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灵魂之幡 舞动生命旋律
2025-03-07李文廷
《追水成瀑》这部诗集,用野川的话说就是“一道由血瀑跌溅成的招魂之幡”。野川扛着它在尘世穿梭奔突,带领我们重温乡土、跨越城市、感悟生死、回归心灵,最后用它去找寻和勘破世间的诸多秘密;野川携着他的诗在尘世间奔跑呐喊,他的狂,他的情,他的不羁、他的细腻,都在诗行间彰显无遗。
读完野川新作《追水成瀑》,我用十二个字来概括对野川的印象——个性鲜明、疏狂不羁、细腻多情。这十二个字既充满矛盾,又恰到好处,正如他在《追水成瀑》的自序中所言“我宁愿你们把我看成一个表里不一的人,用微笑掩盖痛苦,用轻松掩盖沉重,用笨拙掩盖机敏,用规行矩步掩盖狂放不羁……”,这种矛盾也充斥在他诗歌作品的字里行间。
别样的乡土情怀
台湾乡土文学作家钟理和曾说:“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野川的乡土诗充满了“原乡人”沸腾的热血。在他的笔下,乡土成为一种情怀,其中不乏对某些事物的撕裂与批判,让读者看到一些血的奔涌。诗里既有对乡土的眷恋神驰,更有诸多掩卷沉思。
《炊烟》这首诗,野川抓住正渐消失的“炊烟”意象,带着批判的眼光,去审视离我们远去的宁静记忆。“没了炊烟/犹若断了书信。远去的死者/只能托杜鹃啼血//烟囱,村庄惟一的进口、出口/活着的和死去的/相遇,凭草木灰的味道/滴血认亲//没了炊烟/村庄不像村庄。泥土流浪,它的魂/只有烧柴的母亲才能喊回。”短短三段,有多少唏嘘和叹息,远去的何止炊烟,还有我们的魂与根。野川将炊烟比喻成连接过往的书信,用“滴血认亲”表达出现代化进程对记忆中乡土的摧残,“村庄不像村庄”,正逐渐失去原有的模样,而从乡土里走出来的人们,“只有烧柴的母亲才能喊回”他们的“魂”。整首诗充满了对乡土的眷恋与怜惜、对亲情的渴盼与呼唤,沉淀了野川记忆的柔软与真情。
《自疗》这首诗,故乡成为野川自我疗愈“顽疾”的灵丹妙药。“远山把我带走的时候/我从自留地里,扯了一株巴茅/与我一起背井离乡/巴茅长得很认真,青绿和枯黄/全听季节的差遣。但叶沿的锯齿/磨得比乡里更加锋利/我经常被割伤,看血液的色泽/是否鲜红如初,如果有一丝变色/就站在正对故乡的方向/深吸几口气,做一次自疗。”他从乡村走来,在城市定居、打拼,用自己的经历和感悟,道出众多同类人群的心声,引发读者共鸣。远山带走了那些追寻梦想的人,却带不走他们对故土的眷念,带不走属于这群人的根脉。“巴茅”不时用叶沿的锯齿割伤他,这就是乡愁,无论身在何方总会因为这点乡愁而触动内心那些柔软。鲜红如初的血液是检验自己初心的法宝,只有故乡才能让浮躁与轻狂得到安抚。这就是诗人“自疗”的法宝,也是世间游子的精神支柱。
从这类诗作中,我们看到野川的乡土情怀,既有眷恋,也有思索,还有批判,“情”占据了主导地位,文字在不经意间展露和流淌出诗人野川的细腻与深情。
复杂的城市视野
一座城、一个人、一生情。城市对于大部分现代人来说,是日夕活动空间,更是安身立命所在。对于城市,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切身感受和喜怒哀乐,野川也不例外。
《活的泥土》写乡村,也写城市,诗作开头“死去的种子”与“发芽的愿望”形成强烈对比,死与生两种状态写出了乡村与城市的微妙关系;“纸钱”与“新米”的巧妙比喻,更是道出了野川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和许多人都像是那些活的泥土,总想让自己和栖身的城市变得更加淳朴,回归自然的本真。
《调整街树的色彩和路灯的明暗》写出了这个时代大部分城市人身上的浮躁和他内心的宁静,“……这时,适合翻开一本书/让书中的人溜出来/和书外的人一起散步、奔跑、交谈/互相辨认,然后书中的人/代替书外的人回家,继续生活/书外的人代替书中的人/回到书中的位置,继续沉睡……”。在城市的喧嚣里人与书融为一体,这需要静气和定力,而这些都是现代城市人群普遍所缺乏的,因此最终也只能是各归其位。野川对此甚是无奈,发出了“我,只是一个臆想者/在书的旁边独坐,正用雨后的鸟鸣/调整街树的色彩和路灯的明暗”的叹息,试图通过鸟鸣(自然)的力量,去唤醒城市中的某些人和事。
