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历史的尺度

2025-03-05赵柏田

满族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莫干山井冈山历史

我以为我是到过这里的。5月5日,傍晚五时,车子从吉安机场驶出,半小时的高速公路疾驰后,转过一个岔路口,开始进入盘山公路。来接站的驾驶员说,现在要进入景区了。景区二字,让我微怔了下。

刚下过雨,路面微湿。车子与柏油路面的摩擦发出令人感到踏实的沙沙声。两侧山冈,换了新叶的树,亦皆有葳蕤的湿意。路旁不时会闪过一些色彩鲜艳的雕塑。巨型的吹号手,巨型的拳头,巨型的枪。这些革命年代遗留的符号,提示着我这座山晚近的历史。然后出现了灯光,出现了市镇。路边走过成群结队的男女,皆身着灰色的土布军服,戴八角帽,这让我有了些微的时间错乱之感。

茨坪到了。

这个山间盆地在夜色中竟也有着都市的恢宏气派,都是因为那些高大的酒店。那些灯饰,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越发的璀璨了。如许的繁华,总让人疑心那些惨烈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发生过。

行政区划意义的井冈山市已迁到山下。城市的腹地,在山上生发不开,山下有交通之便利,自有更大发展空间。海拔千米之上的茨坪,现在真的成了一个景区。既然作了“景”,在时间的长河中它已固化,静静地向世人展示着什么,更多的是独属于它的记忆。

我记得是到过当时作为县治的茨坪的,十年前,也或许二十年前。但触眼之处,竟无一处识得,这让我疑心或许那只是一个梦,我是在梦里造访了这个著名的地方。个体的记忆,或者群体的意识,因为有无意识作祟,本来就不一定靠得住的。

井冈山自秦朝设郡县,为九江郡庐陵县属地,这是我来的路上就知道了的。晚餐在中泰来国际大酒店一楼,文联主席邹巧逢先生带来了庐陵产的名酒,名字起得好,叫堆花。我虽有许多江西朋友,惭愧的是对庐陵知道不多,席间都是听邹主席在说道。我只约略记得,我五百年前的同乡王阳明,结束在贵州的流放,起复后的第一站即任庐陵知县。他大概在庐陵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巡抚赣南了,直到宁王在南昌举起反帜,他匆忙带兵平叛,遂致成就一生功业。庐陵那时是属于吉安府的,王阳明后来去广西平思田之乱,扶病北归,翻过大庾岭,就是死在赣江上青龙铺码头的一艘船上。陪着他走过临终之际的,就是他的一个学生、吉安府的推官王大用。只是不知道王阳明的临终语“吾心光明,此复何言”,是不是王大用记录的。终王阳明不长的一生,他与江西的缘分实在是难分难解。他一直执师礼的理学大师娄谅,也是江西人。

5月6日,各路作家陆续到齐,东道主怕我们旅途劳累,未安排出门。在酒店开会,谈当下散文,谈井冈山,谈革命的文学化表达。东道主邀请了井冈山干部学院的教授讲大革命历史,还请了烈士袁文才的后代说家族往事。教授议论纵横捭阖,自是一堂生动大课,袁氏后人谈祖父之死及家族命运,也因其亲历者的视角,让听者颇为动容。我赞同一同来开会的蒋蓝兄引述的敬泽先生的话,散文者,国之重器也,如何用散文的形式去书写、反思这场革命及革命留给今天的遗产,的确对作家而言是个大命题。也不一定所有作家都有勇气来接受这样一个大命题的挑战。

讲课的教授专修马列,主持有重点社科项目,对中国近代史和革命史了如指掌,言语亲和,又充满自信。要作家们运用文学的手段书写革命历史,也属时代之音。我只做了一个小小补充,历史的文学化叙述固然是一种手段,历史更需要的是科学化的叙述,一种面朝着历史本相的叙述。竟引得会议主持人江子兄一番哂笑。或许在众人眼里,我就是个靠“文学化”吃饭的。惭愧则个,我当自省。我这一番胡言乱语的“去文学化”,会不会让我成为作家公敌?

