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夜钓
2025-03-05羊亭
接连三日大雨。黄昏雨歇。江上升起白雾,并向四下弥漫开来。对岸的灯火若隐若现,仿佛神灵之眼一开一合。河堤上来往的行人如魅影耸动,走近了,才看清是生人还是熟人。生人不及一个照面,便匆匆擦肩而过。熟人点头打个招呼,或停下来随一支烟,扯几句闲话,时间不知不觉便被消磨掉。
你曾伫立在群山绝顶,看云雾茫茫,那雄奇之景自然胜于眼下,而且变化万端,如轻纱,如藻类,如天马行空,如浓墨入水。雾色完全隔断了山脚的村庄,人间如此遥远,内心平静丰盈。日出时分,朝霞搅动浓雾,并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红,那一刻,百鸟齐鸣,万物盎然。再狭隘的心胸,也能在瞬间豁然开朗,被畅快与幸福充满。这感受虽与日出有关,但并非绝对,绝对的是大雾。你常常登顶看日出,其实是受了雾的牵绊。
你对雾如此着迷,源于对未知的渴望。你固有的经验认为,雨是发生在过去的一件事,太阳代表当下,雾必然关乎未来。这丝毫没有逻辑可言,纯粹是个人的迷信。
不过江上这白雾也有它的妙处,仿佛缓慢扭动身姿的长龙,水面一个柔和的拐弯,便是它矫捷的转身。它吞吐的气息搅动岸边的雾霭,渗透进草木繁茂的枝叶,直指大地隐秘幽暗的深处。天色渐渐昏沉,眼目所及却是白茫茫一片,世界变得陌生而渺小。你觉得河堤上的行人,包括你自己都无比微茫,甚至如尘埃,如雾中细微的水珠。要是雾真的象征未来,这未来何其宏大,竟有铺天盖地之势。
你既紧张又兴奋,身体前倾,伸出双手,希望于混沌中得到某种启示,或嗅探到未来的气息,但你只触摸到空洞与虚无。于是,你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堤缓步朝前,暮色下难得如此凉爽,权当作放逸消暑。
前方河堤边围满了人。大家一阵惊呼,还有人拍手叫好。你好奇地凑上去,原来是钓到了大鱼。一条肥硕的鲇鱼正在地上翻滚、挣扎,鱼尾有力地拍打地面,发出啪啪声响。钓鱼的熟练取下鱼钩,两指抠进鱼鳃,上下掂量,自豪而满意地说:“得有将近十斤。”他并无炫耀的意思,语气平静,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而非夸大其词。
你以前也有垂钓的爱好。常常顶着烈日,在河边一待就是大半天,脊背和双臂被晒得漆黑发亮,蚊虫叮咬奇痒难耐,等待和徒劳总会占据上风,不过一旦起竿,感受那份沉甸甸的欢乐,一切都是值得的。曾经你还喜爱慢跑、下棋、登山、阅读,可近两年这些爱好都荒废了,上次登山,已过去一年之久。
两年前,你自以为会一直工作到退休的单位突然改制,一夜之间,铁饭碗变成合同工,接踵而至的,是一套全新的制度,全新的考核。一切都得向市场看齐,要求如此苛刻,习惯了“吃大锅饭”,不少人另谋出路,于是工作量增加,工资却不见上涨。你也想过找别的工作,可年届不惑,站在一群应届生中间,别人都觉得尴尬,何况以前在单位得过且过,没有一技之长,重新开始谈何容易。你努力过,还试图跟领导搞好关系,然而,经过一轮又一轮考核,你的排名越来越靠后,当年就被末位淘汰掉了。
妻子早就对你失望透顶。面对她的白眼,你没什么好说的。她以前也在事业单位,凭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她一边上班,一边开打印部。女儿未满三岁,就被她送进幼儿园,接着她辞了职,专心经营打印部,没多久打印部变成文化公司,她剪去长发,完全是个女强人的样子了。她希望你也放弃身份,跟她一起把公司做大做强。可你不喜欢折腾,你希望安稳,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你觉得安稳比什么都重要。她说你这是窝囊,没斗志,不敢冒险,缺乏激情。久而久之,她越来越强势,你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夫妻感情也越来越淡。