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花落皆天性
2025-02-28秦自民
雄鸟大脑中控制鸣唱行为获得和表达的中枢会在繁殖季节结束的时候萎缩,到第二年春天再生长。大脑的运转代价巨大——人类大脑运行所消耗的能量大概是其他任何器官的10倍,因此,对于鸟类来说,在一年中的特定时间关闭大脑中不需要的那个部分是明智的节能策略。
—— [英]蒂姆·伯克黑德《鸟的感官》
鸟啼花落,皆与神通。幽静空旷的郊野或乡村中的一声鸟鸣,常常能唤起人们对生命的思考和感悟,对自然的关心和亲近。
劝君不用分明语
最令人兴趣盎然的鸟鸣是效鸣。鹦鹉、八哥、琴鸟、渡鸦、黑嘴喜鹊等许多鸟类,除了叙鸣和鸣啭之外,还有效鸣的习性。效鸣是指鸟类模仿其他生物、自然或机械的声音而发出的叫声。叙鸣是生存技能,效鸣是艺术素养,而鸣啭则兼具二者特性。
琴鸟是澳洲最受人喜爱的珍禽之一。它们不仅歌声优美动听,舞姿轻盈灵动,美得不拘一格,而且能模仿各种鸟类、兽类的叫声,甚至能模仿电锯声、汽车喇叭声等机械声。雄琴鸟模仿能力越强、被模仿的声音种类越多,获得雌琴鸟青睐的机会就越大。雌琴鸟也唱歌,也模仿,但并非为美好姻缘而唱。雄琴鸟是薄情郎,妻妾成群,只成就传宗接代的好事,孵卵育雏的事就撒手不管了。因此,雌琴鸟又当爹又当妈,当鸟巢或幼雏受到狐狸或澳洲喜鹊的威胁时,它会模仿鹰类等大型捕食者的叫声,或者发出群鸟冲锋似的声音,吓唬、迷惑入侵者。
嘲鸫是一类调皮的鸣禽,以模仿其他鸟的叫声取乐而闻名,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歌雀、金翅鸟、知更鸟的叫声。椋鸟能模仿人的语言和其他鸟的声音,并将这些声音整合到自己原有的曲调中去。雄虎皮鹦鹉会巧妙地模仿“意中人”的召唤声,而雌虎皮鹦鹉则会根据模仿的准确度来判断追求者的诚意,并考虑是否接受它的追求。
“能言依妇女,学语类俳优。”鹦鹉是最负盛名的声音模仿者,能够学习人类部分的语言。
效鸣的生物学意义至今还不甚明了。有人认为,效鸣可以增加鸟类的唱功,令其歌声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委婉动听。这样,在与同性竞争朝思暮想的异性时就有更充足的把握。人们还知道,园丁鸟能够模仿捕食者的声音并以此吓走竞争对手,然后破坏对手历尽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求偶凉亭,并把对手的建筑材料偷去建造自己的凉亭,再恬不知耻地向雌性炫耀。叉尾卷尾鸟会模仿几十个物种的报警叫声,利用虚假的警告鸣叫实施诈骗。在没有捕食者时,叉尾卷尾鸟模仿斑鸫鹛的警告鸣叫以此吓走斑鸫鹛,然后霸占斑鸫鹛的美食。
喜鹊虽然没有天赋异禀的歌喉,却自信心爆棚,经常成群结队地叫个不停,它们中有些也以模仿其他鸟类的声音而闻名。蒂姆·伯克黑德在《鸟的智慧:插图鸟类学史》中说,喜鹊是出人意料的歌唱家,“虽然喜鹊粗鄙的喳喳声为人所熟知,但是经过训练,它们能够唱出柔和动听、极少有人听过的曲调,它们还能学说话”。黑嘴喜鹊是聪明的鸟儿,也是著名的歌手,从小被喂养的黑嘴喜鹊可以通过训练而说一些单词和短语。家养的黄嘴喜鹊常常模仿主人的电话铃声愚弄主人。人们打破脑袋也猜不透它耗费那么多精力来做这件事有什么好处,难道纯粹是为了寻开心?或者仅仅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渡鸦也可以模拟环境中的声音,甚至效仿人类说话。如果失去了伴侣,渡鸦会模仿伴侣的声音来呼唤“心上人”,这深情呼唤感人至深。
百啭千声随意移
大多数鸣禽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唱出悦耳的曲调,但要成为字正腔圆、余音绕梁、震撼灵魂的歌唱家还需要不断学习,反复练习。
大部分鸟类都是封闭式的学习者。幼年阶段是学习歌唱的敏感期,雏鸟必须先听到同类成年鸟的声音,才能练习有效的发声,一旦成年就失去了学习新曲调的能力。雄性鸣禽幼雏必须从父亲那里学会鸣唱,鸣唱的曲目相当复杂,音节、音调、音素、颤音、乐句、旋律等变化无穷。假如在敏感期没有正确的师法对象,它们就学不会唱歌,甚至语不成调,只能发出被称为“塑料歌”的毫无规则的雏鸟鸣。如果雄鸟成年后依然只会唱这种曲调简单、音符较少、频率缺少变化的塑料歌,它们就无法拨动雌鸟的心弦,更不可能俘获雌鸟的芳心。
鸣禽幼雏的歌唱导师一般是其父亲,它们偶尔也向邻居大叔偷师学艺。因此,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声音库。一个地域内的同种鸟儿的鸣唱声往往十分接近,而不同地域的音调却存在差异。尽管每种鸟都有相对统一的语系,但至少有部分独有音节是后天习得的,也是各个家族不尽相同的。鸟类学家通过记录鸟类的鸣声,分析其响度、音调和音色等,发现分布广泛的鸟类在不同地区常常有不同的方言。同一族群的乌鸦也有自己独特的方言。
