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瞿蜕园的三部文史通俗读物
2025-02-26俞汝捷
摘要:瞿蜕园先生是著述宏富的文史大家。早年师从王闿运等名儒,其后居京20余年任职,亦曾在南开、 清华、 燕京等大学执教。晚年居沪坚持著述,并被聘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特约编审。在史学领域,对方志学、掌故学、历代官制、秦汉史、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均有深入研究,撰有《方志考稿》 《志例丛话》 《秦汉史纂》 《两汉县政考》《汉代风俗制度史前编》《历代官制概述》《历代职官简释》等诸多著作。在文学领域,既擅写诗词、古文、骈文,又善于阐释,精于笺注,所撰《中国骈文概论》《汉魏六朝赋选》等皆广受欢迎。此处略论其《通鉴选译》《学诗浅说》《文言浅说》三部著作再版事宜,追忆前辈学人治学精神。
关键词:瞿蜕园;文史研究;治学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6;G2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5)01-0106-05
一
瞿蜕园先生(1894—1973)的《通鉴选》初版于1957年,是《资治通鉴》最早而有影响的选注本,1962年出过新一版,2015年出版了简体字横排本。为满足读者需求,现又推出《通鉴选译》。作为蜕老的学生和60余年前的老读者,我很乐于在此对选注者略作介绍,对选注本略作评介,同时也对自己承担的译事稍作说明。
选注者原名宣颖,字兑之,晚号蜕园,湖南善化人,是著述等身的文史大家。在史学领域,从20世纪20年代初到40年代中后期,他主要在秦汉史、方志学、掌故学园地辛勤耕耘。他早年对汉史颇下苦功,1928年出版制度史方面的拓荒之作《汉代风俗制度史前编》,1944年又出版《两汉县政考》和《秦汉史纂》。方志学方面,他于1930年出版的《方志考稿(甲集)》是我国最早的私家方志目录学专著;另一专著《志例丛话》则因在修志观念及方法等方面富于新见而至今仍为学界所重视;他对北京史志尤所着力,曾草拟《北平志编纂通例》,出版《北平史表长编》。他的掌故学成就,不仅体现在搜罗宏富,出版发表了《同光間燕都掌故輯略》《中国社会史料丛钞》《杶庐所闻录》等诸多著作,而且在理论上也有深入探讨,在《〈一士类稿〉序》等文中就掌故学的研究对象、范围、任务、方法和个中甘苦作了清晰的阐发。
20世纪50年代初到60年代中期,蜕老主要致力于官制研究和史学普及。官制是他的专长,前文提到的《两汉县政考》亦可归为职官志专著;而更为史学界熟知的是《历代官制概述》和《歷代職官簡釋》,二著附于1965年版黄编本《历代职官表》中,却远比该表更为实用。新版《辞海》中的官制条目,也大都由他撰写。至于史学普及,那些年他研究古史,从《左传》到《史记》《汉书》《后汉书》,出过多种选译本和故事选。此外,1956至1959年,他曾受邀整理王先谦的《新旧唐书合注》,写了10万字的校记。该书虽然未出版,却曾在70年代点校本《二十四史》的出版过程中被提供给《旧唐书》的点校者作为参考资料,如复旦大学陈允吉在《上海参与点校本二十四史整理的往事》一文中所言:“对我们帮助很大,用双方的标点互相对照,可以改正不少我们原来的错误和疏失。”从蜕老身后出版并获古籍图书一等奖的《刘禹锡集笺证》,也可看出他对唐史的深入研究。
