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与“合”之雅歌
2025-03-07陈娥
作为徐仲偶的学生,我在做他个案研究时发现,艺术家有其个体的不可复制也不必复制的惟独、惟一性、再创造。徐先生在创新变法里面“离”得果断有气魄,同时也展现出强大的思想思辨“合”的才能,还能不断的推进、延伸,走出了一条有“深度”“广度”“宽度”的艺术旅程,且在不同路段立上了发光的“纪念碑”。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同《归去来兮辞》,乐天安命,以明心志。
徐仲偶于1978年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开启艺术旅程,一直在路上整四十年;于2018年举办个人全国巡展“归去来兮”,同步于改革开放时代大格局。梳理其艺术脉流,归结其艺术贡献,洞见未来艺术发展之可能,并借此进入对新时期艺术潮流的研究是一种注定、一种“天时”。
梳理徐仲偶四十年的艺术生命,按视觉形态、艺术追求、美学理念、哲学思想呈现出的不同格局,本文将分四个阶段展开美学研究。
第一阶段,1978年徐仲偶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学习,改革开放春风浮动,中国艺术正在发生变化。
学生时期的徐仲偶开始思考艺术的本体,是主题先行?是典型化?是反映论?“文革”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是绕不开的心结。于是,伤痕题材的创作弥漫开来,是艺术的春天,还是对“文革”的反思?徐先生没有加入到申讨的行列。他说,反思所产生出来的述说方式是多样的。首先,艺术应该回归“道”,即人性、人本、人爱。要以柔软温暖的方式,不是愤青仇恨,而是包容关爱的方式,这是与同代人、与主流的“离”;其次,要从现实主义创作的思想层面恢复到“现实主义的本体语言格局”,解决此时社会秩序的问题。接受传统美学理念“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与传统与时代与自我本心的“合”。这就是第一次的“离”与“合”,先“离”而后“合”,“离”的魄力、“合”的能力是徐先生独立人格和人生境遇所致。基于以上观点,出现“民以食为天”的外化作品乡土系列《归途》;出现黑白稿画了三稿,用时一年,以成都郊县为素材的强调“人要回归正常社会秩序”的作品《生生息息的土地——川西坝子》,这是当时中国最大的一幅版画作品,后来被中国美术馆、大英博物馆收藏。
第二阶段,1986年作为四川美术学院老师的徐仲偶前往美国,遭到西方现代艺术的冲击,感受到开放、自由、发达。
回去要照搬美国吗?美国的艺术是美国的环境生长出来的,而我们中国的艺术也有自己的轨迹,这是深思熟虑后第二次的“离”。“民以食为天”这个话题说完了吗?现实主义绘画这套创作理念的问题解决了吗?此时国内版画已经受西方现代艺术影响走向装饰风、形式美。徐仲偶想借用版画,并以大尺幅的画面探索这个时期的现实主义创作路线的本体语言格局。于是,徐仲偶在1987年至1994年这七年间创作了十米长卷,取名为有中国根性的《青龙镇》。他利用课余在沈从文故乡湖南湘西凤凰采风7次,画面里有正放映的电影《第一滴血》广告、日本新药敌杀死农药、修复文庙的文化复兴、县城教堂,社会包容的中国现实。而沈先生对生命的观照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创作,所以长卷中反复的主题:母亲怎么爱孩子?男人怎么工作?男人劳动中怎么建立一种友谊?生活永远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互相支撑,健康有序,生命流动。以自觉成熟的现实主义本体语言方式回应了85思潮,中国自身社会基于世界交融中现状的万象与东西方共有的永恒生命主题,东西在此“合”。
第三阶段,《青龙镇》创作同期,学术界正研究和推动符号学,这是代表永恒的课题,艺术里该有这种视觉凝练后的共识。
徐先生受此启发,思考过去作品中出现最频繁的木结构穿斗房屋结构,并从中抽离出“榫”“卯”的中国文化符号,形成作品《榫卯系列》,这是“合”。 于是乎,他的艺术创作又顺势从叙事性、文学性的语言形态转入到艺术语言本体,走向离开现实性故事的版画语言,这是“离”。再之后,西方“结构主义方法论”的介入(不是线性思维而是交错融合的动态认知)、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碰撞此时的中国模糊论与意象美学的中西交融,再一次“合”于作品《核桃系列》中。此系列十年共创作167幅,如版画语言的“百科全书”。画面中展现出版画自身语言的纯化,“刀”的变化、变幻。同时寻索“意象”隐喻的艺术格局,来对当时社会提出健康的性认识,如视觉日记一般,表达此时此刻的状态,自由、极致,展示出捆绑的性、开放的性,性成为一种文化态度。在隐喻中,把书写放进去,把抒情放进去,把隐忍放进去,把社会发展格局中各个方面问题都“合”进去。
