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请你坐下说

说起和学生谈话，方式有很多种，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坐下说”。

最早感受到“坐下说”的魅力，还要从阿芯说起。

初识阿芯时，她还是整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姐大的模样，桀骜不驯、到处惹事。那时，我中途接班，对她了解不多。只听说，她不听劝、不服管，整日除了玩，就是闹。上课时间用来睡觉，下课就妆容精致地去呼朋唤友。其他学生笔袋里塞的是各色文具，她的笔袋也终日鼓鼓囊囊，里面装的却不是文具，而是各种化妆品——眉粉、隔离、气垫，以及各种色号的口红……一应俱全。

许是顾及我是新来的老师，又兼班主任，她终究给了我几分薄面。语文课上，她虽然鲜少听课或学习，但是对比在其他课堂上或睡得天昏地暗，或公然涂脂抹粉、窥镜自视的情况，她还是颇为乖巧的，只是百无聊赖地画着画或者翻些闲书。

那天午休后，我正在教室里和学生聊天。阿芯的好闺蜜突然闯进教室：“老师，阿芯和别人打起来了，您快出去看看吧。”许是听到了风声，待我赶到“战场”时，双方已偃旗息鼓。单就现场战况来看，虽然是一对二，但只身对战的阿芯并未吃什么大亏。反倒是对方战队，两个小丫头相互搀扶缩至走廊一角，正暗自垂泪。为免她们矛盾未消，再次约架，我驱散围观的学生，让他们回班里准备上课，然后招呼三个小丫头到教室旁边的书吧等我。

人群退散，刚刚还沸腾的走廊，此时已然恢复宁静。眼见三个小丫头还各自鼻孔朝天，我便问起冲突的原因。原来，与阿芯起冲突的两个小丫头，是因为听闻阿芯经常诋毁、辱骂自己的好友，一直心有不平。今天双方不巧在走廊里撞见，狭路相逢，于是彼此一个鄙夷的眼神甩过去，“新仇旧恨”就涌上心头，战斗即刻打响。

了解了矛盾的源头，问题也就好解决了。我找来了两个小丫头的好友，问清辱骂事件的来龙去脉，发现竟是误会一场。起冲突的三个小丫头顿时为刚才自己的意气用事羞红了脸。好在毕竟是女孩子，手上又都有些分寸，推推搡搡间，并未有人受伤。而今矛盾化解，双方互相真诚道歉之后，也发现彼此都是性情坦荡直率之人，反而又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送走其他三个小丫头，我推给阿芯一把椅子，拉着她坐下说话。许是没想到我会请她坐下，开始时，她还不肯：“老师，我还是站着吧，我刚才犯错了。”

是什么让一个孩子觉得自己犯了错就只能站着说话呢？我心里有些纳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好了。再说了，我站着上了几节课，这会儿累得难受，想坐着休息会儿呢。”我可怜兮兮地说道。

“老师，那您快坐下休息休息吧。”阿芯忙不迭地把椅子推给我。

“你个子那么高，我坐着你站着，我还得仰头看你，脖子也挺累的呢。”我继续苦哈哈地说，“所以，你还是快坐下吧，咱俩都坐着。”

这下，阿芯没有了推辞的理由，在我身旁慢慢坐下。而这一坐，让刚刚经历了激烈冲突的阿芯情绪上有了松解，话匣子也慢慢打开。

“老师，您是第一个没有冲我发火还请我坐下说话的人。”第一次，阿芯小声地说，声音里也带了些委屈，“可能我小时候不够乖，所以只要我和别人发生冲突，大人们就觉得肯定是我在欺负人，我解释也没人信。几乎每一次，我只有站着挨批评的份……”

“现在事实不是很清楚吗？只是一场误会。再说，脾气大的不一定就是欺负人的那个，也有可能只是受的委屈太大，想急于澄清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而已。就像，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听我煞有其事地拿兔子举例，阿芯笑了出来。

看她有了笑意，我正色道：“反正，认识你以来，我不觉得你是个坏孩子。以后，你慢慢学着正确表达情绪就好了。”许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阿芯的眼里竟有了泪意。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累了，就闭了眼，一起头对着头，很没形象地趴在书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微凉的风，从走廊轻轻溜过，也带走了阿芯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情绪。

那一天的“坐谈”，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阿芯。

而那天之后，只要有时间，我就做起了阿芯的“同桌”。课间没事时，我俩还是坐着聊天。上课时，她听讲，我就坐在她旁边批改作业或者读书、做摘抄。很多时候，我忘记拿笔，便向她借笔。开始时，我这番操作着实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有些尴尬地戳戳前座的同学，替我借上一支红笔或黑笔。次数多了，她竟多了个笔袋。这个笔袋，是个实实在在的笔袋，里面备了各种笔——黑笔、红笔、荧光笔……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订书机。自那以后，我再向她借笔，她就多了些得意，总是笑意盈盈地递给我。而那个一直堂而皇之地躺在书桌上的化妆品袋，则被她悄悄放在了桌洞里。