《通鉴选》是蜕老的又一本史学普及读物,其优长主要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通鉴选》不能代替《通鉴》,却能让读者知晓有关《通鉴》的各种知识,了解《通鉴》的基本面貌。这是因为,该书“前言”对相关问题作了全面而精当的说明:(1)《通鉴》上接《左传》,下迄五代末年,是一部“在史学上放出异彩”的编年体通史;(2)司马光遴选专门人才做助手,充分利用政府藏书,经过周密准备,反复考订,増删润色,耗时19年,始完成这一巨著;(3)《通鉴》有种种优点,包括注意事件的前因后果,对重要人物刻画生动,对杂史及私人著作广加采纳、慎重运用,叙事平实而又兼具文学性,附录与史事相关的文章甚多,不采神异怪诞的谬说,等等;(4)《通鉴》有若干重要的衍生著作;(5)胡三省“替《通鉴》作音注,非常宏博、精刻而便于实用”,王应麟的《通鉴地理通释》亦有独特价值;(6)《通鉴》也有缺点,最为突出的是“主观见解过于浓厚”和“过于轻视文人”。
其二,要从鸿篇巨制的《通鉴》中选出少数篇章而又能体现原著特色,并使读者开卷获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从本书所选20篇来看,可以说做得非常不错。在朝代分配上,于战国、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均有涉及,而又以汉、唐为多,这就使读者对各时期历史都能有所了解。在内容方面,所选各篇大都侧重关键性历史事件的完整叙述,也有若干篇对社会背景与政策制度说明较多。
其三,各篇文前都有一篇数百字至千余字的题解,写法颇为灵活,其目的都是为了増进读者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认识、对本篇内容与写作手法的理解。譬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题解,便重点讲述赵武灵王实行军制改革的重大意义,点明“这件事的影响几乎与商鞅变法不相上下”。同时又指出,在《史记·赵世家》中,对当年改革派与保守派的辩论原有详细记载,可惜司马光基于其保守立场,将这些话删去不少,于是题解将被删的话补引出来,使读者由这些“明通痛快”的言论更加认识到“这人的确是战国时代一个杰出人才”。又如《蜀汉之亡》的题解,在交代历史背景之后,特别指出“这是一次极富于戏剧性的历史事件”,而《通鉴》将几个人的个性,如“刘禅的庸懦无能,司马昭的权诈百出,姜维的智勇深沉,邓艾的粗鲁朴实”都写得“很有声色”,从而使读者在读史的同时,获得文学欣赏的审美愉悦。
其四,注释是选注者用力最勤之处,其最大优点就是为读者着想,准确,简明,晓畅,实用。这是翻阅书中任何一篇任何一段,马上就能感受到的。这里可随便举些例子。一种情况是,词句含有典故,如《刘裕北伐》篇中,有句话是“琅邪王德文请启行戎路,修敬山陵”。注曰:“‘元戎十乘,以先启行’是《诗经》上的话。他的意思要首先进入洛阳,因为晋室的先代陵墓都在洛阳。”出典和含义都说得明明白白。又一种情况是,词句不含典故,却也并非一看就懂,如《赵充国屯田》中,有句“田事出”,什么意思?看了注释,方知“田事出指春耕开始的时候”。第三种情况是,词语见于辞典,却无法套用。如《天宝长安之乱》中“十月灼然诣京师”一句,“灼然”何解?查《辞源》,解释是“明显貌”,用在这里很难说通。而本书注曰:“灼然是一定的意思。”文意顿时畅通。第四种情况是,对前人的解释提出疑义,如《七国连兵》中有句“而愁劳圣人所以起也”。注曰:“前人解释此句,说:愁劳正是圣人所由兴起。这种解释不一定对,也可能是说心怀忧惧的圣人所以因此而奋起。”措辞很委婉,但只须联系上下文,就不难看出,注者的解释更符合原意。
