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
2025-03-05李明琴
父亲过世后第五日,我才匆忙从外地赶回家奔丧。
到家时所有善后工作基本已经处理妥当,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都散了,只余下小姑一个人等我。
父亲走得始料未及,所有人都没察觉,甚至在他去世前一天我们才通过电话。彼时他在电话里还中气十足,催促着我早些找个女朋友带回家,我当时在公司忙着做方案,也没仔细听,嘴上胡乱地应付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却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同他说话,隔天夜里他便突发脑溢血,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已经没了心跳。
我没能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当即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机票,又转了一趟火车,才终于在第五天傍晚赶到家中。小姑知道我工作特殊没有责怪,拎了一些香烛纸钱带我去了父亲的墓前祭拜,我给父亲上了香,在墓碑前跪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色黑透才被小姑劝说着离开。
可能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不能立即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哪怕祭拜完后也还有些恍惚,直到回到家中,看见冷清的屋子和父亲挂在堂屋中央那张黑白色的遗像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那一瞬我才恍然惊觉,我没有父亲了。
我是单亲家庭,从小就是由父亲一个人带大。关于我母亲的事情他从来没跟我提过半句,每次问起他都会大发雷霆,导致我后来对此也讳莫如深,不敢在他面前再提起这两个字。
不过后来我还是在其他人口中得知,原来母亲是因为嫌弃父亲穷,生下我后不久便跟着一个外地的老板跑了,只留下我们爷俩相依为命。听说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很大,母亲走后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但是这些我都没有印象,反正从我记事后父亲就一直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他独自经营着一家小理发店,八块钱一位,主要做小孩和老头的生意,一天下来也能赚个百八十的,勉强够我们爷俩过日子。每天收了工就骑着辆破电动车来接我放学,然后带着我去他常去的一家麻将馆打牌。麻将馆供应晚饭,刚好还能带着我一起把晚上这顿对付了。对他来说简直是解决了一件大麻烦,所以即便他经常输钱也仍旧每天都去。
在他眼里养儿子就跟养宠物一样,定时定点给口饭吃就能养活,毕竟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对于学习这方面他从来没管过我,只要在学校里老师不请家长那一切都相安无事,他也没指望我长大后能多有出息,只要能养活自己他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是的,对他而言把我养大就像是做任务一样,随便敷衍着做一下就行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些话都是他后来亲口对我说的,我听到的时候也是一阵无语,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也实属不易。我这个老爹自从我母亲离开之后似乎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又狠不下心去死,所以每天都是将就着活着,对别人将就,对自己更将就。在我十八岁成年之前他一直是这样,外表看着像是心态很好一样,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觉得困扰,但其实是因为他压根什么都不在乎,他所有的情绪波动全都放在了牌桌上。
与其说我与他的关系是父子,倒不如说是兄弟更加贴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对他的称呼就是老周,他也很乐意我这样叫他,不仅显得我们父子关系好,还显得他辈分小。
那些中国式父子间的矛盾在我们之间压根不存在。我与他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不论是什么事情我们都能够交流,他甚至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主动给我递烟,好在我有自制力没有被他给带偏。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我喜欢上学校里的一个女生,递情书的时候被老师给发现了,老周被叫到学校和我一起接受思想教育,本以为回去之后要挨揍,却没想到老周注意力全都在我那封情书上面,时不时还点评几句,说我比他年轻时候差远了,到最后甚至还主动给我修改起了情书,各种肉麻的话仿佛信手拈来,看得我这个高中生一阵脸红。一直到高中毕业那封情书我也没好意思送出去,我学生时代的第一次暗恋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也因为老周的介入,导致后来我再回想起学生时代青涩恋爱的时候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竟然是他的脸,这件事听上去简直荒诞,可发生在老周身上却又显得那么自然。
在旁人看来,像老周这样的人多半是教不出什么有出息的后代的,就连家里的亲戚们都是这样认为,他们对我们父子俩最大的期许就是活着就行。可也不知道是中间的哪个步骤出了岔子,在老周这种撒手式教育下我反而出乎意料地茁壮,这种茁壮体现在各个方面,不光运动有天赋,学习还很好。从小到大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天天跟着老周出入麻将馆,愣是一点儿不良嗜好都没沾上,可以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可老周从没在外头吹嘘过我,一直到高考结束后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出现在红榜上,身边的亲戚朋友们才如梦初醒,一个个的都震惊得无以复加,老周的风评一夜之间便迎来了翻转。
那些原本还瞧不上他的人纷纷来找他取经怎么样才能把小孩教育成我这样,就连他的那个小理发店都成了热门景点,家长们纷纷把小孩送来店里理发,都想着来沾沾状元的气息,生意一时间变得十分火爆。本以为他会开心,可没想到他反而变得愁眉苦脸,甚至还对我进行了一番严肃的“批评教育”。
“谁让你小子考那么好的?原本老子一天赚个百八十块挺好的,现在被你这么一搞都来找老子理发了,一天从早忙到晚,老子都没时间打牌了!”