一天清晨，她早早到校，不同于往日的精致妆容，竟是素面朝天。我问：“今天怎么没化妆呢？”她笑：“老师，您不是说少化妆对皮肤好吗？”我也笑：“那倒是。你不化妆的样子青春阳光，也好看得很呢。”她羞红了脸。那以后，她化妆的日子也少了许多。

再后来，她会偷偷看我做读书摘抄，颇有兴趣的样子。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我便把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借给她：“如果喜欢，可以读读，我觉得这本书很不错。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在旁边做批注，说不定咱俩也能‘英雄所见略同’呢。”没想到，第二天，小丫头的笔袋里就多了支铅笔。之后上课时，她会认真看书，并用铅笔浅浅地圈画出自己喜欢的句子，并在旁边批注极为浅淡的蝇头小字。我侧头看了，夸她：“写得这么好，大胆写就是了。不要用铅笔写，时间长了笔迹磨损掉了，保存不住你的思考精华，那未免太可惜了。”她又红了脸：“我怕写得不好，浪费了您这本书。”那一刻，我的心里泛起波澜，多好的孩子啊。如果她最初遇到的是柔软，那么应该不会选择用铠甲来包裹自己吧。

我和阿芯朝夕相处的时间不足半年，阿芯就毕业了。彼时的她，早已改变了自己在大家心中的形象。在班上，她会每天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她会随手捡起地面上的垃圾，再默默清空满满的垃圾桶；她会悄悄把自己的加餐和水果留给生活拮据的同学；她会在看到同学羽绒服上有破洞时，主动提出帮忙带回家修补……她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横眉竖眼的“大姐大”，可是她又成了同学们心中真正的“大姐大”。

阿芯的故事常常让我惊异于“坐谈”的力量。后来，只要有条件，我再和学生谈话时，总是请他们坐下说。然后我就会看到一个个本来或气鼓鼓或垂头丧气的少年，因为坐下来而得到情绪上的舒缓。我想，应该是因为这种“坐下来”让他们明白，老师并不是批判他们的敌人，而是他们的同伴，进而他们才会真正和老师平等地交流与对话。

新学期的一个下午，其他孩子都去上户外活动课了，我留下了几个身体欠佳打算自习的孩子聊天。那天，虽已春意融融，可楼道里风来风往，还是带了些料峭寒意。若只站一会儿，倒也能受得；可若久待，怕是容易受风着凉。

我探头看向教室，午后的教室光影斑驳、温暖如煦，于是我招呼他们几个进教室聊。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以为我要批评他们，目光闪烁，局促地站在教室门口，远远地向我看过来，像隔了一个世界。

我搬了把椅子，在窗前坐下，向他们笑着招手：“过来，咱们几个聊聊天。”许是看我笑着，他们走近了些站定，却还是离我两步之遥，一脸忐忑。

“站着干啥？我又不是要批评你们。”我莞尔，“来，每人搬个凳子坐下，咱们晒晒太阳，随便聊聊。”

刚开始，几个小家伙还不太好意思，但是见我往窗畔一靠，享受起下午的日光浴，也就迅速搬来凳子，相围而坐。这一坐，大家的状态就明显放松下来。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把我们晒透，慢慢染成暖橘色。每个人脸上的笑意也就慢慢漫上来。

闲话间，聊到了其中一个男孩子小骏最近状态有些浮躁，写作业、听课都有了明显退步的问题。不承想，一向沉默寡言的小骏坦诚地说出了自己退步的原因：“老师，我最近交了个不太有利于我成长的朋友，他经常带我出去闲逛，以至于我上课都还收不了心。”

我正想如何劝劝他，没想到同坐的几个少年纷纷打开话匣子，讲述了自己交错朋友的例子。彼时的我，反而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听众，在他们的故事中感受他们跌宕起伏的心情。而小骏也在大家的分享中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上多了些严肃。

正巧这段时间，班里有学生因为误交损友屡次犯错却不以为意。我借机邀请这几个孩子在当天的班会课上“坐谈”分享他们的成长故事，让他们将自己最真实的感悟讲给大家听。那天的班会课，少了我的喋喋说教，却多了一屋子认真听故事的人，一颗颗静静思索的心。

那节课后，有学生主动找到我说：“老师，之前还觉得您小题大做，现在这么多真实的例子摆在我面前，我明白该怎么做了。”真好，一次不经意的小小“坐谈”，竟然歪打正着，引领了崭新的成长。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那个或像刺猬一样气愤，或满脸漠然，或满身疲惫的孩子，都不是他本来的样子，而只是他不良情绪反复堆积之后的模样或结果。这时候，与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说教，不如给他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来，让他歇一歇、静一静，让彼此的情绪都有一个柔和的空间。那一刻，他不是学生，我也不再是老师，只是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我想，在这坐着的倾诉与倾听之间，一定有着无限的治愈力量。

（作者单位：山东省临沂第三十五中学）

（插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