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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命运还有几出好戏

2025-02-28仇士鹏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5年2期
关键词:史铁生命运人生

知人|史铁生

史铁生,生于北京,中国作家。他在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 2010年12月31日因突发脑溢血逝世。其作品有《我与地坛》《病隙碎笔》《命若琴弦》《务虚笔记》等。作品《病隙碎笔》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入选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小说短篇篇目。2002年史铁生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是住在我心里的一本书,是带我走出人生困顿的一本书。它引领着我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并且让一个孩子擦干了眼泪,让一个大人保持着平和与宽容来跟命运对话。

史铁生在《想念地坛》的开头写道:“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喜欢《我与地坛》也恰恰是喜欢它的安静。世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一方水土也会养出一方文风。史铁生的文章就像他常去的地坛公园一般,笼罩在老槐树的树荫下,在人间的边缘游离着,旁观着。它没有黄土高原的雄浑壮阔,没有江南水乡的玲珑秀丽,没有塞外边疆的野性自由,它有的只是荒藤老树、残墙断壁,风过檐铃,雨落空林。它适合一个人的沉思、内省,也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扶轮问路。

史铁生将他与地坛的相遇,形容成上天苦心的安排。“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遇见《我与地坛》同样是命运精心设计的一个巧合。

初三那年,我的母亲因脑溢血撒手归西。在此之前,我倒真想过,如果有一天父母离我而去会怎么样?当时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小说,而他们在厨房吃完饭后窃窃私语着属于大人的事。可我没想到这个设想落地得如此之快,快到我还没有想到答案,厨房里就只剩下父亲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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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会是我?这两个问题就像是推土机,只要一启动就在心头扬起铺天盖地的尘沙,轰隆隆的噪声如滚滚沉雷在天上来回碾压。往后余生,那道来自母亲的牵挂的目光,那些来自母亲的嘘寒问暖,那些用十几年养成的本能,脱口而出的“妈”,都成了别人家的独有。这世界上无条件爱着我,我也能毫无顾忌地接受这份爱的人,永远少了一个。

史铁生曾说,母亲离世后,她的人生、她的意志和她的爱才都变得清晰起来。想来,大部分人不也是这样?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人生的第一笔工资》,结尾处写道:“虽然我的忘性很大,但她的念叨、她的音容,仍旧鲜明。在人生的每一个大转折处,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默默坐上一会儿后,岁月便哗啦啦地坍塌,化作滚滚激流——不是思念,不是遗憾,反而像是莫名的委屈。”

为什么是委屈呢?有命题者将此文变成阅读理解题时,给出参考答案示例为:纵观全文,字里行间充满对母亲浓浓的回忆和思念,并无受到委屈之事。如果说不应有的待遇,那就是因为母亲早早地离世。作者说这“不是思念,不是遗憾”,是“莫名的委屈”,实则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强调自己因母亲去世而极度难过的心情。

而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是只要想到母亲,我就始终是一个孩子,只会以孩子的角度和心态去看向母亲。如果有一天,我和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我想,委屈也一定是在我饱经风霜的脸上最先登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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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才是对母亲的愧疚——这就是成人的情绪了。

母亲就像大地一样,你从不用考虑她的心情,仿佛她就应该包容你的一切脾气,支持你的一切行为,任凭你在土地上种庄稼、盖房子、挖地洞,把垃圾随便堆放在路边,废污水随便引入田间地头。她拥有着无限的自愈和净化能力,最关键的是,她不会像天空那样用暴雨打你,用狂风扇你,用雷霆抽你,用大雪压你,让你胆战心惊、瑟瑟发抖,这些大地都不会。她只会年复一年地提供养分任你索取,直到良田成了荒地,直到荒地成了戈壁,直到她朝你的房子望上最后一眼后,满含牵挂与愧疚地闭上眼睛——是的,她会为没法继续抚养、陪伴你而愧疚。尽管此前的你,懂得对任何人愧疚,偏偏不懂得对父母愧疚。自此,这片土地再也生不出鸟语花香,也只有在此时,被保护得无忧无虑的你,才会发现你的生命已没有了来路,并且四面来风。

这些事情当母亲还在时,并不会掀起波澜,可当她离开后,它们会变得极为鲜明。原来,你不是意识不到这些是对母亲的伤害,只是你觉得母亲肯定会原谅你、理解你,所以肆无忌惮。一旦开始思考母亲离开的原因,它们就成了义愤填膺的证人。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母亲是不是因为我的拖累,才累到让上天都看不下去,把她招回去了。

我是知道自己和她吵过的,并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她双手撑在厨房的水池边上,默默流泪。具体的原因我记不清了,但可以推测出来。

史铁生是因为残疾带来的诸多落差导致脆弱易怒,而我是因为父亲是三轮车夫,并且家境贫寒,又总喜欢和别人对比而心态失衡。但我从小到大真的受过极大的委屈吗?相比之下,母亲更像是史铁生,年幼时因病致瘸,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生下我后更是要扶墙、拄着拐杖,借力才行。

愧疚像是行星,它们会围绕一个恒星不停地旋转,那是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对史铁生而言,是母亲被抬上车时,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永不能忘怀的,则是母亲躺在病床上,喉咙上插着管子。她无法饮食,只能把流体食物用勺子一点点地喂进管子里。姨娘曾说,母亲在床上的最后七天始终没有动静,唯独在姨娘和父亲谈到我的时候,她悄悄流下了眼泪。母亲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撑不过去了,牵挂着还未成年的儿子,却又口不能言,甚至动也很难,只能流泪。

