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论生存论空间
2025-03-04罗永斌
摘 要:如何理解我们首先与通常生存于的卧室空间、厨房空间、教室空间以及各种公共空间,把它们理解为笛卡尔的广延空间是不够的。早期海德格尔在对广延空间的批评与阐释中,提出一种解释以上空间的生存论空间。海德格尔把此在生存于的殊异的空间称为周围世界空间(Umweltraum)。周围世界空间就是此在参与其中,用具各有方位,各用具位置有序关联成整体的生存论空间。生存论空间的秩序的可能性和先天根据在于此在的空间性(定向和去远)的设置及此在的世界性(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指引系统整体)的牵引。此外,海德格尔为笛卡尔的广延空间留有余地,认为它派生于生存论空间。二者均是我们理解空间的不同模式。
关键词:广延空间;生存论空间;空间性;世界性
中图分类号:B516.54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1.03
我们如何理解首先和通常生存于的卧室空间、厨房空间、教室空间、办公室空间,以及各种公共空间,把它们理解为笛卡尔的广延、物理空间,并认为它们之中的存在者都是在广延空间中可以获得精确数学定位和客观距离测量是不够的。[1]59因为它无法理解这些存在者或用具为什么各居其位(如厨房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各种餐具、厨具都各有位置秩序和方向),为什么各用具位置之间又构成一个有秩序的空间关联整体(如厨房空间就是一个以做饭吃饭为目的的有秩序的空间关联整体,并且我们能分清什么时候秩序混乱,什么时候秩序井然),以及这些空间秩序和人的存在有什么关联?海德格尔在对广延空间的阐释与解构中,提出了一种不同于传统空间观的生存论空间。
一、生存论空间对广延空间的挑战与解构
正如海德格尔的意蕴世界理论以笛卡尔的二元论的世界观作为极端反例和批评对象,生存论空间理论也是对笛卡尔的广延空间理论的解构和批评。二者形成了一种对峙,可从以下三点概览。
第一,“世界”与“空间”谁更根本,或谁为谁奠基的问题。笛卡尔是从广延空间,即长、宽、高三个向量的延伸出发,把物体或客体理解为广延物,世界作为“存在者的全体”就被理解为“广延世界”,因而世界是通过空间得到理解,世界奠基于空间。与之针锋相对,海德格尔认为,空间性(R?umlichkeit,Spatiality)奠基于世界性(Weltlich‐keit,Worldliness)。空间在某种意义上是世界的要素。[2]SZ:102/146①海德格尔说:“只要是对此在具有组建作用的在世展开了空间,那空间倒是在世界‘之中’”[2]SZ:111/158-159。
第二,“在之中”(In-Sein,Being-in)的不同含义的区别。笛卡尔意义上的“在之中”指一个具有广延的现成存在者在另一个具有更大广延的现成存在者之中。如水在杯中,杯在房屋中,以此类推,所有现成存在者都在长宽高无限延伸的广延空间之中。笛卡尔将无限延伸的广延空间数学化、几何学化为空间直角坐标系,任何一个现成存在者都可以在其中定位和找到现成的地点。与之相对,生存论意义上的“在之中”是此在投身于、消散到(Aufgehen,Absorb)与存在者打交道而形成的为此在生存之故的意蕴世界之中,意蕴世界所在的场所(Gegend,Region)或空间,就是此在所在的生存论空间,其中的存在者的位置和方位,都是基于此在的空间性和世界性,这一点后文会重点展开来谈。
第三,笛卡尔的主体是无空间性的。因为,笛卡尔把主体的本质界定为“思维”,“思维”与“广延”相对,因而主体——思维者是非广延,无空间性的。与之相反,海德格尔表明,此在是有空间性的。正如他评价笛卡儿及传统的主体性哲学道路时说:“总是将精神负面地与空间相对,将res cogi‐tans(思维的存在者)负面地与res extensa(广延的存在者)相对起来进行规定,总是把精神把捉为非-空间。与此相反,关于世界性及其空间特性的源本分析将引领我们看清:此在本身就具有空间性。”[3]GA20:307/349
从以上三方面不难看出,生存论空间理论与广延空间理论是针锋相对的。正如大卫·瑟伯恩(David R. Cerbone)所说:“笛卡尔的空间理论和海德格尔自己的此在的空间性概念的并置(Juxta‐position),令人印象深刻,这无疑是刻意为之。”[4]129生存论空间作为对广延空间的挑战与批判,但这种批评不是对笛卡尔空间观的完全否定,而是对其进行解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解构”就是通过将传统的理论拆解开来,以打破传统造成的遮蔽,同时又把传统的积极可能性构建到自己的理论体系。所以,在海德格尔的解构之下,广延空间被解释为“广延-现成空间”,被派生于、源出于此在的生存论空间。