不过她很能笼络女儿。女儿从小学便读寄宿制学校,每逢周末或节假,她再忙也要抽时间陪女儿,而且三天两头买各种礼物,零花钱从没断过。如此糖衣炮弹的攻势下,她们母女情深,无话不谈,走在一起,不像母女,更像姐妹、闺蜜。相反,女儿跟你一点不亲,虽不至于像仇人那样,但陌生隔阂得厉害。受妻子的影响,女儿也看不起你,她们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样,冷淡中透着鄙夷。当妻子把离婚协议丢给你时,你并不觉得突然,你有心理准备,只是刚刚被单位抛弃,紧接着又被家人抛弃,心中不免酸楚。你期待安稳,却和安稳没有缘分。
接连遭逢工作与家庭的变故,你开始怀疑生活,对什么都索然无味,未来像看不透理不清的迷雾,而且迷雾重重。既然生活的安稳不可得,你只能寄望于内心宁静。
即刻启程,你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座山。登山,既可以一览云海,眺望远村,等待日出,以此分散注意力,还可以借助身体的疲累,排解纠缠已久的惆怅。然而你一路心事重重,气喘吁吁,走得特别缓慢。待到山顶,雾已散去,太阳散发的光和热也逐渐强烈。你失落地往前几步,山崖近在咫尺,非但没有恐高带来的眩晕感,反而有种往下跳的冲动。你被这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做错事一样接连后退。从那以后,你再也没登过山。
你一直走到河堤尽头,蹲在桥边连着抽了好几支烟,然后原路返回。天色已完全黑了,虽然齐刷刷亮起路灯,却并没什么用处,视野更显朦胧、昏暗,像梦,像幻觉,像中世纪城堡下的鼠洞。路人寥落,近旁,老鸹发出声声叫唤,你感到毛骨悚然,于是你加快脚步,极力要逃出这幽冥之境。
先前那些围观者早已散去,钓鱼的还在。他戴着头灯,细致地上好鱼饵,右手握竿,左手捏线,灵巧地往前一抛,鱼钩便稳稳落向江心理想的位置。雾色中,夜光漂发出微弱的光,不时变换颜色。经常钓鱼的,通过浮漂颜色变化,或摆动沉浮的节奏,轻易就能分辨是鱼在试探,还是已经上钩,甚至连鱼的大小、品种也都了然于胸。他并不心急,伸直双腿,半仰着靠在椅背上,不过眼睛一刻不离浮漂。
垂钓的乐趣,不只是起竿瞬间的惊喜,和聪明的鱼斗智斗勇,比试谁更有耐心,互相挑逗,互相撩拨,互相伤害,终于上钩,在水里遛两圈,才不慌不忙提上来,这种成就感不亚于生活中的胜利。你无法挪开步,想起自己垂钓时,悬着的心随浮漂起起落落,紧张到嗓子发干,手心冒汗。刚才的恐惧一扫而空,你等待着,看他是否还能钓到一条大鱼。
你跟他打了个招呼:“钓了多少?”同时递上一支烟。
他道过谢,把烟点燃,掀开身旁的桶盖:“今天还好,很久没钓过涨水鱼了,有个大货。”
那条鲇鱼占据了大半个桶,还有些鲤鱼、鲫鱼、黄辣丁。和鲇鱼相比,它们的个头都太小了。
“要不要试试?我这里还有鱼竿,马扎也有。”说着他给你撑开马扎,一边在盒子里翻鱼竿,一边说,“本来有个朋友和我一起的,半天没口,他就失去耐心了。有的人天天闹着要钓鱼,其实根本不是钓鱼的料。”
“挺晚了。”你说。
“钓鱼哪有什么早晚,这个时候钓夜鱼才过瘾呢。”
你有点动心,但又觉得和他并不认识,干坐那钓鱼,气氛一定相当沉闷,再说你想早些回去休息。那次登山给你留下了后遗症,无论身在何种高处,总想做出跳跃或飞翔的姿势,而且脑子里奇怪的念头越来越多,自我否定,无故沮丧,幻觉幻听,猜忌多疑。最后,竟然整夜无法合眼,你不得不去医院。医生说你有焦虑症,也可能是抑郁的前兆,除了按时吃那一大堆药,必须早睡早起。
他热情地递给你鱼竿:“甩两竿吧。”
你迟疑着要不要接。其实每天很早就上床,无非是来回辗转,你总是被失眠所困扰。
“看得出来你喜欢钓鱼。”
“以前经常钓。”
“那不就对了,喜欢就钓。”他把鱼竿塞你手里,“我这个人吧,爱好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亏待自己。何况我不喝酒,更不玩牌打麻将,钓鱼算是不错的爱好了。”
