸占了这全部果实,他们——这些特权者们霸占着这全部果实,一手传一手的,老不放手。无数的亚当夏娃饥渴着要,不给。谁要是动动手,便惩罚。伊甸
园里的上帝,是用了怎样的魔法,把亚当夏娃逐出的呢,这个我们还没有加以研究;但地上的特权者的惩罚的高明,是肉眼可以看得见的。譬如特务机关这个东西,其巧妙,是“慈祥的上帝”所能懂得的么?大家知道,乐园里有蛇,那也许是上帝叫它们看守禁果的吧,但它们却反引诱夏娃去偷吃了禁果。那地上的特务,却是禁果的百分之百的忠实看守者。
上帝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地上的特权者却是用一个整个阶级的力量来维护禁果的。原因便在这里。
整个历史,便是一部禁果霸占史。霸占的人,一代一代的选换,作为阶级,也有更迭;距其为特权者则始终如一。然而维护禁果的手段、技术却大大地进步了。你看:已经从奴隶总管的鞭、骑士的剑,一直进步到特务机关了。
而人呢?
应当说,夏娃亚当是有勇气的,因为他们竟不怕干犯天条,偷吃了禁果;然而呢,不过偷而已,并不碰动上帝的手指头的,所以亚当和夏娃,临末只落得被上帝所惩罚,伧伧惶惶奔走到天涯。然而地上的人却不同。亚当夏娃一到人间,已经是变得更聪明的了(不是因为他们在天上吃了智慧之果,而是因为他们在地上受了社会教育)。他们已经懂得了新道路:要得到禁果,偷是不行的,必须叫上帝翻一个身。
而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剧烈的运动、革命、和斗争。天真的朋
友读了圣经,发问道:“亚当夏娃失了乐园,到人间干么去了呢?”有人回答说是吃大米饭谈恋爱去了;我想,不仅如此吧,他们还手挽手当了男女革命者的。因为亚当夏娃在天上是“天之骄子”,在地上却是社会人;社会人而不斗争,是闻不到果味的——说直白些,便是灭亡。
而人类却真也是这样地走路到了今天的。人的历史,便是一部禁果争夺史。从暴动的罗马奴隶斯巴达卡斯一直到今天的黄帝子孙,不都是这样的么?
说到中国话便多,却也不外乎如上一些情形。中国的人,今天要什么呢?“抗日”“民主”。这便是两个禁果。人要,而主子们不给。“抗日”这个禁果,曾经给了,然而那是如何吝啬啊——几乎只有收到了一点果皮;至于“民主”,则还高高地悬在树顶上。正和上帝安设了发火焰的剑衬卫着那尚未被亚当夏娃偷吃到的生命树的果子一样,在那树下,是围绕着特务,蛇也似的纠缠,狗有似的狺狺——谁要动一动手,便汪的一口。而主子们呢,似乎比乐园里的上帝更小器、更矛盾,更难使人尊敬了——他们之中的“犹太”,已经成为市侩,禁果不仅不给,而且在准备把它出卖给人民的敌人。
于是中国的亚当夏娃们,便不胜其痛苦和烦恼——特别是那些年青的,因为他们敏感、热情,都十百倍于天上的亚当和夏娃。自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是具有着十百倍于亚当夏娃的勇气的;他们懂得天上与地上的差别。
:乐园时代,上帝胜利地惩罚了人;地上却不能。因为地上的人,已不是亚当夏娃那样单纯无力了。他们由此生出自信:对于禁果,志在必夺;他们由此定下方针:对于主子,不是亚当夏娃式的忧愁的顺从,而是炽烈的批评和斗争;他们也因此预定了他们的前途:不是亚当夏娃式的无告的却走和沦落,而是有为的运动和前进。
但也还有另一些年青的人在。他们不很热悉亚当和夏娃到了人间争夺禁果的历史,他们为今灭中国大后方的低气压所窒息,渐渐消灭了他们的特质——非歌慷慨敢哭敢笑的青年气,而习惯于高尔基在“恋之歌”里所描写的那种塘鹉式的生活。他们是那样的长,倦于高识和斗争。而大后方的生活难、失学忙,又助长了他们的“无为”。他们对于现实,并不都是蒙童,在抗战初起时候,他们都曾抬起头,张开眼,瞩望了光明,但等到现实的雷光一闪,却又低眉顺眼,习伏下去了。——是他们忘记了禁果,不要了么?倒也不。谁都知道:中国人要不取得“抗日”“民主”,是难乎其为中国人的。也许这些老实人,还在幻想乐园时代,亚当夏娃偷食禁果的轻巧吧。
对于这样的青年,人们常给以轻蔑。我想,轻蔑是不能促其前进的。倒不如引一句新对经来劝告劝告它。经曰:
“人啊,要记住你们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