那么,摆在海德格尔面前的问题就有:第一,此在首先和通常生活于的生存论空间如何可能?他须用一套区别于广延-物理空间的术语将其分析与描述出来,否则生存论空间就是不可能的。第二,此在的世界性奠基空间性,那么这种奠基如何可能?第三,如何从生存论空间派生出广延-现成空间?从而表明,海德格尔在论证自己空间观更原初的同时,也为笛卡尔的空间观留下合理位置。
本文将在第二节分析用具的空间性——位置,以及诸用具的位置构成的“位置整体”——周围世界空间(Umweltraum)或场所。那么这样一个用具各有其方位、各居其所的有序空间或生存论空间(如厨房、教室、卧室、校园、城市等生存空间)是如何可能?第三节、第四节表明此在先天或生存论的空间性(去远和定向)及世界性使得井然有序的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其中,第三节表明,此在的空间性(去远和定向)使得用具能够切近上手,进入周围世界空间之中获得“位置和方向”;但周围世界空间作为“位置关联整体”,它们的位置之间的指引关联和秩序最终来源于此在的世界性——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指引系统整体的牵引。所以,第四节表明此在的世界性如何最终为周围世界空间的形成奠基;同时也将表明,此在的世界性指引与奠基此在空间性的去远和定向活动,从而证明空间性奠基于世界性。这样就通过第二至四节的分析,完成此在日常生活于的生存论空间(周围世界空间)及其可能性的先天根据(根基于此在的空间性、世界性)分析,从而证明一种不同于广延空间的生存论空间的可能性。第五节分析如何从生存论空间,经过去世界化(Ent‐weltlichung,de-worlding)而派生出现成存在的广延空间。这种派生与之前世界性分析中,从“上手用具”派生出“现成存在者”,从“实践操劳”派生出“理论认识”,从“意蕴世界”派生出“现成存在的世界或自然”是相类似和对应的。[5]138
二、用具的位置、场所与现成物的地点、现成空间
海德格尔对于空间性的分析始于对用具的分析,这一点和对世界性的分析是相同的,事实上海德格尔的许多空间性概念都可以和世界性的概念相对应。他认为,在分析“上手用具”时,其实就已经接触到生存论空间,因为“上手用具”其实就是“切近上手,在近处的用具”,其中的“切近、近处”就有空间含义。当然这里的“切近”不是指现成、物理空间意义上的,由测量得来的距离“近”。比如,水杯离我50厘米,书本离我100厘米,因而水杯离我更近。此处的“切近”是生存论意义上的,指用具进入此在实践操劳的指引关联之中,上手可用。用具的切近、上手可用是由此在空间性的特性之一:“去远”来保证实现的。
用具都有其位置(Platz,Place),并且这个位置不是任意的,它是配置的、安置的、调整好的[2]SZ:102/147。因而,用具的位置不同于现成存在者的任意的“地点”(Stelle,Position),即笛卡尔意义上的现成存在的广延空间中的地点。因为现成存在的地点是任意的、无序的。海德格尔说:“位置与位置的多样性不可解释为物的随便什么现成存在的‘何处’,”[2]SZ:102/147比如厨房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筷、刀等食物和用具都各有其相应的“位置和方向”,而不是在现成存在的广延空间中可以随便放在什么“地点”的现成物,如果我们随便乱放食物和用具,会被母亲批评:搞得厨房一片混乱,丧失了秩序。海德格尔认为,周围世界的用具联络使得各个用具互为方向,并确定位置。因而用具联络形成的“位置整体”规定了个别用具的“位置”,就如“用具关联整体”决定了“个别用具”的存在。