《通鉴选》注释固佳,但对于不惯阅读文言的读者来说,还是觉得不够方便,所以为选本配上白话译文是有意义的。我受邀承担译事,窃以为严复当年翻译《天演论》时提出的“信、达、雅”,也大体适用于将文言译为白话。译文首先要求准确,不能偏离原文的涵义。其次是畅达,要求读来流畅明白,避免冗词赘语,更不能佶屈聱牙。至于文辞之“雅”,译界颇有不同看法,若就《通鉴》而论,因其原文比较雅洁,译文自应保持原有风格,不宜使用过于粗俗的白话。这是一种标准,也是一种追求,做得如何,有待读者批评。此外,旧版《通鉴选》因疏忽、笔误(或排字有误而失校)等原因存在一些错误,在译本中都顺便作了纠正。
我青年时期师从蜕老。60年代初,他曾应我所请,写下一纸简要的国学入门提纲,在谈完《五经》《说文》后,接着便谈《通鉴》:
同时可看《通鉴》。不必专注重兴亡大事,要能从史事看到各时代之社会背景。胡注颇多关于制度之说明,即无异于同时看《通鉴》。
朝代难记,若用公元作线索即不难。以世界重要史事与中国史相对照,更有全局在胸之势。
寥寥几句,点出阅读《通鉴》的关键所在,即:一要连同胡三省注一起读,并留意时代背景和相关制度;二要学会将中国史与世界史相对照。我于1961年填报高考志愿时,填的是中文与历史两个专业,结果被中文系录取而从此走上以文学研究为主的道路,但对历史始终怀有浓厚兴趣,而蜕老关于《史记》《汉书》特别是关于《通鉴》的阅读指导让我一生受用不尽。
二
2009年,我将多年前为武汉大学国学班开设的诗词写作课讲义整理出版,书名为《学诗26讲》。在第2讲中,写有这么一段话:
我青年时代师从瞿蜕园先生。那时他正受香港上海书局之邀,与周紫宜合撰《学诗浅说》一书。该书主要由蜕老执笔,而他向我口授的不少学诗方法与途径也都被写进了书中。由于该书在香港出版已近50年,在内地则从未出版过,今天多数读者对它都很陌生,所以我在谈到相关问题时可能常会引用该书,也可能常会根据自己的回忆,复述蜕老的观点和举过的例证。
没有想到的是,距拙著初版不到5年,《学诗浅说》在内地也出版了。作为蜕老的学生,我为已逝世40年的著者感到欣慰,也为众多诗词爱好者有机会获睹一本好书而感到高兴。
蜕老著述等身,仅以诗学而论,他早在1936年,就同刘麟生、蔡正华(三人均为《中国文学八论》的作者)合编过《古今名诗选》。这部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册诗选,遴选精当,注释简明,不仅在当年被评为佳编,即在今天仍不失为有眼光的选本。20世纪40年代,他以诗配文的形式漫谈北京掌故,发表《燕都览古诗话》400余篇;50年代,出版《楚辞今读》;60年代,完成《李白集校注》(与朱金城合作)和《刘禹锡集笺证》两部功力深厚的古籍注笺之作,但因“文革”耽搁,二书直至80年代方始问世。同一时期他还编过一部《唐七言律诗选》,写有序言,惜未出版。此外,蜕老有两部恐已亡佚的手稿。一部是以七绝形式评论《全唐诗》中重要的诗人诗作,大约写了二三百首,现已下落不明,倘若留存至今,会是别具特色的以诗论诗之作。另一部是《晚抱居诗话》,既谈轶事,也发议论,多言人所未言。他曾用一种从故宫流出的带脆性的深黄色纸为我书写过10页。拙著第16讲中对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的结构分析,以及对樊樊山所作类似辘轳体的鹧鸪天的介绍,便都是从他书赠我的诗话中照搬而来。