你紧紧攥住鱼竿,是斑竹材质的漆水竿,轻重相宜,非常称手,往昔垂钓的感觉一下就回来了。你挂好饵料,迫不及待地抛进水里。
他也给你随了支烟。你们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观望着,等待着。没多久他便起竿了,收获到一条红尾鱼。通常情况下,当有人率先上鱼,旁边没动静的心态一定要好,不然影响专注垂钓不说,还会因急躁给人一种争强好斗的不良印象。所以你不着急,至少表现得不着急。在河里野钓,撇开技术,你觉得运气成分更大些。时运不济如你,想钓到大鱼得看天意了。
他不动声色地又抛下鱼饵,抄着双手,跷起二郎腿,心满意足地望向前方,仿佛老农面对一片长势喜人的庄稼。你久久注视着浮漂,直到眼睛发酸发干,也不见动一下,颜色也没有任何变化,闭上眼,却全是浮漂在晃动。
很快他又上鱼了,这回是黄金鲫。扔桶里活蹦乱跳,溅起很高的水花。
见你一直徒劳无获,他说:“你要不要看看脱饵没有,有的鱼口轻,鱼饵吃完了,夜光漂也不一定变色。”
“再等等吧,”你说,“也许大鱼就在来的路上,我一起竿,反而失去良机。”
“是啊。河里野钓,好运比什么都重要。我时常觉得,这钓鱼跟生活是一样一样的,当你走运时,干什么都得心应手,明明是不对的事,有老天爷眷顾,最后也会变成好事。一个不怎么钓鱼的新手,也能连竿,而且又大又稀有,鲢鳙、鳜鱼、倒刺鲃,这些我钓十回也不一定碰到一次,别人却分分钟拿捏。”
你点头认同。刚开始钓鱼那会儿,你也享受过“爆护”的成就感,甚至空钩都能挂住鱼鳍。这让一旁钓鱼的老手挺没面子,不停挪地方,仍然被你接连上鱼所打击,最后只得悻悻而去。那时你正年轻,意气风发,乐观积极,觉得往后余生充满无限可能。后来生活并未遂愿,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你拿起鱼竿来到江边,散心也好,逃避也罢,垂钓总会驱散一些东西,但你钓到的鱼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了。
“钓鱼最吸引人的,不是钓到多大多罕见的鱼,而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竿钓起来的是什么。”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便猫着身子,专注浮漂的变化。
你想,其实人生也不过如此,你那么渴望未知,却永远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接连上了好几条鱼,似乎担心自己发挥太好影响你,他胡乱将鱼竿扔那里,侧身又给你递烟。他说:“在河里野钓,上钩的东西真是千奇百怪,除了鱼,水蛇、螃蟹、乌龟、鞋子、胸罩,这些我都钓到过。”他猛吸一口烟,“钓鱼碰上的趣事当然也不少。上个月有天清早,天不见亮我就出来了。没办法,天气好的情况下,得早点占钓位,那条河的那段距离,向来是钓鱼人的必争之地。放好渔具,安上椅子,天还暗沉沉的,于是我坐下来,准备小憩一会儿。后面的玉米地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把头灯按亮,戴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一探究竟。你怎么也不会猜到我发现了什么。”
说着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很健谈,说话挺有意思,作为钓友真是没的说,免去你久不上鱼的尴尬和无聊。