海德格尔将“用具关联整体”称为周围世界,而周围世界的“所在”或与之相对应的生存论空间概念就是“场所”。在《时间概念史导论》中又将周围世界(Umwelt)所在的空间或区域称为“周围世界空间”(Umweltraum)[3]GA20:308/350。总之,海德格尔的“场所”或“周围世界空间”是与周围世界相对应的概念,表达周围世界“所在”的生存论空间。下文将会在“周围世界空间”和“场所”这两个词之间切换,以指称周围世界的所在和空间场所。海德格尔认为,周围世界的空间或场所作为一个其中各用具各有方位的“位置整体”,不是现成存在的广延空间,不是诸现成存在物的地点充满构成的“地点整体”。现成存在的空间还隐藏在周围世界的空间中尚未派生出来。[2]SZ:103/148所以,此在首先是生活在、穿梭在殊异的周围世界空间或场所之中,如卧室、工作室、餐馆、教室、十字路口、电影院等,它们是一个诸用具各有方位的生存论空间,而不是现成存在的广延空间。只有在一种派出的、理论静观的意义上,我们才会把它们作为一个个现成存在的广延空间。
那么“周围世界空间或场所”作为一个有序的、其中“位置”相互关联的“位置整体”是如何形成的?海德格尔将周围世界空间的可能性回溯到此在在世的空间性(定向与去远)的设置和世界性(为此在生存之故的指引关联整体)的牵引,恰恰是此在在世的空间性和世界性使得有序且用具各居其位的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
三、此在在世的空间性
“此在的空间性和世界性”使得周围世界空间中的各用具各居其位,并相互关联成一个“位置整体”。在使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的过程中,此在的空间性和世界性在操劳活动中是不可分的,共同发挥作用。但为了清晰地呈现二者发挥作用的区别,本文分开强调,此在的空间性(定向和去远)使得个别用具能够进入周围世界空间并确定它的方向,但各位置之间的相互指引关联,构成一个“位置整体”(场所)却最终依赖于此在的世界性,是为此在生存之故的自我指引关联网络(意蕴世界)使得各用具形成一个关联整体。所以,最终是此在的世界性使得“位置整体”得以相互关联且各居其位,从而构成周围世界空间或场所,也正因此海德格尔强调此在的空间性奠基于世界性。
不过,遗憾的是,海德格尔在解释周围世界空间如何得以可能时,它的解释是混乱的。②它虽然较为清晰地分析了此在的空间性对于周围世界空间的奠基作用,但对于世界性对其更根本的作用的讨论却非常散乱,这为读者理解造成非常大的困难。我们把世界性如何最终为周围世界空间奠基留到第四节讨论,先处理此在的空间性(去远与定向)如何使个别存在者的“位置和方向”得以可能。
海德格尔把此在给出周围世界的空间中诸用具的“位置与方向”的过程称为“设置空间”(Einr?umen,Making room)。[2]SZ:111/158“设置空间”本身是此在在世的空间性活动,它由此在在世的空间性的两个生存论性质——去远(Entfernung,De-distance)和定向(Ausrichtung,Directionality)来完成。其中“去远”是消除距离,使存在者切近可用,成为世内存在者,从而在周围世界空间中获得位置;“定向”是确定存在者在周围世界空间中的方向。“去远”和“定向”在用具位置和方向确定中有着各自的作用。
(一)去远:使用具切近上手、获得位置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在世存在的空间性,亦即“‘在之中’存在的空间性显示出去远和定向的性质”[2]SZ:105/150,也就是说此在在世的空间性就体现在“定向”和“去远”这两种生存论性质和活动之中。
那么,一个存在者如何能切近上手,并在周围世界的空间场所中获得位置?这就是此在在世的空间性之一:“去远”要回答的。去远(Entfernung,De-distance)一词的前缀Ent(de)是“消除、去掉”的意思,词根fern(Far,Distance)是指“遥远、距离”的意思。因而Entfernung的基本意思就是“消除距离,去除遥远”。“去远”就是指“此在消除与存在者或用具距离的生存论活动”,即指:此在操劳的环视让非世内的存在者或需用的用具切近来照面,从而进入此在消散于的周围世界或场所的意义关联之中,成为解决某一工作或事务的世内存在者,并占据一个位置,当用具上手可用,用具就被去远了。如在做木活的情境(周围世界)中,需要一把锤子敲钉子,找到一把上手可用的锤子,锤子就被“去远”了,同时在做木活的周围世界空间中有一个“位置”;在厨房做饭的情境中,需要一个橱柜里的盘子来盛菜,拿出盘子并盛上菜,盘子就被“去远”了,同时在做饭的空间场所中获得“位置”。