《学诗浅说》并非蜕老的重要著作,而只是一本关于如何学习旧体诗词的普及读物。由于著者对古典文学有极深的造诣和识见,对一部诗史了然于胸,本人又擅诗词,故无论谈诗的结构与形式、鉴赏与诵读,还是谈诗的发展与流派、写作途径与方法,都显得游刃有余,既循循善诱,平易亲切,又要语不繁,切中肯綮,令人读后有豁然开朗之感。
要学习写诗,必须对诗史及名家名作有所了解,所以该著近半篇幅都用来谈“诗的发展与流派”,谈“由诗到词”的演变。由于并非文学史著作,其写法就别有讲究,我印象尤深的有两点:
一是对所要介绍的对象的遴选十分精审,选定之后又总是能一语道出其人其作的主要特色。譬如“韩愈 柳宗元”一节,仅用“真朴而不华”“拗健而不平”两句话就概括了韩诗的特色与优长。通过对孟郊、卢仝某些生硬之作的批评,又指出了学韩诗需要避免的倾向。谈柳宗元,认为其五古得力于六朝而不著痕迹,“意深而语淡,情苦而气和”,这也是非常凝炼而得当的评语。类似的论述风格贯穿相关各节。读者也许并不完全赞同他的每个观点,也许会对他的论断提出补充和商榷,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作者富于真知灼见。
二是善于运用比较和比拟的方式。如谈姜夔,认为姜的才情气概远不及辛弃疾,“但他能运用自己的长处,以精妙婉曲取胜。在音乐中辛词可以比钟,姜词可以比磬,在山水中辛词可以比长江上的云山万叠,姜词可以比深山洞壑中清溪一曲。天才之雄厚当然让辛,而人工之精到,也不得不推姜,所以姜词究竟是大家”。这样的文字不但优美,而且在生动的比较和比拟中让我们认识到姜夔的风格与价值。又如谈吴文英,认为吴在词坛的地位“颇像诗家有李商隐。从表面看来,只是刻翠雕红,一片锦绣,然而所含的内容是深曲的,组织也非常精细”。尽管一切比拟都有缺陷,但读过玉谿生诗的人看了以上评语,对理解吴文英肯定会有帮助。
该书另一重点是教会读者如何写诗。在“写作方法”一节中,著者从七个方面谈到学诗的程序、方法、技巧和需要注意的问题。在“论诗零拾” 一节中,所谈的不少问题如“情与景”“理与事”“律诗的对法”“用典法”等,对于写作也都有启发。如对于实词和虚词的搭配,“实字用得多,就显得厚重,虚字用得多,就显得飘逸。实字用得多,往往使读者需要用心体会,虚字用得多,就使读者可以一目了然,不愁费解。但是实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沉闷,虚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浅薄。要能尽管多用实字而无沉闷之弊,尽管多用虚字而无浅薄之弊,那就是工夫到家了。”又说,“诗的厚薄,在乎命意如何,在乎含带的情感如何,也不能专在虚实字的多少上计较。不过初学作诗,虚字太多的病是容易犯的。与其虚字太多而流于浅薄,还不如实字太多的病容易矫正。”“论诗零拾”完全不涉己作,而读者于字里行间自能体认到一种来自诗坛耆宿的经验信息。实际上蜕老的诗在圈内一直备受推崇。他是湖湘诗派领袖王闿运的入室弟子,受王氏影响,早年即能写骨力雄健的五古。但他并无门户之见,认为时代在发展,无论魏晋诗、唐诗、宋诗乃至清诗,凡长处均可吸收,短处皆须避免,尤其重要的是应在旧的基础上,酿造新的风貌、新的意境。他的诗曾受到“同光体”前辈陈三立的赞许,被评为“抒情赋物,悱恻芬芳,而雅韵苍格,阶苏窥杜,无愧健者”(《丙子题识》)。同辈学人中,吴宓《空轩诗话》有“瞿兑之”一节,在录引瞿作《挽曾重伯诗四十韵》后,称“兑之之诗,博雅渊醇,固远非予所可及也”,又说“予最爱兑之所作《辛壬咏史诗》前后二十四首,曾倩其以锦笺写贻,供我玩读”。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中亦有一节,专谈蜕老的七古《西园王孙草书墨竹歌》,认为此类蕴含史事的长诗,始于《长恨歌》《连昌宫词》,至清代惟吴梅村、王湘绮所作“可谓独出手眼,词旨恢宏”,而蜕老此作“颇有湘绮老人《圆明园词》笔意”,“虽不能上沿下溯,但于此义乖雅废之后,起而效之,固一时特起之异军也”。该诗我在蜕老处读过手稿,题为《海上赠西园王孙》,与汪氏所记标题不同。