他止住笑,接着告诉你,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四条直立的腿。其中两条结实有力,青筋鼓暴,另外两条纤细修长,白白净净。裤子褪到了脚踝处,一眼就能看出是一男一女。他头上的灯光惊扰了他们,他俩急慌慌地提裤子,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裳。男人几步上前,一手放在眼前挡光,一手指着他的脸,暗示他把灯灭掉。他认出了男人,是他们村的。男人也认出了他,缓和了语气,掏出一包烟给他。灭灯前他扫了一眼女人,灯光太强,只见白花花一片,看得并不具体。他回到刚才的钓位,天已蒙蒙亮。男人已经走远,转弯消失不见。借着晨光,他看到女人的背影,也是他们村的。平时挺矜持,没想到背着在外打工的男人干出这种事。
“这事我谁都没告诉,连老婆都瞒着。”
你说:“这也算一次艳遇,至少是钓鱼过程中一个有趣的插曲。”
“你恰恰说错了,”他说,“这虽然有趣,但对钓鱼的来说,实在是一件倒霉的事。”
你不解地问:“怎么会是倒霉?”
“因为那天我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唯一一次大鱼上钩,不但没拉上来,还把线切断了,鱼竿也折了。”
除了身心潜在的问题,近来你没碰上什么过于倒霉的事,当然也没什么好事。日子平平无奇。你但愿能钓到大鱼,借此给生活以希望、曙光。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不止这件事。”他停下没一会儿,又开始滔滔不绝,“我想说的是,有些人看似形同陌路,其实暗里如胶似漆,有些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却时刻像敌人一样在较劲。”
他说,在他的钓鱼生涯里,遇到最离奇,也是最倒霉的,是五年以前,一件惊动小城的事。
那天他半上午开钓,刚开始还行,收获了几条小鱼。两块面包胡乱解决了午饭,继续抛竿起竿。河边的钓友渐渐多起来,气温也渐渐升高,正是钓鱼最好的时节。都是爱钓鱼的,大家偶尔碰面,混了个脸熟,见面除却寒暄,必定问问鱼情和最近运气如何。运气不好的,会骂几句粗话野话,运气好的,不骄傲也不自喜,而是希望好运长久,获得更大的喜悦。
但是那天大家的运气都不怎么样,鱼群在水面游得欢畅,时不时还跃出水面,就是不吃饵上钩。午后,天色变得阴沉,似雨未雨,湿气很重。有人干脆脱去上衣打赤膊,仍然焦躁不已。其实与天气毫无关系,不过这样的天气,除去钓鱼,注定就应该发生点什么。大家都沉默下来,四周出奇地安静,水中鱼儿吐泡泡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的浮漂突然动了一下,仿佛沉闷的空气里吹进了清风。他站起身,想抬一抬鱼竿,也挑逗挑逗戏耍他们的鱼。旁边的钓友说,一看就是小鱼,或者过路的鱼不经意碰到了饵。想想也是,如果是大鱼被吸引,浮漂会激烈晃动,然后毫不犹豫地沉入水底,主线拉得笔直,竿梢也会抖动起来。他刚坐下,浮漂又动了,这回是上下浮动,并且迅速下沉。他赶紧起竿,太沉了,他很努力,鱼竿被拉成了圆弧,水下的东西仍一动不动。
钓友们都跑过来帮忙。有的帮他提竿,有的忙着拉线,有的去拿抄网。可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巨物还是潜藏水底,钓线都快要被拉断了。他们无不羡慕地说,这货起码二十斤往上。他心里美滋滋,同时非常担心,要是大鱼脱钩,或挣断钓线,那就太可惜了。
帮忙的钓友越来越多,大家一边出力一边吆喝。钓线终于能拉动了,期待之物渐渐浮出水面,竟然是一个黑色塑料袋。口袋上打了个结,刚好被鱼钩不偏不倚勾住。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口袋弄上岸,口袋发出阵阵恶臭,直觉告诉他们肯定不是鱼。
他取下鱼钩,端详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打结处似乎有血污渗出。他们怂恿他打开看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待在原地不为所动。总有心急胆大的,上前三下两下打开,臭气更加强烈,里面的东西白生生像莲藕。那人凑近了细看一阵儿,突然一个弹跳,然后边跑边喊:“操!是……是……是人,死人……死人的手。”