对于“去远”的理解,我们需注意以下几点:第一,去远是此在空间性的性质和活动,它使用具的切近上手得以可能。海德格尔说:“去远是此在在世的一种存在方式……去远则相反必须把握为生存论性质”。[2]SZ:105/150“此在本质上就是有所去远的,它作为它是的存在者让向来存在着的东西到近处来照面”[2]SZ:105/150。第二,去远强调的首先不是“消除、去除距离的大小”,而在于使用具上手、可用,用具是否上手、可用,决定了用具是否被去远。海德格尔在批注中就强调:去远的“根本之点在于近和在场,而非距离大小”。[2]SZ:105/150,脚注也就是说,理解去远的关键不在于消除的距离的大小,而在于切近并与此在照面,从而上手可用、在场显现。第三,“用具被去远、切近此在”不能理解为用具切近现成存在的“此在”身体所在的地点,而是应理解为用具切近、进入此在所融身、操劳于的周围世界或周围世界空间的意义关联之中,获得一个位置,与此在照面,成为世内存在者。
总结而言,此在去远的空间性性质,使得一个用具被去远,切近上手,从而使一个用具进入此在消散于和“所在”的周围世界及其空间的指引关联之中,成为世内存在者和获得周围世界空间中的“位置”。不过,个别用具不仅具有空间位置,而且总是处在某一方向。用具方向的确定,依赖于此在空间性的另外一个属性和活动——定向。
(二)定向及身体性难题
“此在作为有所去远的‘在之中’同时具有定向的性质。”[2]SZ:108/154定向,简而言之,就是确定方向,确定被去远的、进入周围世界的空间场所之中的切近上手的用具的方向。所以,定向就是确定周围世界空间或场所中用具的方向。不过,这里需要避免一种误解,好像用具先被“去远”,后被“定向”。事实上,此在的空间性活动:去远和定向同时发生作用,当用具被去远了,它也就被定向了,只不过它被去远、获得位置和确定方向是由此在不同的空间性性质发挥作用。
对于定向,有以下两点需要解释澄清:首先,定向作为此在的空间性性质和活动,表明此在必须先天地具有或携带“上下左右前后”等方向,唯有此在本身具有这些方向,它才能确定与之打交道的用具的方向。“正是由于此在的这一性质,它在世界之中所遭遇到的存在者都是在视角和趋向之中呈现出来的:呈现为某个特定方向上可以获取的东西;呈现为某个在上面或在下面,在左边或在右边、在这里或在那里的东西。”[6]96-97比如,在一个教室的周围世界空间之中,天花板在上面,地板在下面,讲台在前面,垃圾箱在最后面,楼道在左边,窗子在右面的墙上等,这些周围世界空间里用具方向的确定,都根基于此在的先天的具有“上下左右前后”这些方向,并根据它们定向的能力。不过,需要强调的是,海德格尔对于此在先天携带的方向讨论并不完整,他只讨论了左右两种方向。他说:“左右这些固定的方向都源自这种定向活动。此在随身携带着这些方向,一如它随身携带着它的去远。”[2]SZ:108/155但是,单凭左右两个方向,不足以定向出空间中“上下左右前后”各个方向的用具。所以,本文赞同德雷福斯(Dreyfus)的看法,此在先天携带的方向不止左右,还至少有上下、前后,唯有通过此在先天携带这些方位,一个围绕此在的、用具陈列在“前后左右上下”等不同方向的周围世界空间才得以可能。[5]136也正如陈荣华所说:“所以,当此在存在时,它总是带着前后左右、上下高低等方向,将之给予由除距(Entfer‐nung,即去远)而来的存在者。因此,周遭世界中的存在者,除了距离外,还有它们的方向。这两个性质构成了它们的方位。”[7]80
其次,此在的定向活动,不是主观地对于方向的感觉,而是“先天的”制定方向。海德格尔说:“左右不是主体对之有所感觉的‘主观’的东西,而是被定向到一个总已上到手头的世界里面去的方向。”[2]SZ:109/155这句话表明,此在不再是一个主体,而是一个消散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因而它的定向也不是“主观的、对于方向的感觉”。也就是说,不是指外在具有一个客观的具有方向的世界,主体根据自身对方向的感觉在其中辨别方向;而是此在就消散在世界之中,此在的定向活动,使得世界之中存在者的方向得以可能。所以,海德格尔又把此在的“定向”的性质和活动称为“先天的”,它是使周围世界的用具的方向得以可能的先天条件。
通过以上两点,我们表明了此在空间性的定向属性是指:此在随身携带“上下左右前后”等方向,它们不是主观、任意的对于方向的感觉,而是一种先天的、生存论的属性,它们是使一个具有“前后左右上下”等方向秩序的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的先天条件。不过我们可以接着追问,此在所具有的不同的、先天的方向是如何可能的?如何区分出上下左右前后等不同方向?一个简单的答案是通过身体。我们以身体为基准,区分出这些先天的方向的。正如梅尔普斯(Jeff Malpas)所说:“事实证明,在空间中定向,以及对在某人的环境中或空间区域内的事物和位置定向,本身就取决于通过某人身体表达的空间性方式。”[8]130海德格尔明显意识到身体在空间定向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了。正如他说:“此在它的‘身体性’——这里不准备讨论‘身体性’本身包含的问题——中的空间化也是依循这些方向标明的。”[2]SZ:108/155但他在强调此在的身体性时,却退缩了,显得犹豫不决,并搁置了这个问题。甚至海德格尔在谈论定向时,谈到此在的先天携带的方向,只谈“左右”,而不谈“前后上下”等其他方向,说明他已意识到身体在这些方位确定中的核心作用,但又不想谈论此在的身体,所以草草了之。
