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海,还是海
2025-02-25陈思清
每一个如海水般深邃的夜晚,我总是迷失在这样的梦境里——
一袭白色长裙,点点星光似有似无。我孤身一人漂流于海上,海洋无限的宽广将我裹挟,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蓝色掀起点点细浪。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着海与宇宙、与灵魂共振的频率,却在无处不在的深蓝中找不出一朵浪花让我逃离。
如果生活的轨道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小时候的我一定会相信,现在的我会是一个很伟大的诗人。我总是像陈春成笔下那个在书桌前驾驶着夜晚的潜水艇的孩子一样,从阳光下的灰尘里看见一颗星球的诞生与毁灭,在大理石地板的肌理中跋山涉水,在莫奈的莲花花瓣间遨游;我总是在梦与梦之间清醒地游离,渴望像博尔赫斯一样写下“傍晚一朵黄玫瑰的记忆”,用风铸钱、用沙子编绳,在文字里寻找永恒和无穷;我总是最感性的那个、最诗意的那个,在春意盎然的磅礴里潸然泪下,在秋叶缓缓坠地的轰鸣声中听见生命的叹息——曾经那是我眼中的我——而他们,那些早就遗忘了想象力和诗歌的成年人,自然也就遗忘了我这个诗人的天性。他们总是斥责我不好好学习,只知道写些不明所以的东西;他们总是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诗集,教育我做一个正常的、上进的普通人。我爱发呆,爱做梦,对着花花草草自言自语,对周遭的琐事木然又迟钝。我整日整夜地读书、写诗,让思绪的钓线深深沉入银河和繁星当中。我等待着用文字实现个体与宇宙的宏伟统一,去惊醒俗世中的他们,让他们放下对一个“诗人”的不解与偏见。
然而我终究没成为诗人——童年的偏执和幻想,渐渐淡忘在平凡、喧嚣和做一个“好学生”的标准里。我没等到一鸣惊人的那一天。他们刻意地消磨与遗忘我所谓的天赋,我也在妥协和反思中渐渐遗忘了过去的梦想和野心。
“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战斗的剑,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日子就这样简单而平常地过着。儿时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风景被地址取代,文字模糊而邈远,它们卑微的灵魂只能游走于我的幻梦中。一样的宽广的海洋,一样的遗世独立,泪水在梦境里蒸发,散成似有似无的点点星光,托举着刺眼的阳光向我奔涌而来,汇成恣意汪洋的大海。17岁的最后一夜,我孤身一人飘飘然于海上,陷入了和往常一样的梦境,不同的是多巴胺色彩的建筑在海面上耸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雪山闪耀着阳光的虔诚。我提起被海染成蓝色的一袭长裙,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无限延伸的屋顶形成金黄与浓绿交织的路,奇异的彩色琉璃屋瓴时而隐匿在雪白的浪花里,越长越高的房顶似乎要高过整个天穹。我不断伸长手臂想要抓住眼前的宏伟与绚烂,手与手挤压的疼痛甚至抓不住灰色的梦,只有刺骨的寒冷戳破暖阳和煦的梦幻,碧蓝的海水里,隐约的金黄的鲜红的浓绿的墙体成了我瞥见的最后的色彩。我在无边无际的蓝色里沉沦和挣扎,用力地睁开眼睛——未来和过往记忆遗失的碎片如黑夜般可怖,无边无际地将我裹挟,像黑色的海。
“我要去看海。”电话这头语气短促而坚定,片刻的空白让老式座机模糊朦胧的声道似乎更加空灵。我的心张开了帆,借着无所事事的风,去无所谓哪里的岛。背着行囊的人们在我们身边匆匆流过,像海水一样潮涨潮落。现实与梦境交错叠影,终于到了他们那个年纪的我,试图在这个反复出现的意象和五彩斑斓的建筑里寻找象征与隐喻。
最后一程是摇摇晃晃的火车,连接着这头的海岸和那头的小岛。看着小小的渔船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大片的风车在咸咸的海风里舒展着臂膀,碧蓝里泛着雪白的浪机械地拍碎在细腻的沙岸上。我忙着用无形的笔抄写记忆里梦幻的浪漫,也开始思索黑夜的混沌与窒息,我知道大海同宇宙和永恒一样无限,而我和火车上同行的人们一样有限。我开始思索海的包容和伟大,容得下百川归一时讲述的不同的见闻和故事,容得下四季的风吹来四方的人们纷繁的思绪,容得下梦境里绮丽的拔地而起无限生长的建筑,却似乎怎么也容不下我这颗空荡荡的迷惘、麻木、被遗忘的心。
