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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部队走

2025-02-27李金明

军嫂 2025年2期
关键词:军管会军长团长

1949年4月底,黄土高原的天空特别晴朗,白云像一层一层的棉絮缓慢飘过,几只苍鹰则在白云下盘旋寻觅。解放军攻打太原城的战火已经停息,空气中还有淡淡的火药味在化解。太原城东郊的一个小村子里,第63军188师564团正在休整。站在窑洞门前的曹团长告诉通信员:“去喊李副参谋长过来。”

不一会儿,李副参谋长就从山下警卫排跑来了:二十八九岁年纪,扎着腰带,挎着驳壳枪——他,就是我的父亲。

新保安战役后,父亲被提拔到团机关当副参谋长,主要负责通信、警卫、卫生队等直属队。

曹团长对父亲说:“师里通知,派两个干部去太原军管会,现在就去报到。军管会来车了,在师部等着呢!”

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与曹团长相识在冀中。曹团长时任冀中军区第9军分区第24团营长,父亲则先后在游击队、县大队。1942年五一大“扫荡”,父亲所在的游击队就是跟着第24团突围到铁路西的。

父亲答应了一声“是”,回身就准备去打背包。到了门口,又站住了,问曹团长:“去多长时间啊?”

曹团长说:“不清楚,得一个多月吧。”

“我去哪里找你们啊?”父亲又问。

“咱们师很快会转移到太谷、祁县休整。有动静我会派人通知你。”

父亲没再多说,回到窑洞,三下两下打起背包快步向师部走去。那里果然有一台破旧的美式卡车,父亲问了几句,就把背包扔上车。卡车沿着颠簸的路摇晃着朝太原火车站驶去——那里是警备司令部,也是太原军管会的驻地。

那段时间,父亲白天黑夜地忙:发布公告安民,安抚部队伤亡,清扫战场,拆除据点,填平战壕,恢复秩序。不久,他被任命为正(定)太(原)铁路护路大队长。

连年战乱,铁路线年久失修,加上有散兵游勇和特务活动,安全隐患极大,父亲每天都带着一个排,乘坐缴获的小火车奔驰在铁路线上。

6月底,父亲在军管会楼前,碰巧遇到第188师的一个熟人。

“你怎么回来了?”父亲问。

那人回答:“我复员安置了。”

“咱们师呢?”

“已经开拔了!”

父亲眉毛竖立:“去哪里了?”

那人说:“我走的时候,他们也开拔了,从太谷出发的,好像是往大西北去。”

父亲急忙直接跑回宿舍,打起背包,又跑到军管会外面,正好看到驶来一辆美式卡车,就挥手招呼车停下,立马跳了上去。车厢里有几个民夫模样的人在聊天,父亲也不说话,放下背包坐在上面,任汽车在破败的路上颠簸,心里一直想着部队开拔的事。想着想着,父亲眼里竟沁出泪水:全师一万多人都开走了,为什么丢下我?

对这段追赶的路程,父亲是刻骨铭心的。1947年,第188师与国民党王牌军第35军在涞水作战,父亲带领8连在庄潼村的壕沟里,被敌人重机枪火力压了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这样痛苦。

李金明父亲在太原解放后留影。

先乘车后步行,父亲背着背包,第二天下午就辗转来到太谷县第188师驻地。他看到部队转移后的几个小山村的场景:街道打扫了,老乡家的门板还了,路修了。墙上还有大标语:进军大西北、解放全中国!署名是“拂晓队”。父亲知道,这是师剧社的代号。

在村头,父亲站在井台上向远处眺望,哪里还有部队的影子?他愣住了,怎么办?怎么办?旁边的老乡热情地递给父亲一瓢水,他咕嘟咕嘟喝下。老乡看父亲大汗淋漓,好心安慰他:“是掉队的吧?队伍走了好几天了……”

听到“是掉队的吧?”父亲脸色骤变。他参军十余年,从游击队升级到正规部队,长年行军作战,何曾掉队过?