那么海德格尔为什么会搁置了身体问题?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此在无身体?首先,我们必须强调,海德格尔尽管反对此在有笛卡尔意义上的广延—现成存在的身体,但此在是有身体的,只不过他对身体采取了生命化的处理方式,融合到了此在生存论结构的不同要素之中。此在本身是对笛卡尔“身心二元”的批评和超越,此在作为海德格尔早期“生命”(Leben,Life)概念的转化,它本身就是先于身心二元区分、统合二者的更为原初的概念。恰如史蒂芬·克伦威尔(Steven Crowell)所说:“海德格尔几乎不关心身体,因为他的兴趣在于此在的统一结构,它先于传统的身心二分。”[9]212-213此在作为统合“身心”的原初存在,这一点也可以从此在生存论结构的一些要素中看出,比如“上手状态、现成在手状态、现身情态、死亡等”这些生存论要素都考虑了此在的身体性[10]209-210。所以,海德格尔不谈论一个具体的、实体的身体,而是把身体生命化、虚化到此在的不同生存论要素之中,这些不同的生存论要素就体现了此在的身体性。所以,不像梅尔普斯,包括学界大多数人那样认为,此在只是笛卡尔身心二元区分传统下非身体的“心灵、精神”概念的延续。[8]129而要把此在作为超越身心二分并统合二者的原初存在。如果此在只是传统主体性概念“心灵、灵魂”的继续,那么他可以像笛卡尔、康德等哲学家一样只谈论“灵魂不朽”,而不考虑死亡问题,但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一个根本规定就是死亡,而死亡就表明此在是有生命的、有身体的。
但问题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海德格尔对于身体的生命化或虚化的处理方式在“定向”这里遇到了麻烦,因为定向恰恰以一个具体的、实体的身位为前提,只有根据具体的、具身的身位,才可以区分出我们携带的不同方向(上下左右前后),进而为周围世界空间中的用具定向。而虚化在生命或此在的不同生存论要素之中的身体性,因为不是一个实体的身位,就无法据此区分出不同方向。所以,在“定向”这里,海德格尔进入了一个理论上的两难境地:一方面,如果定向要想可能,此在必须有一个具身、实体的身体、身位作为基础,换言之,就是要承认此在有广延-现成的身体,但是这与此在的生存论结构根本上是矛盾的。另一方面,如果此在没有具身、实体的身体作为基础,定向又是不可能的。所以,基于这个理论困境,海德格尔搁置了使定向得以可能的身位问题,但正如我前面所说这不代表此在无身体,只不过是海德格尔对身体的生命化或虚化的处理确实不能解决定向何以可能的问题。
总结而言,此在的空间性“去远和定向”,二者共同使我们生存于的周围世界空间中的用具具有“位置和方向”,其中“去远”是用具被去远,进入周围世界空间中为此在上手可用,从而获得一个位置;“定向”是使得处于某一位置的用具具有方向。但是,此在的空间性仅仅使周围世界空间中的用具具有“方向和位置”,周围世界空间之中各用具的位置之所以构成一个井然有序的“位置关联整体”,最终依赖此在的世界性。
四、空间性奠基于世界性
与笛卡尔将广延世界奠基于广延空间的做法相反,海德格尔把空间性奠基于世界性。无论第二节提到的“周围世界空间”,还是第三节提到的“此在的空间性(去远和定向)都最终奠基于此在的世界性。海德格尔说:“定向像去远一样,它们作为在世的存在样式都是先行由操劳活动的环视引导的。”[2]SZ:108/155也就是说,此在的空间性(定向和去远)由“实践操劳的环视”引导,但后者本质上决定于此在的世界性,即为此在生存之故指引着实践操劳的环视(Umsicht,Circumspect)。从而,此在空间性奠基于世界性。此在的空间性和世界性共同协作,使得有秩序的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那么世界性是如何在周围世界空间的形成中发挥了最终的奠基作用?