所有人都一阵惊呼,立即作鸟兽散。他连渔具都没来得及收拾,便跟着大家一起跑,好像那些不完整的尸块会追上他们。跑出好远大家才停下来,居然有两人被恶心得在路边呕吐。过了好久,才有人提议报警。
警察很快就来了,迅速拉起警戒线。两个年轻警察留下来问他们些问题,其他的都去了现场,在那边好一通忙活。天色向晚,还一直有警察在河边走来走去,用他们落下的鱼竿往水里捅,甚至去了更远的下游。他问可不可以帮他把鱼竿收上来,年轻警察说:“鱼竿你要不成了,这可是重要的证物。就算我给你捡回来,你还要吗?”
他说:“碰上这种倒霉事,损失鱼竿不说,弄得我那两年都提不起钓鱼的兴致。”
你知道这件事,当年曾轰动一时,小城许多人都知道。案子没两天就破了,天网监控系统轻轻松松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是个女人,三十来岁。她从棚户区的出租屋出来,装了五个黑色塑料袋,分两次骑电瓶车去滨江公园的豁口抛尸。邻居回忆起当天晚上的情形,说电锯的声音至少响了两个小时,他们以为是在搞装修,万万没想到是分尸。听说死者是她的情人,也有人说他们是夫妻。男人平时三天两头家暴女人,女人忍无可忍,晚上趁男人喝了酒,朝他后脑勺一闷棍就给解决了。
后来一段时间,小城的男人们开玩笑,说一定要对老婆好点,万一惹她不开心,搞不好就让你身首异处。
那时候你和妻子已然貌合神离。虽然你们早就分床睡,但你仍然不敢睡得太死。你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忖着是被捂死好,还是朝胸口来一刀直接?或者在饭菜里下毒,水里放安眠药,你稀里糊涂便长眠不醒?妻子的任何举动都变得可疑,你得时刻保持镇定和清醒。你转念想,与其这么心惊胆战,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可是总得有个理由,有个契机。直到你发现她有了外遇,是商务局的一个副局长,这理由来得倒挺及时,但一到关键时刻,你就缺乏决断的勇气。你劝慰自己,你们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且到这样的时刻,你想到的居然全是她的好,你们谈朋友和刚结婚那会儿,她小鸟依人,不是个刻薄要强的人,她曾经那么美好,你们曾经那么美好。说到底,你们还是败给了时间和生活。
要是换作现在,你会不会表现得更决绝些?你想应该也不会。以你的性格,自己把自己解决掉,也断然不会那样伤害别人。
“整整两年我没有碰过鱼竿。后来看到别人钓鱼,我的手会不自觉地发抖,做出提竿的动作,专家说这叫肌肉记忆。肌肉都还记得,心里能不难受吗?”他说,“当我重新拿起鱼竿,整个人一下就舒坦了,但是直到现在,我也绝不会去那条河。”
你说:“其实也没什么,时间久了,恶臭、霉运、恐惧都不复存在。水在流动,空气在流动,连时间都在流动,水草长了一茬又一茬,什么都是新的。”
“是这个道理。没过多久,那儿不照样挤满了钓鱼的,可我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他转身上好鱼饵,将鱼钩抛入水中,又说,“经历过这件事,我觉得吧,两口子过日子跟钓鱼也是一样一样的。”
他不愧是钓鱼的老手,什么事都能和钓鱼相提并论。
“上饵好比对感情的投入,有心远远不够,你还得细致些;等待浮子的动静和等待女友的回复差不多,同样迫切、焦虑、紧张;鱼群的挑逗就更别提了,像极了有些女人的欲拒还迎;一旦上钩,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还特别激动;到手的鱼,要么拱手给人,要么开膛破肚,菜刀相向,就像久而久之两个人免不了吵闹,甚至动手,最后分开。”
你怀疑他在暗指你,可你们并不相识,他不可能知道你的事。他的比喻恰当,形容贴切,但你仍试图反驳他。你说:“一辈子相安无事呢?”
