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小说《妻妾成群》和《罂粟之家》中的意象
2025-02-27张佳琪
[摘 "要] 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象”承载了表“意”的功能,古代文人热衷于运用各类审美意象来抒发情感。当代作家苏童的小说中因有大量的意象书写而形成了鲜明的创作风格。苏童的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单一叙事模式,体现了古典叙事和现代先锋创作完美融合的文本特征,并拓展了当代小说的叙事空间和艺术表现形式。本文通过分析小说《妻妾成群》和《罂粟之家》的意象建构特点、内在本质和意象营造的审美价值,探究苏童小说精致巧妙的意象世界,探讨文本背后深沉的悲剧隐喻及对人性的追问。
[关键词] 苏童 "《妻妾成群》 "《罂粟之家》 "象征意象 "审美价值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33-04
意象是苏童诗性写作的核心要素,他运用诗性的语言和意象化写作方式,实现了古典叙事及先锋写作的融合,呈现出复杂的人性与沉重的命运交织的多重文本内涵。本文以苏童的《妻妾成群》和《罂粟之家》为例,对它们的意象建构特色和本质内涵进行深入分析,从而探究苏童神秘丰富的审美意象世界。
《妻妾成群》叙述了女大学生颂莲由于家庭变故,成了陈府的四太太,在冷漠残酷的妻妾争宠中艰难求存,目睹了梅珊投井后走向精神崩溃的悲惨故事。《罂粟之家》则讲述了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一个封建地主家族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故事,包含着时代变迁、人性欲望、家庭兴衰等主题。两部小说中主要有家族、色彩、时间、古井、罂粟等客观物象,本文重点分析这些意象具备的整体性、抽象性、循环性等特质,据此探讨苏童意象世界呈现的审美特性及其对当代小说创作的启示性意义。
一、 意象及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
意象在音乐、雕塑、绘画等艺术门类中具有很大的价值,由于不同的艺术形式有不同的特性,建构意象的方法也不尽相同。文学作为一门关于语言的艺术,意象在其中有着独特的审美作用。苏童的小说不仅创造了异彩纷呈的意象世界,还融合了古典诗歌创作传统,形成了独特的意象主义写作风格。
1.意象的概念
中国古代文论中,意象作为一个概念,最初出现在汉代王充的《论衡·乱龙篇》:“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1]南朝时期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明确指出意象是文学评论的重要理论之一。与中国文论中的意象概念不同,西方文论中的意象观带有更多的理性因素。19世纪后半叶,波德莱尔提出了著名的象征主义应和论,瓦莱里提倡以音乐化为核心的象征主义诗论,他认为该理论的核心是“语言、意象、感觉”三者之间和谐的音乐化关系。
意象书写过程就是作家的“移情”过程,即将自身的真切情感投注到万事万物之中,使其成为有生命的存在,达到主客相融的最高境界。作家充分发挥主观情思使物象更完美地成为意象,达到“意”与“象”的深度融合。
2.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
学者葛红兵在《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一文中明确指出:“苏童身上明显地表现出一种与中国传统文学追求‘诗画同源’精神相类似的空间型写作的特征——我把它命名为‘意象主义写作’。”[2]苏童通过意象主义写作的方式,不仅建构出缤纷绚烂的意象世界,还展示出关于传统与当代、欲望与压抑、生命与死亡的文本内涵。
苏童始终秉持营造意象的创作理念,将意象的审美机制融入叙事文学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意象主义写作模式,为分析中国当代小说中的意象叙事提供了重要文本范例。
二、《妻妾成群》和《罂粟之家》中的意象建构特点
《妻妾成群》和《罂粟之家》这两部小说中都具有丰富的意象类型,总体来说可以分成客观物象和人物形象这两大类。其中物象种类繁多、特点鲜明,人物形象可分为女性和男性形象两类,物象映射了人物命运,二者既各具特色,又相互交织。
1.客观物象
朱志荣在《论审美意象的创构》中认为创构审美意象的源头来自自然界的物象[3]。物象构成了文本丰富的隐喻内涵,甚至参与叙事,推动叙事的发展与人物命运的转变,不但成为小说描述的主体,还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形成了特殊的审美意蕴,使作品具有意象化的特征。
1.1整体性——家族意象
苏童的这两部小说都以整个家族作为故事背景,描写了家族的罪恶和衰败。《妻妾成群》中的陈府有“陈旧、陈腐”的意味,陈府是一个紧闭的牢笼,既困住了陈家的人,更象征了陈腐落后的思想是民族的精神枷锁。《罂粟之家》中,刘氏家族内部充满了仇恨、暴力,他们的关系是冷漠的、压抑的。刘老侠受到利益和欲望的诱惑,做出了泯灭人性的事情。身为刘氏家族继承人的刘沉草对家庭没有认同感、归属感,迷恋罂粟,整个家族最终走向灭亡。
