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血旺与饸饹面
2025-02-27王秀
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我和老贺的籍贯，间隔着秦岭和毛乌素沙漠，按这个算法，我们俩从头到脚都大相径庭，莫说是饮食习惯，即便是我们从小到大见到的植物都不一样，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喜结良缘。
我是四川人，麻辣滚烫油爆爆的毛血旺吃起来酣畅淋漓很痛快；老贺是陕北人，细细的饸饹面撒上韭菜葱花吃起来酣畅淋漓很痛快。
老贺吃四川火锅时，一筷子菜要过三次清水，而我一开始连“饸饹”两个字都不认识。口味如此迥异的两个人，却是厨房里的好搭档。
我擅长煎炒烹炸，但刀工欠佳，切片是块，切丝是条。老贺在后勤部队服役，做饭相当于自己的“主责主业”，因此刀功了得，切片就薄如蝉翼，切丝就细如银针。通常情况下，他切我炒，这样相互配合着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吃着也美气。
刚结婚的最初几年里，老贺大部分时间都在单位食堂吃饭，偶尔回来吃一回，也是很有分寸地赞美我的厨艺。我随军后，老贺没有了食堂的庇护，老夫老妻也不再客套，饮食的矛盾开始显山露水。
虽然我和老贺都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但是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的厨子，炒菜总是很主观。
我掌勺时，实在不懂老贺为什么总是嚷嚷辣，在我的概念里都没有放辣椒啊。豆瓣酱不算辣椒，青椒是没有辣味的蔬菜，红油辣子只是增香上色的，这些都不辣，做出来的菜怎么会辣？老贺不语。但是他的嘴开始慢慢抗议起来，嘴角发炎、起水泡，逐渐裂开。
轮到老贺掌勺时，便对面食有倔强的坚持，面条一定要自己扯，饺子皮一定要自己擀。总之就是，在将面粉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这件事情上，绝不假手他人。好比包饺子，一早上去菜市场挑选细嫩的韭菜，回来仔细地洗、精心地切，拌上炒好的鸡蛋，加上香油胡椒粉放一旁，就开始舀面粉加水揉面，反反复复揉成面团，又搓成长条，切成更小的面团，再用擀面杖擀成片包成团。
我不语，只是腹诽不停。太慢！忙活一上午，端出来一个“独角菜”，太不出活。
不过手工饺子的确更可口，老贺的吃法是蘸蒜泥和醋，我的吃法是佐以红油、生抽还有白糖，我们偶尔也交换口味，互相都很认可。
印象中，我的父母是不能同时出现在厨房的，即便是对同一道菜，他们也各有想法，且都觉得自己的做法才正确，免不了指指点点对方，这就极容易吵起来。所以，母亲做饭时总是锁着厨房门，不让父亲踏足，父亲也很识趣，绝不在那个时候去讨不自在。
与父母不同，我很愿意让老贺参与厨房工作。一方面是因为做饭这件事挺辛苦，即便是我这种爱下厨的人，一顿饭从洗菜开始到洗碗结束，一站几个小时，腰酸背痛又无趣。但如果有人陪着，就另当别论。两个人说说笑笑，繁琐的活计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被水流冲走、被油烟机抽走，不知不觉就结束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与老贺相处的时间太少。每次他休假回家，我都恨不得分秒不分开，所以总是自己前脚进厨房，后脚就扯着嗓子喊他来帮忙。久而久之养成习惯，只要老贺在家，我们进厨房必然两两相随。
“就不能看见我闲着。”老贺嘟嘟囔囔，卷起袖子走进厨房。
不过，我觉得老贺是打心底乐意帮厨的，因为有时候我也没打算让他帮忙，可只要我一进厨房准备做饭他就进来晃，他一晃我就立刻有个蒜啊葱啊等着要剥。
“我就不该来。”老贺依然嘟嘟囔囔，剥葱舂蒜的手一刻也不停。
通常老贺干完手上的活儿刚要离开厨房，我又吆喝着高处的某样厨具拿不下来。
“矮子偏要做高柜。”老贺还是嘟嘟囔囔，伸手拿东西递给我。
我俩就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从星际穿越到家长里短，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老贺听着，间或应承几句，有意思的地方嘻嘻哈哈笑一阵。
老贺没活的时候也不用做什么，就倚着门框听我说话，顺手给阳台上的花草浇浇水。有时候一顿饭做完，我们的话题却还没结束。
但也不是始终这么和谐。再高明的厨子也有失手的时候，我和老贺聊来聊去也会意见相左。
那时我们家的厨房很小，两个人挤着有时转身都困难。于是我们就开始规划，新房子的厨房一定要大，操作台一定要宽。
“这里要有个桌子。”老贺比划着。
“为什么？”我放下手上的活，“为什么有个桌子？我不喜欢有个桌子！”
但老贺坚持要有桌子，我们俩的声音越来越大。为了一张不存在的桌子吵翻天，比灶上的油锅里溅上了水还热闹。
“你出去！”我气势汹汹，“厨房是我在用，根本没有你的地方！”
“我就没想要进来，是你邀请我才来的！”老贺也不甘示弱。
那天中午炒肉丝，我关上厨房门，下狠手切上一盘二荆条配小米椒，辣得老贺“咝哈咝哈”直转圈。活该，谁叫你得罪给你做饭的人呢？
为了证明厨房不是我一个人的，老贺终于找准机会掌握了厨房的主动权，他以最拿手的面食为主向我宣战。老贺干得有板有眼，我更是大开眼界：胡萝卜馅的包子、土豆臊子面条、西红柿炒花菜……每一个组合都那么出其不意别开生面。
“这才是天经地义的搭配呢。”老贺说。我不敢苟同，但吃得挺香，矛盾解除与否需要再议，谁会跟饭有仇呢？况且不晓得是天赋异禀还是部队培养得好，老贺做面食的确很有一手，包子暄腾却有嚼劲，土豆汤面连汤带面呼噜噜喝下去浑身通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两方水土养得我们更是营养均衡。
慢慢地，我做饭时会询问老贺的意见，选择食材和码调料时会考虑到他脆弱的嘴角，口味逐渐温和；老贺也会时不时露一手，烙饼擀面条给我换换口味。只是无论谁掌勺，另一个都会陪在一旁，打打下手，聊聊家常。
一灶火一口锅，既能沸腾毛血旺，也能翻滚饸饹面，时光随四季菜色在餐桌上流转，吃饭的人心满意足肚儿溜圆。
我总是认为，厨房知道一个家庭的所有秘密，和睦时厨房必然热气腾腾明厨亮灶，龃龉时厨房定然是冷冷清清灰头土脸。不过往往和好如初也是在厨房，一方做好饭，只要一句“来吃”，冰山亦可融。
（作者为四川省绵阳市阳光社区工作人员）
编辑/李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