此书另一作者周紫宜(1906—2000),名炼霞,别号螺川,我在蜕老家见过。据她自己告诉我,该书主要是蜕老写的。不过既为两人合作,其中必有她的劳绩。周氏早岁从朱古微习词,从蒋梅笙习诗,后被视为上海画院最富诗才的画家。我读过她的若干诗词,就学养功底而论,不如蜕老深厚,古风尤非所长;就情韵才气而论,则不在蜕老之下,近体和长短句尤为出色。借用该书用语,可以说,蜕老的诗以功力见长,而周紫宜的诗以天分见长。我们现已无法知道两人写书时的具体分工,但以诗衡文,读到书中一些聪明机敏的比喻、妙语如珠的评议时,可以猜想,那或许正出于一代才女之手。
三
《文言浅说》是继《学诗浅说》之后,瞿蜕园与周紫宜合著的又一普及读物,1965年初版于香港,后在台湾地区出现过盗版,而在内地则是50年来首次问世。该著虽是普及读物,却因所谈系文言常识,既要引导阅读,更要教会写作,这就需要作者自身具备熟练驾驭文言的能力。
蜕老早岁受业王闿运、王先谦、曾广钧等名师门下,能写典雅的古文和骈文。翻阅我国最早的大学学报《约翰声》,就能读到不少时为圣约翰大学学生的蜕老用娴熟而优美的文言发表的文章。事实上他的前期著作都使用文言。1920年商务印书馆还出过他用文言翻译的侦探小说《隅屋》。1925年,当甲寅派与新文学阵营就文言与白话展开论争时,他在《甲寅周刊》发表《文体说》,认为“欲求文体之活泼,乃莫善于用文言”。此文充分反映出他对文言的偏爱,当然也因观点守旧而受到抨击。他后来也放弃成见,开始使用白话,1934年出版的《中国骈文概论》便用白话写成。其后他更发表了大量用流畅白话写的文章,1950年代还曾将多种重要史籍选译成白话或编译成白话故事。不过他从未放弃文言,而是两种文体兼用。在适当场合,譬如在书画题跋或致友人书简中,他都始终使用文言。我至今还保存着他1967年给先父的一封文言书信,谈的是当时几位老人彼此间唱和的事。
周紫宜是上海画院最擅诗词的画家。我没有读过她的长篇古文,但从诗词和画上题跋可以领略她深厚的文言功底。听女画家汪大文说,20世纪60年代汪和其他几位青年被上海画院招为学员。拜师学画的同时,为提高文学修养,院方又安排周紫宜为他们讲授诗词和《古文观止》。汪告诉我,周曾以《冬日可爱》为题,让学员们学写散文。由此看来,《文言浅说》和《学诗浅说》对周而言,似还具有备课和讲义的性质。
由文言高手撰写,又带有指导学员的目的,这就使得该书在知识传授上严谨准确,浅显实用。全书从简述古文的发展历程入手,接着讲解文言有别于白话的主要特征,重点说明文言虚词的用法,然后介绍两种最流行的古文选本——《古文辞类纂》和《古文观止》,再进一步指出学习的途径与要点,最后以文白对照的各种书信为例,为读者提供具体的范本。这样的章节安排,我以为是很适宜初学者入门的。而在具体讲述中,该书的优长也很突出。