《所有能看见的东西似乎都在配合我》中,诗人在某个下午透过窗户冷眼旁观着尘世的纷繁,他很自信,因为他相信“……这个下午的风/是温顺的,仿佛经过培训/所有能看见的东西似乎都在配合我……”,他也很落寞,因为“……当然,我也知道/自己也被一些事物慢慢看着/……耗尽之后的慢,它甚至会制造某种错觉/我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像一个蜡人,或者一尊雕塑”。读到最后,强烈的孤独和失落感扑面而来,到底谁将成为谁的记忆,很难说,不禁让人想起卞之琳的《断章》。野川在尘世纷繁与内心的坚守中寻找到了最佳的平衡——慢,这种慢是他所独有的,也是他对现代城市生活的理解与感悟。
《追水成瀑》中还有许多诗都展现了野川对城市的爱恨纠缠,有依赖、有温情,也有批判和反思。或许,在野川看来,撕裂一些东西是为了人类社会更好地成长。
独特的生死感悟
在自序中,野川对生死提出了他独到的看法——“一脉水纵身一跃竟然会开出这么多花,让死亡夺目缤纷,让悬崖一下子温暖起来”——死亡在他眼里并不可怕,反而如水般“缤纷夺目”。野川的诗也总在有意无意间触及生死话题,对庄子的“齐万物、超生死”有继承也有发展,表达出他对生死的独特看法和奇妙意趣。
《肢体总比意念慢一些》探讨了意识和肉体的关系,“肢体总比意念慢一些/这一个时间差”是人类普遍的存在,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慢的“时间差”,我们才可以“……把窗外的海棠/从含苞,看到凋零”。这是一种从容豁达,生与死、灵与肉都在“时间差”中跌宕起伏。唯有风“足够让飘落的花瓣/产生飞的错觉”,这是野川对人生豁达通透的思考,却也包含着些许无奈与叹息。
《只要我确信有另一个我存在》中,野川用连续三个“只要”句式,表达了一种决心、一份坚韧,展现出他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另一个我,“只要我确信还有另一个我存在/我就要找寻”,这不仅是野川,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苦苦寻找的。面对“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去向何方”这哲学终极三问,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回答,但每一种回答都无法完全解开这个谜团。野川在诗中试着给出了他的答案——“即使搜遍世间每一个角落/我面目全非,另一个我佯装不识/像一股清风,悄悄地侧身绕过”——虽然这样的答案并非绝对正确,但他的坚持代表了一种信念,人生本如清风,无声无息,但又能吹开天地日月。
“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总是觉得星星是一个人的前世和来生》赋予了生命一种神秘的力量,为了追逐这种神秘,诗人学习攀登、学习飞翔、学习冥想。死亡在野川的笔下有了新的姿态,不是恐惧,也不是超脱,而是一种艰难。在广袤的宇宙和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不知有多少人来来往往,过去现在未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尘埃,谁是谁的前世,谁又是谁的来生?这一切都需要我们去幻想,但又如此真实不虚。野川将这些幻想与真实,统统投掷进星星,他认为人世间所有的追逐与忙碌,最终都只是为了“积攒死亡的勇气”。
生死是人类绕不开且历久弥新的话题,野川从他自己的视角,解析生死、叩问生死,在这个过程中有屈服也有倔强,有妥协也有坚守,最终和生死达成和解,形成了独特的生死视觉。
本真的心灵回归
杨绛先生在《一百岁感言》中写道:“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野川的诗,正如杨先生所说,在乡土、城市与生死中去寻找人类内心普遍的淡定与从容,从而构建起一种新的平衡,引领读者开启一段心灵回归之旅。