海德格尔说:“我们把场所领会为上手用具联络可能向之归属的‘何所往’……一般的‘何所往’通过操劳活动‘为何之故’中固定下来的指引整体性先行描绘出来”。[2]SZ:111/158他把周围世界空间或场所称为“用具关联整体”(亦即周围世界)的“何所往或所在”,并且周围世界空间是由为此在生存之故中固定下来的指引整体性(亦即意义关联整体或世界性)先行描绘的。即世界性不仅决定着周围世界空间的“所在”,而且世界性展开的“用具指引关联”也决定着周围世界空间中各个用具的“位置指引关联”的形成。对此,海德格尔在《时间概念史导论》中有着较为清晰的解释:
如此串联起来的这些空间之物,作为一个房屋的空间或一座城市的空间整体,作为周围世界空间的整体,并不是一种装满了各种三维空间的多面体。只因为开显中的在-世界-中-存在本身就是有所定向的,世界所具有的某一场域才能得到揭示。[3]GA20:315/358
也就是说周围世界空间,不是无秩序的诸广延物构成的广延-现成空间,而是一个有秩序的用具空间。用具位置之间相互串联(即指引关联),并在不同用具位置之间指引关联成一个有秩序的周围世界空间(如房屋空间、厨房空间等),它本质上是取决于此在的在世的世界性。世界性作为为此在生存之故的指引关联整体,这“指引关联”不仅决定着“用具关联整体”(周围世界)的形成,同时决定着用具的“位置关联整体”(周围世界空间)的形成。所以,海德格尔说:“但具有空间性的上手事物具有合乎世界的因缘整体性,而空间性就通过这种因缘整体性而有自身的统一。并非‘周围世界’摆在一个事先给定的空间里,而是周围世界特有的世界性质在其意蕴中勾画着位置的当下整体性的因缘联络。”[2]SZ:104/149
再具体展开而言就是,世界性作为意义指引关联整体(意蕴世界),本质上是一个目的论指引整体,亦即是以此在生存为最终目的,并围绕它展开的各个具体任务(子目的)及解决各个子目的所需的用具之间形成的,由“最终目的”指引到“各个具体任务”(子目的),再指引到解决相应任务的“用具”之间的指引关联的目的秩序整体。所以,首先,在这个目的论的指引秩序整体中,每个具体的用具都是为了做、完成相应的任务(子目的)而存在的。相应地,用具的空间位置也是由用具需完成的任务和目的而决定的,或者说由用具的用处决定的,不可以任意改变。比如,在教室里,讲台是用来授课的。它目的和用处,决定了其位置在教室前方的中间,不可任意调整。在讲台附近,黑板擦用来擦黑板,粉笔用来写字,黑板用来写板书,三者的用处和目的,决定它们的位置必须彼此靠近,而且各居其位,黑板在墙上,粉笔和黑板擦在讲台上。所以,用具的位置是由用具需完成的相应任务、目的决定的,并且因此而各居其位。③
其次,不仅个别用具有其位置秩序。同时,世界性的目的论的指引秩序整体赋予了用具的位置之间以“目的指引关联秩序”。因此,周围世界空间中的“用具位置关联整体”本质上是围绕此在生存的某一最终目的展开的有着相互指引关联的空间秩序。如教室是为授课之故展开的周围世界空间,围绕授课这一最终目的,讲台、黑板、粉笔、课桌、椅子等这些用具都因其用处而各居其位,同时它们之间的位置也存在相互指引关联,构成一个有秩序的教室空间,教室空间的秩序最终来源为授课教学这一最终目的。所以,正如梅尔普斯所说:“用具空间只有在与其特定此在的具体、个体的活动关系中才能真正成为用具空间;此外,当然,用具性的秩序(The very ordering of equipmen‐tality)本身也依赖于任务和活动中所赋予的目的论秩序(teleological ordering),而这种秩序又与此在的自身生存可能性相关。”[8]127梅尔普斯这里的用具空间,指的就是周围世界空间,周围世界空间的空间秩序,依赖于此在的世界性的目的论秩序。
所以,基于以上分析,我们明白了周围世界空间、此在的空间性为什么奠基于世界性。因为周围世界空间秩序的生成,包括此在空间性的去远与定向的先天活动,都是围绕此在的世界性展开的,是为此在生存之故展开的意义指引关联整体(意蕴世界),使得用具各居其位,并且使得相互指引关联的有秩序的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我们生存于的周围世界空间又可以区分出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其中,私人空间(如某人的卧室、办公室等)就是为个体此在的生存之故形成的生存论空间;公共空间(如教室、食堂、街道、广场等)就是为常人此在(Das man公众)生存之故形成的生存论空间。
需要强调的是,周围世界空间,不能误解为是此在“主观”的属性(空间性和世界性)使可能的“主观”空间。首先,这里的“使可能”必须基于先验哲学的视角,即海德格尔追问的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可经验的、存在者层次的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的先天和存在论根据。没有此在空间性的先天的设置和世界性的先天牵引,周围世界空间是不可能存在的。就像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把作为经验现象的“客观空间”的可能性追溯到先验主体的作为先天外直观形式的“空间”。[11]25-30只不过相比于康德,在海德格尔这里需要此在的空间性和世界性共同配合才能使周围世界空间得以可能。其次,此在也不是主体,而是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所消散于、生存于的周围世界及其所在的空间是先于主客二分的原初世界和空间,只有在派生的意义上才会区分出与主体相对的“客观空间”,并认为“主观空间”是错误理解。