1.2抽象性——色彩、时间意象
苏童构建的小说世界宛如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作。苏童尤其喜欢使用红色意象,他曾以“打翻一瓶红墨水”来形容自己的写作特性。红色一般代表喜庆吉祥,而他笔下的红色变成了独具一格的“冷色”,给人凄凉和颓败的感觉。《妻妾成群》中出现的“大红灯笼”是权力和欲望的象征,繁华中隐含着苍凉。而《罂粟之家》中描绘的红色罂粟花既有视觉冲击力,又充斥着腐败与堕落的气息。
苏童小说中还常出现如黑色、白色、紫色等冷色调,与鲜明的红色意象一起构成了丰富的色彩意象体系。《妻妾成群》中多次出现的“蓝黑的井水”“攀缘的紫藤”“雪白的秋霜”等意象,营造出萧瑟静穆的气氛。“四太太颂莲的白衣黑裙在微风中摇曳。”“在紫藤架下,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着。”[4]作者用黑白色彩的交织烘托出肃杀可怖的氛围,透露出人性的阴暗恐怖。《罂粟之家》中,作者描写刘素子的眼睛像“猫一样地发蓝”[5],以及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这些灰暗阴沉的色彩意象,无不让人感受到残酷冰冷的死亡气息。苏童用红色表现欲望,黑色表达死亡和罪恶,白色代表唯美纯洁,用独特的色彩意象暗示人物的心理感受,以丰富的色彩渲染客观物象,文本语言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读者获得了独特的审美效果。
苏童的小说中,文本内部的时间变化与人物命运流转非常契合,作者用时代的变迁表现人物命运的变换和世事沉浮。《妻妾成群》中,颂莲初夏进入陈家大院,冬天的时候疯了,暗合了她由盛而衰的命运。梅珊逝去,颂莲癫狂,但陈老太爷不久后又迎娶第五位太太文竹——一个新的颂莲,陈府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季节更替、草木荣枯,故事里每个人的命运也随着季节的更迭由盛转衰,仿佛轮回一般。
《罂粟之家》中,时间是颠倒甚至扭曲的,展现出作者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重新审视和体认。在人与人的矛盾和冲突之中,欲望、逃遁和反抗被无限扩大,人性中最颓靡、罪恶的一面被表现出来。
1.3循环性——古井、罂粟意象
苏童小说中的有些意象被反复书写,伴随不同程度的变化,暗示人物命运走向。《妻妾成群》中的古井尤其重要,在小说中出现六次。故事的开篇,女大学生颂莲乘轿子来到陈府,井第一次出现,象征颂莲悲剧命运的开端。此时的她对井还一无所知,只能隐约感受到井的幽深、森寒。随着颂莲在陈府生活得越久,对井的好奇和恐惧在逐步加深。只要接近这口井,颂莲的情绪状态不受控制地变换,内心在现实与虚幻中被不断拉扯,反映了一种难以抗拒的悲剧性宿命。直至梅珊之死,颂莲已经完全被井吞没,陷入癫狂,她对井的探索也使得自己被反噬。
《罂粟之家》中的核心意象是罂粟,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了五次,象征着人性的贪婪和卑劣。这片土地上分别种了水稻和罂粟,一个代表着人的基本生存所需,另一个则代表人的贪欲。第二次出现是刘沉草在返乡途中看到“一路上猩红的罂粟花盛开着”[5],故乡带给他的是内心的不安和惨淡的命运。直至第四次出现时,刘沉草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最后,刘沉草疯狂吞食罂粟,满足自己强烈的征服欲,堕入欲望的深渊。
2.人物形象
《妻妾成群》和《罂粟之家》两部小说中描写了女性和男性形象,作者通过人物形象的意象化书写彰显出文本的深刻内涵。在对这两类形象进行意象化的描写中,苏童站在人性的立场上,对人类的生存境遇和命运进行深切思索。
2.1女性形象
苏童在一系列小说中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妻妾成群》中,苏童对颂莲的心灵历程进行了意象化书写,由此生成了以颂莲为代表的陈府女性形象。颂莲起初进入陈府时感到迷茫寂寞,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存环境中,她变得抑郁、多疑、尖刻。直到看到梅珊被投井,她内心极害怕,成为失智癫狂的可怜人。陈府中妻妾的命运都是如此,在暗无天日的争斗中消耗了青春年华,饱受折磨和摧残,等待她们的只有被抛弃或死亡的结局。
《罂粟之家》中同样有悲剧的女性形象,如翠花花、刘素子,她们美丽、善良,但又庸俗、无知。翠花花在刘家是毫无尊严价值的,对自己的生存境遇也没有清晰的认识,小说中多次提到她佩戴的六个金银手镯,这说明她对金钱仍抱有幻想,既可怜又可悲。刘素子也只有被压迫的命运,始终处于卑微地位。
苏童用意象化的手法和感伤的语言展现出小说中女性的本质特征,她们虽然有着不同的性情,但都有相似的悲剧命运。她们在罪恶、晦暗的环境中痛苦生存,最终走向堕落或者死亡。
2.2男性形象