“一辈子相安无事,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啰,就好比钓来的鱼不送人也不杀掉,而是养在塘子里、鱼缸里。”
这他也能联想到一起,虽然有些缺乏说服力,但也不是完全生搬硬套。你不得不承认:“看来好多事和钓鱼都是一样的。”
“绝对一样,所以说,钓鱼其实是门哲学。”
他的夜光漂激烈地一阵抖动,迅疾沉入水底,鱼竿也被拖出去好远,他急忙拽竿。鱼的力度很大,将钓线拉得呼呼作响,显然是条大鱼。他朝你喊:“帮我拿一下抄网。”你们费了好大工夫,总算把那条草鱼弄上岸,和先前那条鲇鱼个头相当。
他喜不自禁地说:“你看,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你无比羡慕,但装作若无其事。你非常渴望能钓到大鱼。原来垂钓时,以钓到鱼的大小、多少,衡量时运的好坏、高低,这是个人的迷信,不过在这样的假设中,你既找到了乐趣,一次次获得希望,也重拾了生活的动力。眼下,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好运气。
被原来的单位辞退后,你尝试过各种工作,销售、跟货员、送外卖……但都不长久,你甚至想要不要去物业公司当保安。前些天,以前的老同学、现在的工商联主席说,他那里有个编外人员的职位挺适合你,需要内部研究一下,让你等他通知。这几天你时刻关注手机,可手机一直很安静,像一动不动的夜光漂。
要是今天能钓到大鱼,或者五条以上小鱼,那就说明你的运气尚可,有望得到这份工作。久久盯着浮漂不眨眼,你感到头晕眼花,于是低头使劲揉了揉眼睛。
“朋友,你不看看鱼饵还在不在?”他再次提醒你,“就算再不走运,小鱼也该上一条了。”
你提起鱼竿,久未垂钓,晃荡了好半天才捏住鱼钩。饵料还在,一点儿没被动过,已经泡得发白。你原封不动地将鱼钩抛了出去。
“如果是我的话就换新饵了。”他建议道,“隔了这么久,饵料的气味都散完了,鱼根本闻不到。”
你接受了建议,精心上饵,像完成一件工艺品。有那么一刻,你想到了追求妻子时的情形,如此投入如此有耐心,也只有那时候才做得到,这更证实了他比喻的妥帖。
没过一会儿,夜光漂还真闪烁起来,并轻微地浮动着。你刚要提竿,他制止住你,说再等等,这分明是鱼儿在试探。你等待着,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安静了片刻,浮漂蓦地下沉,他比你还激动,大声催促可以了,是时候了。
起竿时你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以为是大鱼,弄上岸才发现是一尾小白条。你有些失望,心生怨艾,大家都在同一片水域垂钓,间隔不过两三米,好运为什么不照顾你?你只能自我安慰,好歹上货了,没有“空军”,不至于让别人既过意不去又看你笑话。
你重新上好饵料,心里踏实了许多,其实上不上鱼你都能接受。当然了,上一条大鱼或五条小鱼的假设仍然成立,你的心理预期不会变。
手机发出短促的铃音,提示收到一条微信消息。你心下涌起一阵狂喜,才刚钓到鱼呢,那个假设就兑现了?同时又掠过一丝忐忑,这么快就通知你,不会没戏了吧?