江西的作家自是极好相与的。江子、傅菲、陈蔚文,皆是十年前上三清山就识得的旧友。这些年他们在小说、散文疆域里或写都市,或写传统中国,无一有历史负荷之重态,皆蓬勃而有朝气,这正是我无论为文还是为人都极看重的。他们自然不会真的笑我孤陋。新识的蒋蓝、谢宗玉、王瑢,老友马叙、庞培、郑骁锋,亦皆英特不凡之士,即使心下不甚同意我之所说,怕也不会怪我唐突。

心下却还是在辩驳,自己跟自己较着劲。设若我是1920年代的一个小知识分子、教书匠或者报馆记者,1927年秋天正好在江西,我会不会就上了井冈山?那时二次北伐正在开展,全国瞩目津浦线南北大战,我或许会是革命军中一马前卒,却断断不会在此地出现。又设若到了北伐告成,以宁冈为中心的革命之火也愈燃愈烈之际,有农民兄弟动员我去参加革命,又有当局以征询国家建设大计为由请我去庐山喝茶,我又将作何选择?

南昌、武汉、上海、北平。一个多么波澜壮阔的年代,革命是时代主音,压倒一切,人人都企盼着一个完整的、不受外侮的新中国的出现,我的胸中也涌动着正义者的火气。而我拿之作革命的对象,很可能只是旧的文法,我的“火气”,很可能是冲着旧秩序旧礼法。我需要一次觉悟,一次让我心悦诚服的洗礼。这是一个无解的假设,众声喧哗中,我抄录了一段王国维的话以作这番自我辩驳的总结:“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入理上。”

唯一不需要假设的,是我于2017年5月的一天来到了井冈山。这是一个事实。不布其因,不得其果。这因,既是江子兄的盛情邀请,也是我对井冈山的一份探究之心,说得更远一点儿,是肇始于这块土地的一场最终成功了的革命吸引着我。

第二日,是个南方俗称的“黄胖天”,阳光透过云层笼着这方崇山之间的小盆地,无风,燠热。从茨坪中心出发,去看了博物馆、纪念塔。号称五大哨口之一的黄洋界离茨坪不远,有五哨公路通达。当年工事及上山小路还依稀可见,营房则保存完好。此处海拔1343米,扼居山口,形势险要,当地人称摩天岭确非言过其实。山顶有碑,碑上大字,自是看景者必到处。东道主安排很是尽心,还安排了几处新农村建设的样板点,农业皆如盆景,收入全赖旅游,当年战场地,今日旅游点,景区之说,原是一点儿没错的。

象山庵是停留较多的一站。庵前无人,门口两把木椅,像在寂然中说着无尽往事。五月的山间,苍翠日深,此处的庵堂、楼梯、天井,也似乎在时光的阴影里。南方习俗,庵里是忌行夫妻大礼的。九十年前此地举行的那场婚礼(墙上还贴着该日酒宴的菜单),和男女主人公随后的命运,只添人无尽唏嘘。出了庵,又去看了袁文才墓地。烈士的墓已经修缮,虽不气派,也是个经常有人祭扫的模样。墓前杂草,原是有个名的,蒋蓝兄博识,与我说过,仓促无以记下。

这个季节,正赶上井冈山上杜鹃花的花期。闻名遐迩的“井冈山杜鹃”,据说其色是“渐变”的,初时粉红,尔后渐成紫红,虽然此次没来得及去赏花的最佳处笔架山,看不到高峻的山崖间的十里杜鹃长廊,但沿途处处,山崖下、桥堍下,皆有一枝两枝杜鹃花零星地冒出来,也足堪令人惊喜了。在童年时代就看过、听过的《闪闪的红星》《十送红军》这些经典的革命电影和歌曲里,杜鹃花是种多么神奇的革命花卉。当它漫山遍野开遍时,那如火般绚丽的花色,单瓣的、简约的姿态,曾唤起一个少年素朴的革命情怀。