首先,因为对历代古文十分精熟,所以娓娓道来,脉络甚为清晰,既突出重点,又鸟瞰全局。蜕老出过《古史选译》《左传选译》,故谈古文即从源头谈起,对《尚书》等一语即能道出其文体特征。中间插入《诗经》,当然不是误将诗歌当古文,而是为了告诉读者,助词的出现如何改变了文句的语气与情调。其后各节也都写得简练而精辟,重点阐述的是由韩愈、柳宗元开创,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同时从实用出发,没有忘记《世说新语》乃至南宋洪迈、陆游的笔记体,也十分重视晚近以来古文从内容到形式的变迁。这里,顺便可提的是,该书所谈“文言”,仅限于古文,而不涉及骈文。这是因为,宋明以来古文已被人们普遍接受而成为最通行的文体,另一方面,骈文因涉及对偶声律而较难入门。其实蜕老对骈文深有研究,也写得极好。记得当年我读了他为《春雨集》写的骈文序,欣羡之余,曾问他骈文可不可学?他的回答是:不仅可学,而且应当学。为此,他在为我题写扇面时,特地抄录一段顾炎武《日知录》中的话:“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于骈偶声律之文宜不屑为。而其《滕王阁记》推许王勃所为序,且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意思是,即使是古文领袖韩愈,对于自己的文字能与王勃的骈文《滕王阁序》放在一起,也是感到光荣的。蜕老说,从事写作的人,多掌握一种笔墨,有什么不好?所以我想,诸位读罢此书,大致学会古文后,倘有兴趣涉猎骈文,也不妨加以尝试,而蜕老的《中国骈文概论》便是很好的读本。
其次,该书第二部分谈古文的文法与用词。这属于古代汉语的范畴,但作者写来并不像某些教科书那样一板一眼,枯燥乏味,而是轻松活泼,如话家常。譬如谈到古今动词的不同用法,就若不经意地以一个普通的“走”字为例,指出现在的“走”,在古文中只能说“行”,而古文中的“走”,则相当于现在的“跑”,于是又信口列出驰、骋、骤、奔等同义词,进而提醒大家,古文中不能说“快慢”,而要根据情境用“迟速”或“缓急”来代替。讲解虚词时,也总是通过生动的例证让读者领会不同词汇用法上的细密区分。譬如谈疑问助词“乎”“哉”的区别,就举一段《孟子》为例,指出以“乎”字结尾的问句通常是需要对方回答的,而以“哉”字结尾的问句只是一种反诘口气,并不需要对方回答。由于引文中还有一个疑问词“与”(即后世常用的“欤”),故又顺带说明,“欤”与“乎”的用法大致相同,只是语气更委婉或俏皮一点而已。
此外,该书后三部分的行文风格与前文相同,要旨乃是强调多读多写。介绍《古文辞类纂》和《古文观止》,是为了引导读者多读优秀的古文。建议大家用文言写日记,又通过示范让大家学写文言信,则是为了提供比较可行的练笔方式。在“学习要点”部分,有几段关于“用高速度阅读”的议论,让我感到特别亲切,因为那正是当年蜕老面授我的读书方法。他认为,初学者趁着年轻,应该养成快读多读的习惯,阅读过程中能理解多少算多少,不必对所有的难点都穷根究底,否则一辈子也读不了几本书。而随着读书日多,有些先前的难点自会逐渐明白。如果将来从事研究和著述,再将有关书籍重新细读也不迟,而且现在的快读多读也是在为日后的精进打基础。约在1960年前后,蜕老应我所请,曾随手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份国学入门提纲,主要谈的就是读书问题。他认为,“《四库全书总目》是一切学问总钥,必须翻阅”。他从《五经》谈到《说文》,兼及书法;又从《史记》《汉书》谈到《资治通鉴》及胡注;又说“稍暇则宜略观《文选》,方知文章流俗以及修词使事之法,有可诵读者,能上口一二篇最好”;然后又谈到“子部之书”,谈到“诗词之属”。而在提纲的最后一段,更明确地以“高速度”相激励。这份提纲我一直珍藏着,现将末段抄录如下,与读者诸君共勉:
学问要识门径,既得门径,要能博观约取,以高速度猎取知识,以敏锐眼光把住关键,即无往而不利矣。
作者简介:俞汝捷,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