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
2025-03-06刘萍
闭上眼,睁开眼,老院子里的一切都在我眼前。
那时候,爸妈都还年轻,脾气极大,每日忙得像现在的我一样,停不下来,没有时间理会我们。那时的孩子都是会自己找乐趣的,我顶喜欢养一些东西。最容易的是从河沟里捉来一条条鱼养在桃树下的半截缸里,然后每日到村子的各个河沟里继续去寻,田螺、虾米、小蟹、泥鳅、水草……但凡能找到的种类我都寻了个遍,统统塞到那个半截破缸里——我那个破缸就是一个池塘,村子小河里能找到的我这里都有。
这些都是小把戏,我要养的如果只是这些就太单调了。
我养鸡,捡来的。每年春天,村里的一些人家就要孵一窝窝小鸡,拿出去卖,几角钱一只。这是他们的主要收入之一。我看过那些孵小鸡的人家,满炕铺着一个巨大的水袋子,一个个蛋就卧在上面。那水袋软乎乎、暖乎乎的,让我每每见了都有也躺上去的念头。
小鸡要出壳的时候,孵鸡的人家总是彻夜灯火通明的,把一个个湿漉漉的小家伙托出来。可再怎么精心,赶上一群小鸡一同出来,还是有疏忽的时候,于是,就有一些小可怜被踩伤,被挤坏,这样的小鸡是卖不掉的,活着也是残疾,主人多半是扔掉的。
那样的时节,我每天很早就到村头去,捡那些被抛弃的小家伙。捡回来,冒着被爸妈骂的风险,藏在煤仓的那个纸盒子里,摆在向阳的窗台上,偷偷抓出一把米,用石头碾碎了泡水给它们吃。上学的时候,我心里仍惦记着它们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会不会被老鼠盯上了……每天放学,我便飞快地冲回来,看它们安然无恙,便长舒一口气,扔下书包,去捉蚂蚱喂它们。
我捡回的那些鸡后来多半都没有长大,不过也有长大的。有一只公鸡就长大了,虽然长大了也有些瘸,但丝毫不影响它趾高气扬的架势。每天放学回来,它见了我就用冲锋一样的架势奔过来——那时的鸡都不圈起来,是可以悠然自得散步的,随意地在村子里逛。草地啦,土坡啦,树林啦,想去哪去哪,它要是有胆量,下河也没人管。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我,看到我就冲过来,如同百米冲刺,跑得跌跌撞撞,其他的一群鸡也跟着它跑,扬起一路飞尘。
如同眼睛不好的人听觉就要分外灵敏一些,这个瘸瘸的家伙起飞的本领是惊人的,它一心想着要比别的鸡多吃点儿什么,那几乎是它最重要的奋斗目标。玉米丰收的季节,一堆堆玉米棒摊在房顶上晾着。它瞄准矮墙、瞄准狗窝、瞄准梯子……说实话,我还真没看见过它是怎么飞上房的,但是,傍晚的时候,我常常见它吃得脖子那儿如同塞着一个皮球,在房檐边上走来走去,喔喔叫着。
天色渐晚,它张开翅膀,挓挲起全身的羽毛,探出脖子,做出要往下冲的架势。可两只爪子却拼了死命地抓住房檐边,它愈发焦急地叫着,爪子也愈发努力地扒住房檐。我想帮它,但没有办法。
我爸来了。我爸最懒得看偷嘴的家伙,他一边骂着,一边挥起一把扫帚,纵身往房檐上猛地一扫。那时的我爸,是多么多么年轻,多么多么有力气啊!噢,没有我爸管不了的事。那只鸡下来了,张开翅膀下来了,伴随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死去的惨叫下来了。
在它落地的那一刹那,它几乎是要把嗓子喊破。当然,它没有摔死,当它发现这一点后,立即变得趾高气扬,抖抖翅膀,用另外一种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语气“嘎咯咯——嘎咯咯——”几声,如同在向那帮惊恐万分的母鸡们炫耀自己非同一般的经历:“看哥的——看哥的——”
我还养过一只鸭子,是用零用钱买的,只够买一只,就只能买一只。这只鸭子因为孤独一只,一度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大约也觉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又不屑于与满院子俗气的鸡们为伍,当然也不敢跟狗搭讪,只能孤独而清高地在院子里独自散步,步伐蹒跚不稳,叫声琐碎凄切,眼神深邃迷茫,好像总是在注视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如同生不逢时的落魄文人。
它的身高决定了它的视野,它看人类看得最多的就是鞋。每日负责喂它的是我妈,只要我妈穿着那双又脏又大的灰拖鞋一出现,它就嘎嘎叫着扑过去,张开翅膀,腿一软,趴在那鞋上,然后斜着脑袋仰起头,用细软的脖子蹭我妈的腿。我们家里的孩子都是不会撒娇的,这个鸭子却会,搞得我那暴躁脾气的妈总是笑嘻嘻地说那鸭子和她最好,然后,把好一点儿的吃食都给它——她好像忘了当初我把鸭子偷偷买回来时她是怎么骂我的,对待鸡鸭,我妈有时比对我们更有耐心。
我养过的块头最大的是一头猪,也是捡来的——呵呵,那时候的孩子时间有的是,回想一下,我好像总是捡东西。村子里养猪的人家很多,猪属于“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那种,呼的一场大病来了,几天内死光光;除此以外,还有一种“不算”的理由,它的价钱可以像鸡毛上天般一路飙升,也可以像石头进河一样飞速下沉。有一年,猪的价钱狂跌到每天喂它喝凉水都划不来,那个时候出生的小猪崽地位就都跌到了“池塘之底”,一窝窝的猪崽被抛弃在沟里、地里、树丛里。我不敢多捡,挑了一头抱回来。
我当然藏不住它,它太闹,嗷嗷嗷地叫着,好在我爸妈并没有反对我,这也是我捡来的少数可以得到父母支持的一样东西。养猪是件大事,我爸依着一个墙角给垒了个窝,我铺了一个破麻袋进去,它待在那里,立刻找到一种心满意足的归属感,舒服得直哼哼。
猪的到来直接勾回了鸭子那悠远苍茫的眼神,鸭子迫不及待钻进猪圈,用它那独特的聒噪的嗓音与猪攀谈。可怜的小猪还只是个孩子,它不懂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热情,惊恐不安地缩到一角。鸭子越发热情起来,更近地凑过去,用嘴巴蹭小猪的身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居然是一对好伙伴。
那头猪最后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胖下去,那个小小的猪圈几乎要被它撑爆了,它终日里哼哼唧唧地自言自语。彼时,鸭子已知趣地不再与它套近乎,重新陷入那种落魄文人的孤独中。但猪不会,猪从不会孤独,满院子的家伙,它是最乐观的,它的身份决定了它注定会是寿命最短的,可它却如同顿悟了一般,“向死而生”,终日无所顾忌,兴高采烈,吃了睡,睡了吃——也许猪才是个天生的哲学家。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都长大了,我们都离开了那个老院子,老院子里只剩下日渐老去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去世后,母亲搬来与我们同住。
去年冬天,母亲也去世了。
那个曾经热闹无比的老院子渐行渐远。终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作者单位:辽宁省绥中县逸夫学校)
(插图:胜 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