在这里我想到了另一种南方的杜鹃。那杜鹃是开在浙西的莫干山上。莫干山的气候、植被,与井冈山相近,一过四月,遍山是花,杜鹃花尤盛。1928年初,几乎就在井冈山的革命之火燎原之际,国民政府外交部长黄郛——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因办理对日外交失败,心灰意冷中于莫干山上筑“白云山馆”,准备在此隐居,打发余生。他在那里教村民识字,养蚕,开办学校,发起农村改良运动。那时,去莫干山最惯常的是走水路——坐船从京杭运河过塘栖,再经武康镇,由避暑湾上岸至三桥埠,再雇一顶轿走不了多少路就可以到达山下的庾村。等到上海与杭州的火车通了之后,又多了个选择,坐火车到杭州,再坐夜航船到三桥埠,再陆行到庾村。从杭州拱宸桥到三桥埠,每天都有对开的小火轮。杭州人上莫干山,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都喜欢坐小火轮。黄郛上山的1928年春天,庾村刚通公路,镇口的莫干山车站也刚刚落成不久。

黄郛后来又数次出山,其人虽抱大志,但国事日凋,一己之力无以挽回,最后赍志以殒。当他在山上将养病体时,日以侍弄“春园”自娱,春天到来时满山的红杜鹃,也曾点燃起他的生命意志。待他肝病稍有起色,妻子沈亦云约妹妹沈性仁来山陪护,亦云知二妹性仁是个爱花人,亦爱昆曲,就用《牡丹亭》中的曲语发去一信:“此地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这革命的花卉,到此际竟也有了一种人伦之美。

历史的河流浩浩汤汤,革命是偶然,也是必然。已经过去的二十世纪,是天翻地覆的一百年,也是血与火中的一百年,革命年代已经远去,所有的沉重,终抵不过消费文化的消磨。时代的积习就是这样。今天的井冈山,街道整洁,城郭如新,皆是国家安泰之征象。躺在地底下的革命者,他们当年的梦想里或许正有此一景。

而浙西的莫干山,许多年后,黄郛夫妇发起农村改进运动时种下的梧桐,都已大可合抱,他们在莫干山下开办的学校已难觅踪影,当年的藏书楼,也看不到一本书了。蚕茧场已成废园,一帮年轻的设计师把它搞成了一个青年旅舍“茧舍”。红色铁皮的楼梯,屋檐下纵横的老式电线,高挺的梧桐树下的木地坪,革命年代的标语残留,进入此地还是会有一种被旧时光包围的感觉。

于此我想到,在所有的一切之上还高悬着一个历史的尺度。就像当年黄郛的妻子亦云在自叙传里所说:“有人以为记着历史是自沉于过去,我不敢。有人以为表彰身后,我亦不尽然。历史并非仅英雄豪杰之事,是成此历史的民族生活记录。亡国不能有历史,草昧难有记录,贡献一点事实,即贡献一点历史;历史的尺度,可能为人道的尺度。”

历史的尺度,即人道的尺度。诚哉斯言。

井冈山的那几日,我带了电子版的《想象的动物》在看。这是博尔赫斯的一本小书,大陆无译,我看的是台湾新知文库版的译本。和蒋蓝兄说到此书,他说他的朋友、诗人钟鸣早年有一打印本,如武功秘籍般,藏书于怀,至无人处,就拿出来看一眼。蒋蓝说钟鸣,是《山海经》加《尔雅》。然说到方法论,我看他还是博尔赫斯作底色,写的还是想象中的动物和世界。一日酒后,和蒋蓝说到,我们两人都很想由井冈山的杜鹃花发凡,来做一本井冈山的植物志。我们都喜欢的布罗代尔说过,气候、地理、饮食、习俗,这些东西塑造了一方生民的性格,它们是更本质的历史。习惯于对历史作长时段考量的我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再作一次井冈山之行了。

【责任编辑】王雪茜

猜你喜欢

莫干山井冈山历史
莫干山
井冈山诗五首
来野·莫干山民宿
徒步莫干山
Mount Mogan and Some Foreigners
致敬井冈山
井冈山抒怀
新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