“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这是史铁生的母亲对他和他妹妹未曾说出的遗言,或许,那也是我的母亲想对我说却无法说的。我和父亲在一块儿,要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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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史铁生有着部分相似的人生境遇,也有这人生境遇引申出的相似情感经历。他的书就从未离开过我的书架,而我也渐渐和他有了最后一项共通之处:这样的困境该如何突围?写作的道路上,我踩着他留下的车辙慢悠悠地走着。

写作有两样好处,一方面,它可以像抽水泵一样把浓烈的情感从你的心底抽上来,排进文字中,将你救赎。

不管是在提笔时感觉重若千钧,还是在调词遣句时感觉内心被一次次地冲击,情感汹涌到点钩撇捺几乎束缚不住,当文章写完后,你都会感到轻松自如。就像沉闷的空气突然缺了一大块,在远方的空气填补过来之前,暂存了大片的空白。那里连重力都没有,它让你飘飘欲仙。亦仿佛是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梦中是悲是喜已然记不清了,而脑海中的记忆尚未与前一天发生关联,你的心中洋溢着莫名的欢喜,“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写作,让人学会自我治愈,因为它的终点必然是一片沉静,就像书中所说的那样:“把你的每一个动作都看看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和惶茫,总之把你所有的心绪都看看明白。”

在更深层的内涵上,史铁生称这种沉静为写作的零度,即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这倒引出写作的另一种好处,它可以让人暂时代行命运的权柄,自行探索这疑难与祈盼。

不管是散文,比如书中的《好运设计》,抑或是小说,比如《务虚笔记》,都能肆意地对人物命运进行各种各样的设计,有着无限量的种种试剂在你手边供取用。可以多加一点好运,也可以多加一些厄运,你可以让他去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让他走进那些十字路口处你没有走进的路口,让他探路那些你正在或即将经历并且还没有头绪的一切……

这就像模拟人生,而不管有多少种人生轨迹从一个原点生发开来,在漫长的跌宕起伏后,最终的归宿都是生命的真相——那必不是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而是你用你的语言、你的思想重新理解生命的荒诞,并让这份理解圆融。

写得多了后,会更能理解史铁生所说的:“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因为如果你不自甘堕落,或者消极遁世,只要想继续过下去,好好活下去,就只能去迎面而上,主动或被动地选择精彩。

由文章推及生活,当顽劣的命运再为我设下种种不怀好意的陷阱、机关时,我都跟自己说,不要去为它凭什么发生在你的身上而愤懑,也不要去追问它为什么发生,你无法拒绝、无法重来、无法改写,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当作已知的前提,构想如何让以后的生活回归原样。

谁也无法阻止你自怨自艾,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同样,谁也无法阻止你绕道而行,在纷飞的大雪里追着春天全力奔跑。

对人生来说,入局是常态,破局才是生的力量所在。

等你在很远处回头看时,会发现那些一度占据了你全部心神的事物,童年时的一颗糖,少年时的一辫马尾,青年时的一次分手,中年时的亲人逝世,甚至老年时的病痛与临终,都带着命定的意味,并且它们最终只剩下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几近于无。曾经的恐惧、慌乱与迷茫都成了夕阳下缓缓拉长的一声叹息,归于染着一层浅浅哀伤的宁静。你其实也知道,这份大小的转变,同样是命定的。

日后,面对那些如猛虎般咆哮着跃入你生命的事,那些命运或轻或重的玩笑与刁难,就不必大脑空白、六神无主了。你知道,它终有过去的一天。

时间总是向前走的,不管它如何重若泰山,如何大若垂天,在时间的维度上未必会有一张纸厚。既然它们的到来,自然而然,你的等待,也要自然而然。

“死亡是一个终将降临的节日”,死之前的任何事情也是如此。对抗、逃避毫无意义,只会浪费精力,不如想想怎么迎接它,接受它,以及快速地离开它。

何况,我猜你也想看看命运,究竟还有多少招数?让它通通使出来吧。

此外,借助这权柄,你还能在文字里施展生死的魔法,让已经离开时间的人再次回到时间里,让那些残存的音容笑貌被丰富生动成完整的个体,并继承他们曾经的性格与气质,继续喜怒哀乐下去。

我很喜欢书中的一句话:“关于往日,我能写的,只是我的记忆和印象。我无意追踪史实。我不知道追踪到哪儿才能终于追踪到史实;追踪所及,无不是记忆和印象。”

我写母亲,并不需要考察她在世时的点点滴滴,让一切细节真实可信,和邻居亲友的陈述完全匹配,我只需要写我眼中的母亲,甚至是我心中的母亲就行了。至于支撑文章的内容,是来自确切的记忆、模糊的印象,还是印象衍生出的次印象,无关紧要。

由此,母亲会真正在我的文字里永生。“记忆,所以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而那天空中飞翔的便是这个世界,那是我们想在笔下谈论的事情。

有一句话是我在高中的作文中经常引用的,也在后来的人生里一步步深入我的心底,为我披坚执锐:“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创造与欣赏,在无所不能的命运面前,这是人终极的骄傲与尊严。

荐书|《我与地坛》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写的一本散文集,该书收录《我与地坛》《我二十一岁那年》《秋天的怀念》《记忆与印象》等以记事为主的散文。每篇作品都是作者从内心出发,描写生活中的自己,抒写自己心中的生活。在一篇篇文章中,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有生活的经历,也有内心的经历。他剖析自己对生死的看法,对世间不完美的残疾、愚钝、苦难、丑陋进行解析。这些散文是他对生死、命运、生命的意义等课题的深度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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