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教育方式
2025-03-01倪萍
收麦子的日子是水门口的节日。
家里的主劳力都上山抢收麦子了,副劳力也没闲着,晒麦子的、做饭的,家家烟囱都冒着烟,从山顶看去,水门口像是着火了,气象万千。院子里、村口路边的大道上、生产队的场院里,堆的全是麦子——金色的水门口。
那几天我是村子里最闲的人,又是村子里吃得最好的人。烙饼不断,猪肉不断,都是沾姥爷和舅舅的光呀!
天不亮姥姥就起来烙油饼,东西两口锅全都冒着热气。中午饭舅舅他们都在麦田里吃,我是那个送饭的人:左手挎一个筐,里面是用毛巾盖着的发面豆腐卷子;右手托一个陶罐,里面盛着干萝卜条炖肉。怕饭凉了,我既要走得快又不能洒出一点汤。
到了麦田里,我就坐在树下等着队长吹吃晌饭收工的哨子。哨子一响,麦地里呼呼啦啦就出现了很多头,舅舅总是第一个下河沟洗手的人、第一个吃上热饭的人。姥爷、舅舅吃完了饭,我再挎着空篮子、托着空罐子飞跑回家吃我的饭。
多金贵的饭姥姥都提前给我盛出一碗放锅里焐着,收麦子的日子,顿顿饭不重样。
姥姥说,人要想每天都吃好饭,就得勤快点儿。
“那为什么不天天收麦子?”
“好日子得分着过,光吃麦子肠子就吃细了。”
麦子收完了,没用的闲人就开始上山捡剩在田里的麦穗了,我自然是这个行列中的一员。可那时候麦子那么金贵,收麦子的人已经把地皮都翻一遍了,哪还有几棵剩麦穗啊!我常常是挎着个空篓子去,提溜个空篓子回来。
姥姥依然鼓励我:“明天还去捡,捡一个姥姥也不嫌少;捡多了,姥姥就用你捡的麦子给你做个大馒头吃。”
第二天我真的捡着了,一大篓子,是从生产队场院的麦子垛上“捡”回来的。邻家的一个舅舅在场院看场,我挎个空篓子从那儿路过,人家说:“小外甥,从那麦垛上抽一把吧,上哪儿捡去,地里连个麦子毛儿都没有了。”
我懵懵懂懂地知道这生产队的东西不能拿,可又懵懵懂懂地觉得拿了也没人知道,这一篓子麦穗能蒸好几个大馒头呀。
回到家,姥姥把我捡的麦子晒上了。过了好几天,我问姥姥怎么还没蒸上馒头。
姥姥从碗柜里拿出一小团生面,说:“这麦子也不知道咋了,怎么也发不起来,怎么也蒸不熟。你这是哪儿捡的?”
“我……”我到最后也没说。
又过了几天,我依然没有吃上馒头,打开碗柜,看见那团白面发黑了,上面布满了一层灰蒙蒙的“毛绒线”。
“姥姥,这是我从生产队的麦垛上拿的……”我还挺委屈地哭了。
姥姥说:“怪不得蒸不熟啊,小外甥,公家的东西拿回来那就叫偷,以后可不敢了,偷的东西蒸不熟。”
当天晚上姥姥就给我蒸了一锅大馒头,每个馒头上还用胭脂点了红点。我永生记住了那馒头上的红点,记住了公家的东西不能偷。
那么少粮寡食的年月,姥姥肯浪费那么大的一团面来教育一个五岁的孩子。
我们说:“姥姥,你该去教育部工作。”
姥姥说:“你当我不能去啊?去看个大门熬个饭配得上。”
姥姥的教育方式与众不同。
哥哥每年放暑假都来水门口看我和姥姥。姥姥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哥哥来住一个月,姥姥几乎不重样地做给他吃。
有一回吃包子,哥哥把包子馅儿吃完了,包子皮都塞进院墙的石头缝里,一群蚂蚁向姥姥打了小报告。第二天,姥姥又包了同样的包子,只是吃饭的时候,哥哥的碗里光有包子馅儿,不见皮。
全家人开始吃饭了,已经上小学的哥哥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他愣了一下,推开那碗馅儿,伸手去拿包子。
姥姥又把那碗馅儿推给他:“贼子(蚂蚁)说俺小外甥就爱吃馅儿不爱吃皮,哦,怪姥姥不知道俺小外甥还有这么个习惯。从今儿开始,再吃包子、饺子俺小外甥就单吃馅儿……”
“不是,姥姥,我吃不了啦,我把包子皮塞进墙缝里了……”
“哦,贼子没撒谎,俺小外甥也没撒谎!”
包子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不带皮吃就不是那个味儿。
前几天哥哥来北京开会,我俩还坐在餐桌前说起这事,不太爱动感情的哥哥满怀深情地说:“真想姥姥了。”
哥哥和我都记得姥姥常说“粮食养活你的命,不爱惜粮食就是不爱惜你的命”。
粮是姥姥的命。
早年间,孩子多的姥姥家秋粮没下来之前常常就青黄不接了。人家都是去借点粮渡过难关,姥姥从来不借。
姥姥说:“肚子都空着,你借人家的把自己的肚子填满了,人家的肚子就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姥姥的“动手”很惊人,秋玉米还没长熟、长透的时候,姥姥就掰下来煮着吃。最会算账的姥姥在别人看来这真是不会过呀。
姥姥说:“少收个三四十斤,明年使使劲就省出来了,孩子饿着肚子可耽误长骨头,过了长骨头的年龄,这辈子也长不出了。借的粮食孩子吃了骨头是软的。”
一家人吃着青玉米,啃着还没长大的酸苹果,等待着秋收。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姥姥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