《当梧桐落尽最后的叶子》中的梧桐,有来自祖母温情脉脉的童年记忆。“风吹着它的叶子/也吹着枝干上的伤/像小时候,祖母小心翼翼/吹着我割破的手指/空气中的清凉/贴身又慈祥。”年逾天命的野川早已将世事洞悉透彻,现在令他最难忘的是记忆中祖母留下的那份深情。诗人用一个细节将这份深情传递,细腻丰富的内心情感在文字间畅快奔涌。梧桐的叶子被风吹落,野川的人生没有因为时间而凋零,他用自己的信念和坚持,去面对逝去的岁月,所以生出了“当梧桐落尽最后的叶子/我会从它的树干/取出存放已久的古琴/把内心弹空,让秋雨洗净”的情怀。野川的不羁与细腻都在这首诗中得到体现,我们读到的是他心灵的坚守,是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亲情的眷念。祖母已逝,但祖母绣的腊梅是那么的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因为梅花和祖母一样高洁而不畏人世风霜,这是诗人生命最深的信仰与力量源泉。
在《让林中小鸟在不同朝代穿行》这首诗中,野川在狂放不羁的文字里与古人对话,邂逅古人和他们的诗词,完成了现代与古典间一次又一次的激情碰撞,“他们轻车熟路/一首诗,就能建立/自己的王国。至于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偶尔不知轻重的插话/只为接续他们/因年纪太大,记忆/偶尔出现的断层”这既有对古人的肯定与赞赏,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酒”是沟通古今的媒介,对饮成为古今对话的连接,诗中的“我”“来历不明”且“不知轻重”,但“我”的出现只是为了接续断层,低调的虚中又潜藏着一份自信、一点桀骜,这就是野川骨子里的疏狂,也是一种文化自信的另类体现,是他真实自我的流露。
《耽于漫长的锈蚀和腐烂》将钟声和人生放在一个层面探讨,“敲钟的人已经远去/那口钟,仍挂在这里”,人生中许多人事就如那敲钟的人,敲完钟就离开,只留下钟声阵阵。然而钟声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平息,最后也只是“耽于漫长的锈蚀和腐烂/铁锈从钟体一片片掉落”。野川在诗中塑造了一个充满禅意的场景,他将人生的思索放进铁钟,最后得出“……仿佛只有忘记/才能让钟声中走失的人/回到最初的地方”的结论。我们的生活需要忘记,适当的放空是很有必要的,太多的负担让很多人迷失了本真。野川试图借助钟声,来唤醒世人找回并坚守各自的本心。
“只有酒的烈、酒的狂、酒的野/山一样雄峻、水一样宏阔”是野川对酒的理解,更是其骨子里流淌的个性气质。于是,一首《在生活的桌面》,将内心矛盾展现,烈、狂、野,是酒,也是野川其人。但野川并没有陷入其中,而是“在一滴酒中左冲右突/越千山,过万水”,最终抵达回归到“生活的桌面”,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因此他在诗的最后写道,“比酿酒的五谷/更加谦逊,更加安静”。这是一种身心的回归,一切的疏狂不羁在“左冲右突后”后最终都与生活和解,这样的回归让野川的“野”自带温柔与细腻。
在《把一片片茶叶喝成一朵朵白云》中,野川将喝茶这种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场景描摹得极具个性,杯子、天空、云朵、阳光、茶叶和自我在诗中融为一体,以看似闲适的笔调写尽了人类普遍的孤独;《虚构》描写了创作诗歌的过程,生动细腻,充满哲思,从中我们读到一个诗人对万物的悲悯与敬畏;《在生活的桌面》则是用诗意的笔触记录了一个普通的生活场景出发,并透过它去发现生活中不一样的美。
《追水成瀑》这部诗集,用野川的话说就是“一道由血瀑跌溅成的招魂之幡”。野川扛着它在尘世穿梭奔突,带领我们重温乡土、跨越城市、感悟生死、回归心灵,最后用它去找寻和勘破世间的诸多秘密;野川携着他的诗在尘世间奔跑呐喊,他的狂,他的情,他的不羁、他的细腻,都在诗行间彰显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