五、从生存论空间派生出现成-广延空间
通过第二节到第四节,我们已经整体呈现了一个不同于广延-现成空间的周围世界空间或生存论空间,且我们表明这样一个用具各有方位,用具位置之间相互指引的有序空间之所以可能,在于此在先天的或生存论的空间性(定向与去远)和世界性(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论的指引系统)的共同作用,后两者为前者赋予了空间秩序。
生存论空间作为对广延空间的批判解构,它“超越”了广延空间,回到了被广延空间遮蔽的原初空间。但这种超越并不是否定,相反,海德格尔把广延空间阐释为“广延-现成空间”,并从作为生存论空间的原初空间中派生出广延-现成空间。那么,这样一种派生如何可能?
海德格尔说:“如此这般随同世界之为世界展开的空间尚不具有三维的纯粹多重性。就这种切近的展开状态来说,空间作为以计量学的地点秩序和地点规定的纯粹‘何所在’依旧隐藏不露。”[2]SZ:110/157也就是说,在由世界性奠基、展开的生存论空间中,广延空间的长宽高三个维度尚未揭示出来,以及由计量学通过空间直角坐标系来确定的广延空间中的现成物的地点也尚未揭示出来。那么它们如何揭示、派生出来?海德格尔接着说:
无所环视仅止观望的空间揭示活动使周围世界的场所中立化为纯粹的维度。上手用具由环视制定了方向而具有位置整体性,而这种位置整体性以及诸位置都沦为随便什么物件的地点多重性。世内上手事物的空间性也随着这种东西一道失去了因缘性质。世界失落了特有的周围性质,周围世界变成了自然世界。[2]SZ:110/157
海德格尔在这一段话中,清晰精简地刻画了如何从原初的生存论空间或周围世界空间派生出广延-现成空间。这一派生的关键,德雷福斯精确把握说:“在海德格尔从生存论上的空间性‘派生’物理空间的过程中,我们要注意与他从上手事物‘派生’现成在手事物有一些极其相似之处。派生还是在于从日常打交道活动到实践的思虑继而向理论反思的思虑。”[5]138海德格尔认为,此在首先作为“世界参与者”,参与、消散到周围世界之中(即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实践操劳地关联于上手事物或与用具打交道。只有世内的用具坏了、不可用了,此在从实践操劳的原初存在方式,转化为、派生为以理论认识方式存在的主体(Sub‐ject),理论静观与之相对的存在者,将其揭示为现成存在事物或客体(Object),从而组成现成存在的世界或自然世界。此时,世界的旁观者模式,即笛卡尔的主客二元论的模式才出现。所以,海德格尔的此在的“在世界之中存在”模式(世界参与者模式),先于并派生出笛卡尔的主客二元论的世界观模式(世界旁观者模式)。
空间派生的过程属于这一整体派生的一个部分。具体而言就是,在操劳活动中,此在消散在、投身于由环视引导的周围世界空间或场所之中,这个空间是用具各居其位、相互指引关联的有序的生存论空间。此时,当某个用具发生残断,不再起作用,从意义关联整体中脱落出来,从而用具也就失去周围世界空间中相应的位置。此在的实践操劳的环视被打断,采取一种理论静观的方式去认识残断的用具和用具周围的空间,此时,用具被揭示为现成存在者,用具周围的空间也被揭示为中立化的三维的广延-现成空间。这样就从生存论空间中派生出广延-现成空间。
这一派生过程中又可以分析出以下细节:第一,就生存论空间派生出广延-现成空间而言,因为生存论的空间,即周围世界空间奠基于世界性,所以它在各用具位置之间有着由世界性的目的指引系统规定的指引关联秩序。派生的过程是一个世界性的异世界化,即去指引关联化的过程,所以,有着相互指引关联秩序的周围世界空间,被去指引关联化,成为一个诸现成物的地点之间既无秩序,也无指引关联的广延-现成空间。正如海德格尔说:“从而,上手用具在周围世界中有所囿限的位置多样性变成为一种纯粹地点的多样性”[2]SZ:362/492。第二,用具的空间“位置”变成现成物的“地点”。用具的位置是有秩序的,各居其位,它的位置由此在的空间性(去远和定向)和用具需完成(了去因缘)的任务、所用决定。但用具残断成现成物,它相应的在周围世界空间中的位置秩序也就消除,成为任意的、随便摆在什么地点的现成物。
海德格尔不反对笛卡尔的广延空间,它只是认为还存在一个比它更为原初的生存论空间,并论证从中派生出它。当然,一些笛卡尔主义者会马上反对说,广延空间才是最基本的,生存论空间要派生于它。总之,海德格尔看来,生存论的空间和广延-现成空间都是我们理解空间的两种基本理论方式。
结语
总结而言,本文重构了海德格尔早期的生存论空间理论,该空间理论弥补了广延空间理论解释的不足,为我们生存于的、殊异的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提供了一套具有说服力的解释,而这正是生存论空间的突破之处,也是本文论证的重点和创新所在。海德格尔分析生存论空间时,一个核心问题意识就是:一个我们生存于其中的“用具各有其方位,各用具有秩序地关联成整体”的生存论空间或周围世界空间(如教室、厨房、房间、城市等)得以可能的先天或生存论根据是此在先天或生存论的空间性和世界性。其中此在的空间性(定向和去远)使得用具进入周围世界空间获得“位置和方向”,而空间性又奠基于世界性。世界性(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论的指引系统)最终使各用具位置之间具有指引关联秩序,并最终构成一个有秩序的周围世界空间。此外,海德格尔为广延空间留有余地,认为它派生于生存论空间。二者均是我们理解空间的不同模式。