下火车时一阵热情的海风驱散了我一路的疲惫。猛抬头,看见闪着银光的大海真的逃出了无尽的梦境与幻想,在眼前无限地延展开,我彻底失语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和我一样被抹去棱角的风化石,我们是无声的,风也是无声的。我仿佛变成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己,陷入了清醒的梦幻,大胆地、毫不羞愧地做起白日梦来。像是环形的剧场循环播放着过去和未来,不过是在庙宇陷落成废墟、时间坍塌为此刻之前,和在无数片海的那一头的博尔赫斯一样,寻找着值得参与宇宙的灵魂,在不明确的时间和空间里抽象地领悟这个世界。这里没有黑压压的不声不响的学生,没有解剖学、宇宙结构学和魔法,我也不指望将纷繁无序的梦境材料塑造成型,那只是“比用沙子编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艰难得多”。我知道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不声不响地坐着,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与海与风的共鸣,像是在时间里无限延展的空气——处处是我,又处处不是我;我想将天地万物吞吐于胸,却在每一个无限时间和空间里留下无数的缝隙;我渴望海一般的无穷与自由,却摆脱不了风和水汽在我的身体里蒸发的刺痛——我只能从清醒的梦境里走入海中,着一身被海水染蓝的长裙,向着一些虚妄的幻境,漫无目的地奔跑。于是大海把更多的我的碎片推向我——过去的我,遗忘的我,那个盈满诗意和自由的灵魂,那个天生傲骨的向年月低头的孩子——借着海风,通过海鸟,还有一浪又一浪拥抱我的海水啊!
不远处的沙滩上是一群拾贝的孩童,迎着海风,踏着细浪,欢声笑语间还原了人类最本真最美好的形态。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浪花朵朵分明,像遗失在海底的那枚硬币般闪耀,我用眼睛轻轻拾起。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困扰着我的梦境的不分你我的无边无际的蓝色。海的伟大不只是它的宽广、深邃与神秘,细腻洁白的浪花点点,和煦的阳光绚烂多姿,海风轻抚衣袖,孩童嬉笑狂奔,每一个光点都是这宏伟的画卷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都是最绚烂而又最淳朴的那一笔。我总是向往海的无穷,也总是忘却无穷当中那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闪光,和宇宙同样伟大。
我挪动着坐得有些麻木的双腿,远方海天相接的色彩有些让人晕眩。我知道我终不能成为海,但微小的我也可以有海一般的永恒和宽广。我终不能成为惊天动地的大诗人,写不出灵魂与宇宙共振的文字,抵抗不了遗忘与排斥的规律。我不再执着于辽远的苍穹、高耸的建筑和远方,我宁愿在梦幻的泡沫里,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或是沉默的大多数。
往事如潮涌翻腾。“被忘录”终成“备忘录”,提醒着我永远保持海水一般的质朴与纯净,不要遗忘对美和诗意的孜孜以求,对一时傲骨与偏执的自洽,在抵达梦里那座五彩的高耸的建筑的旅途中,不要遗忘“他们”眼中的、自己梦中的最坚实、最果敢的自己。
我终于找到了一路走来寻找的、遗失的东西:
“不营词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碰的核心。”
我终于找回了童年时清醒的、独立的自己,让封印在身体里许久的声音像潮水般喷涌。我摊开纸,拾起笔,急忙写下头脑中一闪而过的语句:“海是海,还是海。/我从来没有被忘记。/‘诗人’从来没有被忘记。”
指导老师:毕本弓
【小记者点评】
郑仕骏:作者可以尝试在文字间穿插一些具体的触动心灵的瞬间,使之成为情感的载体。这样,不仅能让文章更加饱满、引人入胜,也更能激发读者的共鸣。
黄思颖:作者用浪漫绮丽的笔触讲述“我”最终寻得了被他人甚至自己所遗忘的真我——“诗人”。海在作者的笔下,既是条条框框的枷锁,亦是返璞归真的密钥。在“我”与大人、“我”与真我的矛盾中,它终于迸溅出推“我”逃离的水花,从梦中之海到自然之海,我寻到了过去的“我”——“‘诗人’从来没有被忘记”。作者笔下色彩的冲击、虚实的交映、不同事物的冲突矛盾使文章丰富多彩,带有唯美的诗意。纯美的意境浑然天成,《海是海,还是海》不仅指梦中之海、自然之海,更是“我”的灵魂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