我了解他这个人,他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就是这么想,他的想法一般人都理解不了。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给他长了把脸却反而被他数落了一顿,搞得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不过很快我又理解他了,被人忽视了那么多年,突然又被关注了甚至还被人刮目相看,他肯定也倍感压力,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乞丐突然穿上了名牌西装混进了高档宴会,还一下成为了全场的焦点,他不会觉得开心,只会觉得无所适从。
好在他是老周,那个适应力极强的老周,仅仅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他就适应了这样的转变,到后来甚至还有些享受起来。
直到那一刻,他似乎才从母亲离开的打击中彻底走了出来。
暑假结束后,我去了外省上大学,老周没有像别的父母一样千里迢迢地送我去学校,只是在临行的前一天把我叫到店里给我理了个发。
我当时鬼使神差地突然对他说:“老周,给我染个头发吧。”
“怎么?又看上谁家姑娘了?”他嘴上叼着八块钱的红塔山,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地不着调。
“这不是临走前想着叛逆一把嘛,再说了去外面染头发多贵啊,能省一点是一点儿。”
然后,他就给我染了一头极为夸张的金色,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染头发,也是唯一一次,我整个大一都顶着那头金发,表情桀骜。站在人群里活脱脱一个叛逆少年,样子像极了他年轻时候。
也是那年,我谈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我在电话里把关于初恋的所有事情都讲给了老周听,老周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给我出谋划策。不过最终我还是跟初恋分手了,老周在电话里一阵数落我,说他虽然没见过这姑娘长什么样子,但却又像是跟对方生活了很久一样,他心里都已经把这姑娘当成了儿媳妇,末了又是一阵叹息。
上了大学后,我回家的次数少了很多,因为距离远,我几乎只在每年的寒暑假才回去,自然而然跟老周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虽然我们经常会在电话里聊起最近发生的事情,但总是比不上面对面那样。后来我毕了业,留在了外地,进了一家国企做科研工作。因为工作涉及机密,许多事情都不能再与老周说了。同样的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每年几乎只有过年才会回去待上十天半个月,而老周也日渐老了下去。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他逐渐变得像个长辈了。
我与他交谈的时候,也开始带了几分尊敬。这种转变我们两个人都察觉得出来,有时候也会刻意学着以往的那种样子相处,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倒不是说我与老周疏离了,只是我们都变得成熟了而已,无非是老周成熟得晚一些。
我参加工作后不久老周就把理发店关了。每个月领着退休金打打麻将,遛遛弯儿,生活倒也轻松自在,我则是一心投在了工作上,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我对于结婚生子这件事情也慎重了许多,谈过几次恋爱,但每次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下意识地犹豫了,所以一直到老周去世我也没能正经带个女朋友回家给他瞧瞧。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以他的性子来说,多半只会嘲笑我,三十岁了连个对象都找不到,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已经会打酱油了,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来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和上挑的嘴角。
仔细回想起我与他认识的这三十年里,前二十五年我们都是哥们,一直到最后这五年才逐渐变得像父子,可也恰恰是这五年里我们之间的遗憾最多。在我少年时候我与老周计划着,说等我大学毕业了我们爷俩就去浪迹江湖,父子俩一起走南闯北,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为此我们甚至还规划出了一条完整的路线,上面写着的都是我们两个最想去的城市。可是等我毕业后却再也没人提起过这件事,我不提是因为我总觉得时机还没成熟,来日还多,往后总会有机会的。而老周多半是不愿意拖累我,但他又耐不住寂寞。
于是他便以这样的方式先我一步,自己悄悄上路了。
这老小子……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靠谱……
罢了,这次就让他先去探探路,我先给他找个儿媳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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