注释:
①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Max Niemeyer Verlag,Tübingen,2006年版,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等译,《存在与时间》,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46页。另外参考英文译本Martin Heidegger,trans by Macquarrie,J and Robinson,E,Being and Time,Basil Blackwell,2008年版。引文以中译本为主,参考德、英两版。文中的所有的海德格尔著作引文将以缩写形式标出,用斜线隔开德文和中文页码,如本注释缩写为:SZ:102/146,下同。
②德雷福斯评价说:“对空间的讨论是《存在与时间》最难懂的部分之一,不是因为它比其它的讨论更深奥,而是它从根本上就是混乱的。”参考 Dreyfus,H.L,Being-in-the-world:A Commentary o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DivisionⅠ,MIT Press,1991年版第129页。
③这里就涉及到个别用具的方位到底是由前面第三节讨论的此在的空间性性质——定向与去远决定,还是由此在世界性的指引关联中的为了做、需完成的任务,即用具的用处决定。用具的位置是由以上两者共同决定的。没有“去远和定向”使用具去远、进入周围世界空间并获得方向,用具的用处也就不能发挥作用。在实践操劳之中,此在的空间性的定向和去远由此在在世的操劳环视引导,去远、定向、为了做的任务三者往往是同时发生作用,给出用具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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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露】
Heidegger on Existential Spacee: Deconstruct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Descartess’Space of Extensionn
LUO Yongbin
(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2, China)
Abstract: As to how to understand the bedroom space, kitchen space, classroom space, and various public spaces in which people primarily and ordinarily dwell in, it is not enough to understand them as Descartes’space of extension or present-to-hand. In his early critique and interpretation of Descartes’ space of exten‐sion, Heidegger proposed an existential space that explains these spaces. Heidegger referred to the different spaces of Dasein’s existence as the space of the surrounding world(Umweltraum). The space of the surround‐ing world is the existential space where Dasein is engaged, with equipment situated in their proper places, their places interconnected in an orderly manner to form a whole. The possibility and a priori basis of the order in this existential space lies in the setting of Dasein’s spatiality (orientation and de-distance) and the guiding influence of Dasein’s worldliness (the holistic system of purposive guidance for Dasein’s existence). Addition‐ally, Heidegger left room for Descartes’ space of extension, considering it derived from the existential space. Both represent different ways of understanding space.
Keywords: space of extension; existential space; spatiality; worldli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