父亲把水瓢还给老乡,又朝着部队开拔的方向大步走去。

不久,父亲就登上了山路。那是太岳余脉,道路崎岖,时而盘山,时而下谷,走着走着就天黑了。星光下,父亲没有丝毫犹豫继续赶路,就连远处山顶的狼嚎声,也没有使他动摇。

渐渐地,天色更黑,月亮也隐在了高山后。在一个山坳里,父亲看到了灯火,那是山里一个几十户的小村庄。

父亲在村里找到村干部。还好,这里是老解放区。村长把他安排到一户村民家。父亲借宿一夜,第二天鸡叫,匆匆向房东打个招呼,又继续赶路。

太岳群山是雄伟的,向阳坡一片绿色,河川里的流水哗哗响着,绕过山脚奔向远方。太阳终于出来了,从山峰的豁口露出五彩斑斓的光,滋润着小草上的露水。

父亲无暇观看景色,只是大步走。他背着背包,挎着驳壳枪,像孜孜不倦的夸父追赶太阳,像老实巴交的农民奔向土地,像热烈的青年去追寻恋人。他一刻都不肯停留,只是大步流星地走。

第五天下午,父亲走到了河津县禹门的黄河边。

宽阔的黄河汹涌澎湃,翻滚着向东而去;对面,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撑着牛皮筏子。父亲使劲喊他,但是涛声太大,那人根本听不到。

这时,一个背着羊皮筏子、头戴白羊肚手巾的老汉从父亲身边走过。老汉关心地问:“是要过河吗?”

“有部队过河了吗?”父亲边问边指指自己身上的军装。

老汉指指远处:“前几天,从渡口过去很多解放军,几十条船,还唱着歌……”

父亲又问:“还能过河吗?”

老汉说:“这咋地说呢?涨水了,大船也开走了。到村里去等着吧。”

父亲坐在大石头上,看看翻滚的黄河水,许久许久。宽阔的河水在翻腾,喧闹的涛声让他绝望。父亲极其悲痛,竟然对着黄河号啕大哭,一直哭了很长时间。

…………

七八天后,父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太原局军管会的旧楼前。迎面遇到江主任,他是某师的副政委,也是从部队抽调到军管会的。江主任问父亲:“回来啦?”

父亲气呼呼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江主任说:“带着人去榆次吧,有个涵洞发现了炸药包。”

父亲生气地质问:“为什么部队开拔不告诉我?”

江主任耐心地说:“老李啊,你想想,这些年打仗,你负伤四五次,现在遇到阴雨天走路还瘸腿。大西北天气寒冷,你怎么受得了?你们团长给我说了,让跟你商量,留在太原。”

1972年7月,李金明(后排右一)全家福。

父亲红着脸驳斥道:“你们跟我商量了吗?”

江主任停顿一下,不再提这件事,只是说:“赶紧走,带一个排,去抓人。炸药包的事,村里有线索了。”

父亲虎着脸回宿舍放下行囊,然后到一楼平房里喊了一群战士,到火车站乘坐缴获的日本小火车去榆次。

后来有人说,父亲一路上都骂骂咧咧的,大家也听不出他在骂谁,但明显是表达自己对离开队伍不满。

20世纪70年代初,我参军入伍。那时,父亲已经调到河北一家大型国企当领导,他借出差机会,去了一趟驻太原的老部队。

在第63军军部,父亲见到了已经担任军长的曹团长。曹军长听门卫电话报告了来人姓名,从楼上下来迎接父亲。

老战友多年不见,格外亲热。曹军长把父亲拉到办公室,给他倒水,问他这些年来的情况,问他腿伤好了没有。父亲也向他打听当年第188师战友的情况。

曹军长说,部队过黄河以后,参加了扶眉战役、兰州战役等战役战斗,又移防山东邹县地区整训,1951年2月参加抗美援朝。谈到在朝鲜的几次战役,曹军长告诉父亲:“在铁原阻击战中,部队伤亡了近一半,你熟悉的很多人都牺牲了。”

父亲说起自己追到黄河边上,没有追上部队,不得不返回。他叹了口气:“我还是应该跟着部队走。”

曹军长看看父亲,默默无言。

后来,父亲对我说起过这些事。他对当年的“掉队”始终不能释怀,他那句“跟着部队走”深深影响了我。

入伍后,我参加训练、施工、作战、押运等工作,也经历过各种诱惑,但我始终牢记父亲的话,“跟着部队走”,一走就是四十多年……

(作者为北京市石景山区作家协会主席)

编辑/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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