要不要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许多时候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不看吧,心里更慌更没底。就算是不好的结果,无非击碎钓鱼与好运之间的联系,两者毫不相关,迷信只是迷信,这本身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的生活没有起色,但日子还得继续,无非在抗抑郁药与倒退、下坠、跌入深渊之间做出选择。
你长长地吁了口气,打开手机。居然是女儿发来的,这倒稀奇,而且是将近一分钟的语音。和妻子离婚后,你们一年也难得见两次,你无意于给她留下一个慈父的好形象,电话、微信更是寥寥可数。你漫不经心地点开她的语音。她的声音变了,十四五岁的姑娘,没了孩子气,成熟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不再咄咄逼人、生硬冷漠。
女儿说,那个商务局副局长被查了,文化公司也受到牵连,她妈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这半年来,几乎她每周回去,他们都会吵架。她妈有时像个泼妇一样摔东西,骂脏话,有时无助地蜷缩在沙发里哭泣,副局长通常夺门而出,很晚才醉醺醺回来,要么倒头就睡,要么接着吵。她本不想再回去,可是暑假太漫长,她没法天天待在朋友家。有一次她想去找你,可回想以前,走到半路便没了勇气。女儿停顿了几秒,最后带着哭腔:“妈妈过得不好,她一点也不开心,你可不可以过来陪陪她。”
你感到很诧异。当初那么看不起人,那么高高在上,竟也会落得被人欺受人气的地步。你以为那个副局长会迅速跟她结婚,但你听说他们至今也只是同居。你们离婚了,完全形同陌路,你没有义务去陪她。夫妻多年,虽有感情,但早已被曾经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消解掉了,你一点要去陪她的心思也没有。不知道这是前妻的意思,还是女儿的自作主张。
你想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回女儿。这时夜光漂又开始不停闪烁,岔开了你的注意力。你提起鱼竿,还是白条,不过比先前那尾大很多。大鱼什么时候才上钩?你渐渐焦躁起来。
他突然问你:“你觉得为什么要钓鱼?原因是什么?特别是男的?当然了,也有女的钓鱼,但毕竟是少数。”
你说:“有的是为了逃避,得一时清闲;有的是磨砺意志,让自己更有耐心;有的是亲近自然,释放压力。”
他对你的话不置可否,而是问:“你是为了什么?为了逃避还是磨砺?”
你反问道:“你呢?”
“没有原因,我就是喜欢,单纯的喜欢。喜欢到成瘾,不甩两竿心里慌。”
你没有回答,他也没再追问。如果非得回答,恐怕逃避的成分更大。想想这些年的经历,丢工作、失去体面、亲情疏离、被离婚、中年疲态、情绪低落、精神隐疾……哪一样都够你受的了,你没法勇毅地直接面对,妥善地一一化解,除了逃避你还能怎样?
然而生活也不是毫无希望可言。譬如垂钓时来一条大鱼,突如其来的好运气。譬如得到一份心仪的工作,可以一直干到退休。譬如重拾久违的亲情,营造温馨并触摸柔软。譬如慢跑、登山,身体日益强健,内心逐渐丰满,一觉醒来,云雾散尽,彩霞漫天。
手机又响了一声。也许是女儿,也许是工商联主席,也许都不是,不过是条无关紧要的信息。夜光漂不时闪烁,很轻微,但一定是鱼在顶饵。先看信息,还是先想好怎么回复女儿?或者先等等?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浮漂,希望它停止闪烁,发出持续的红光,然后猛地沉下,钓线绷紧,发出悦耳的呼呼啦啦声响,一条肥硕的大鱼便上钩了。你将左手伸进口袋,拍了拍手机,像是给它安慰一般,右手轻轻握住鱼竿蓄势待发,你等待着。
【责任编辑】李羡杰
羊亭,1986年生,四川三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山花》《山东文学》《莽原》《延河》《满族文学》《青年作家》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青春祭》《蓝山》。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并被翻译为英、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