在苏童的叙事中,男性形象同样作为一种意象,代表了生命的残败和封建旧制度的衰亡。《妻妾成群》中,陈佐千为满足自己的淫欲而肆意纳妾,迎娶大房时,他备有厚重彩礼,而到娶五房太太时,他已经拿不出彩礼,陈老太爷的纵欲注定会使家族走向灭亡,他的生命日渐衰弱,对陈府的控制也慢慢削弱。而在如此阴暗残酷环境中成长的飞浦是懦弱无能的,他丧失了男性能力,根本无法成为陈家的继任者,一生颓唐、悲惨。
《罂粟之家》的男性形象中,演义是一个十足的反抗者,他一直喊着“我饿我杀了你”[5],充满人类最原初的欲望。演义充满野性的呼喊震耳欲聋,但在父亲的一次次打压下慢慢变得虚弱、衰颓。
三、 《妻妾成群》和《罂粟之家》中的意象内蕴及审美价值
苏童不是单纯书写意象,而是将众多意象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赋予了客观物象深切情思,展示出小说意象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善于把平凡事物变为小说中的独特意象,用含蓄的手法,呈现意象深刻的隐喻意义。
1.悲剧审美和生命意识的追寻
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悲剧是崇高的集中形态,是一种崇高的美。悲剧故事通常表现为美被丑压制,使人们在审美过程中产生一种痛苦之感。这两部小说都让读者深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命运的无常。《妻妾成群》中,阴暗幽深的庭院中的妻妾都有着相似的悲剧命运,为了争夺陈老爷的宠爱,她们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在压抑的生存环境中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溃,直至死亡。《罂粟之家》中的主要人物刘沉草和演义作为刘家的继承人,是被压抑吞噬的一代,他们无力反抗封建家族势力,以悲剧收场;而刘老侠、陈茂则是下一代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同样难逃厄运。这部小说从当时的社会现实出发,展现个体的堕落及其所代表的地主阶级的灭亡乃至整个封建时代的悲剧性。
值得注意的是,苏童的小说虽然多以死亡、衰颓作为故事的结局,但他并未走向生命无用论和消极的虚无主义,看似无情却处处透露出真情。小说中强烈的生命意识在意象世界中处处寻觅着成长的空间,传达着人们对生命本真的渴求和向往。《妻妾成群》中,女人们尽管身处阴暗之地,仍耗尽心力争取生存,颂莲最后疯了,但仍旧活着,这体现了作者对生命价值的追求。《罂粟之家》中,作者描写了“血红的花蕾”“猩红色的原野”这些色彩意象,在阴郁的死亡气息之外,更有一种张扬的生命力。此外,贯穿小说的馍馍这一物象是演义的生命本真表现,演义对馍馍的疯狂追求,正是人们对生命渴望的最朴素表达。
苏童以人性作为切入点,将笔触直指人的生命最本质之处,隐含着人类向死而生的激烈抗争之情,唤起读者对生命意识的思考和追求。
2.古典现代的碰撞和唯美颓废的并存
苏童常用诗意唯美的语言打造出美的意象世界,将自己的审美理想寄寓其中,彰显出文本的艺术美感。苏童将自己对于故乡苏州的深切感情融入文本之中,他笔下的南方世界瑰丽而喧闹,繁华里隐含着残败与堕落。
《妻妾成群》中,作者将文中的“颂莲醉酒”“梅珊唱戏”“飞浦吹箫”“清冷的雨”“肃杀的雪”等诗意婉转的意象完美地融入故事之中,表现出优雅冷艳的文学风格。缤纷的意象弥漫着淡淡的哀伤与忧愁,构建出绝望糜烂又唯美绮丽的审美世界。
作者书写了人们对性、权力、地位的欲望,暴露了贪婪可悲的真实人性。《妻妾成群》中,陈佐千不停地纳妾,充分释放了男性的欲望,导致他生命的衰颓。《罂粟之家》中,苏童着力以罂粟这一意象表现小说的色彩美,象征了人的无穷贪欲,将罂粟“美”与“恶”共同呈现出来,它的外表鲜红诱人,内在却颓废腐朽。
苏童坦然直面阴暗丑陋的事物,暴露它们的残破和衰败,肯定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他将丑的意象引入文本,尽情地叙述美的毁灭,充分展现了那个时代的腐朽败落及人们在命运桎梏之下的挣扎。
四、结语
苏童以其独特的意象叙事手法,打开了一个新的文学视域。《妻妾成群》与《罂粟之家》这两部作品有着丰富的审美意象。苏童巧妙地融合了中国古典诗学的韵味与现代文学的叙事技巧,打破了传统叙事的框架,并从人性的视角出发,以细腻诗化的语言书写了腐朽与温情共存的故事。苏童小说的意象书写,赋予了其独特的审美特性和艺术张力,同时也为中国当代小说开辟了更多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论衡注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J].社会科学,2003(2).
[3] 朱志荣.论审美意象的创构[J].学术月刊,2014(5).
[4] 苏童.苏童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
[5] 苏童.罂粟之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