琴鸟、嘲鸫、金丝雀等鸟类是开放性的学习者,没有明确的敏感期,学习能力不受年龄限制,它们能将其他声音加入自己的曲目中去。金丝雀是最出色的鸟类歌手之一,也是最早被用来研究鸟类歌唱的神经基础的鸟类歌手之一。它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新歌曲,因此,它们的节目单里的曲目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丰富。
文明的哺育从学习语言开始。内森·埃默里在《鸟的大脑——鸟类智商的探秘之旅》中说:“人类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使用了与鸟类相似的学习步骤,即在某个时期对语言敏感,而错过此时期再学习语言将会比较吃力。”人类的发声学习和表达,依赖于跟鸟类相似的神经回路。鸟类的鸣唱可以作为研究人类语言演化的模型。与人类学习语言相似,鸟类的鸣唱行为是一种复杂的发声学习,高度依赖于幼年的听觉经验。并且,已经学会了歌唱的成年鸟,其鸣唱的维持同样依赖于听觉反馈。人类语言和鸟类鸣唱都经历了听觉学习期和感觉运动发声期。
人类的语言能力跟其他生物性状一样,受到基因和环境的双重控制。尽管人类与鸟类在演化道路上分道扬镳已经上亿年,但在应对自然挑战的方式上仍然不乏相同之处。有研究成果显示,在人类学习说话和鸟类学习鸣唱时,人类与鸟类的大脑中的基因活动有着高度的相似性。乌鸦等鸣禽的大脑里,有类似于控制人类语言能力的基因在表达。在鸣禽学习歌唱时,基因起主导作用,外界环境起辅助作用。如果控制语言的基因被抑制,在鸣唱的感觉运动发声学习期,鸣禽的学习就不得要领,就不能正确地跟着父亲或其他导师唱出一模一样的歌曲。
野鸦鸣噪自纷纷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诗圣杜甫抨击野鸦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根本不理解凄凉寂寞的孤雁渴望团聚的心情,只顾自得其乐地喧嚣吵闹鸣噪不停。其实,我们又何尝理解乌鸦为什么鸣叫呢?要了解鸟类的语言和交流,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只能将它们与人类进行类比,而这种类比限制了我们理解鸟类的能力,也许还会误导出荒谬的结论。
感觉是主观的体验。我们很难知道一只乌鸦听到同伴的叫声是什么感觉,但是,我们可以用技术延伸我们的感官,增加我们的理解。曾有生物学家使用一种新兴的神经影像学方法(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直接看到了一只鸟听到同类鸣唱时大脑中产生的反应。
伦敦大学的高级研究员内森·埃默里说:“尽管不是所有鸣禽都天生一副好歌喉,这一点每个听过乌鸦叫声的人都有体会,但是所有鸣禽都学会了本物种特有的发声方式,也在大脑中进化出了相应的神经回路。”如果通过手术摘除一只鸟的大脑的关键部位(如高级发声中枢),这只鸟就将丧失歌唱能力。
雄金丝雀大脑中的高级发声中枢的面积在春天几乎是秋天的两倍,这被认为与睾丸激素有关。如果给一只雌金丝雀注射睾丸激素,它也会像雄性一样唱出悠扬婉转的歌曲。这时,它的高级发声中枢会长出带有很长轴突和许多树突的神经细胞。事实上,在春天雄性激素大量分泌的时候,雄金丝雀会自然生出这种神经细胞。可见,鸟儿的歌唱既受神经系统的控制,也与激素密切相关。
鸟类唱出美妙的歌声时,大脑中会分泌出多巴胺和脑啡肽,这两种物质会令歌唱者身心愉悦。在快乐中学习新曲调的金丝雀,其神经细胞会进行更新,在海马体与控制鸣唱的神经回路中,可以季节性地产生新的神经元。成年鸟类仍然具有神经再生现象,这颠覆了我们过去对鸟类创作歌曲的神经解剖学的认知。美国的自然学家、哲学家兼音乐家大卫·罗森伯格在《鸟儿为什么歌唱》中说:“如果我们找到如何刺激新的神经细胞在人类大脑中生长的方法,我们就可能利用这种知识来修复大脑损伤。”
鸟鸣是天性使然,无论喜鹊还是乌鸦,它们的鸣叫都有自己的生物学意义。它们都可以通过联络鸣叫的细微差异,辨别出叫声的主人,通过警告鸣叫提醒同伴应对天敌,通过鸣啭找到如意伴侣,通过效鸣来求偶或实施诈骗……
然而,对于喜鹊和乌鸦的鸣叫与信息交流,我们并非无所不知,事实上,我们还知之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