第四阶段,2004年,新的世纪有了新的主题。
徐先生身边很多红火的现代艺术家,他在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文化是有代表性,有血缘关系的,直接用西方图像讲中国故事会出问题,是没有文化身份的。那中国文化是什么?中国文化是二合一、是平衡文化、是关系文化、是互为成长的动态文化。应该从中国出发走向现代,这是先“离”而后“合”。徐先生发现世界是个圆,东西在同构这个世界的发展,在同构的过程中,中国究竟要给世界提供一种什么可能性?中国文化究竟怎么凸显?他提出了新的美学理论——“间的美学”,就是中国文化是有底线的,有至高的有至低的,中国思维认识事物是动态的,互动联系网状的。这个哲学思想与西方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发生着关系,这就是徐先生所做的“合”的学问。在这个思维风暴中,《以书法的名义》《以水墨的名义》《以花鸟画的名义》等900多幅作品生长出来,里面有徐先生继续演进的“意”(要从自然外部形态走到本质,物理性造型服务于精神性造型)、有模糊论带来的历程、有沙特的精神、有符号的演化于内心发生的碰撞和此时此刻的状态。
潘公凯先生写道,仲偶先生在近几年的这样一批创作中,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书写性这种特长的继承,也是在新时代、新时期的一种新的阐释。同时也是对欧洲和苏联早期木刻为范本的木刻理念的继承和改造。而对于中国传统的继承、发扬,加之西方传统的继承和改造,这两个方向结合起来,我想也正是当代中国绘画界大家所公认的最有成效的一种角度。那么,在这条路上,仲偶教授应该是最卓有成效的一位艺术家。
所以徐先生在谈他的艺术观时会说:艺术的本质就是恢复人的灵性。在科技高度发达和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人类的灵魂正在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压迫,物欲和生存压力、工作压力已经改变了人的精神世界,越来越多的人患上了抑郁症和各种精神疾病。艺术家要站出来思考人类生存现状的问题,并努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要达到这一点,对于艺术家而言,首先是基于问题的思考,同时站在人性的角度和灵魂层面的角度,于是人文态度、哲学思考、历史追问、真理意识这一系列所构成的思想结构在反复推动和艺术实践中不断地被否定、确认,又不断演进和考问。艺术家是无法接受任何被格式化锁定的人生格局,于是社会给了艺术家最大的宽容,艺术家才有望反哺社会,给予人们构建修复人内心世界最本真的状态。故此,一个艺术家永远都是与自己过不去的,艺术家总是在折磨自己,艺术家没有成功的概念,艺术家的生命在不断拷问、观察和关照,体验和思考,达成一种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艺术人生。
苏新平谈道,徐仲偶教授的艺术创作注重媒介交融和形式语言的锤炼,擅长线条、块面等画面元素的布局构成。这或许跟他几十年的版画创作实践有关。独特的版画平面思维使他敢于打破不同画种的隔阂,并以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统摄各类西方现代艺术符号,将传统书法、水墨的理趣美学进行当代的图式转换,具有较强的实验性和学术性。无论在版画或国画、油画、综合材料等领域,都获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就,对于我国当代版画家进一步拓宽思路、完善创作发展规划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作为徐仲偶的学生,我在做他个案研究时发现,艺术家有其个体的不可复制也不必复制的惟独、惟一性、再创造。徐先生在创新变法里面“离”得果断有气魄,同时也展现出强大的思想思辨“合”的才能,还能不断的推进、延伸,走出了一条有“深度”“广度”“宽度”的艺术旅程,且在不同路段立上了发光的“纪念碑”。像以色列民族出埃及、进旷野、过红海、倒塌耶利哥,到了应许的“流奶与蜜”的迦南地一样。
但这条艺术之路及艺术思辨之路,给同样面临时代洪流和艺术困惑的艺术青年、给如今众多艺术创作者应当有的答案、启示、思考和反省。诸如他艺术旅程中寻找并回答自己了的:艺术本体是什么?现实主义的本体语言是什么?艺术的语言格局怎么建立?艺术家如何身体力行跟随时代?中国身份如何来确立?艺术家有何使命?艺术家对社会的责任感?艺术家对人类的价值?等等。
艺术的路是孤独的路,艺术的路是持续一生的路,而大师是可以照亮和温暖前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