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2025-02-25王小丹
天空是灰色的,抬头看不见太阳,世界微微发着白。远处似乎有云层在涌动,翻滚出一浪接一浪的墨色,缓缓朝这边而来。
房子是老房子,建造在与主干道遥遥相对且连接不到的地方,比柏油路低一些,中间用污水沟隔开。站在人行道上向房子望,橙色的砖墙已经略往左边倾斜,仿佛正向大地深深地弯下腰。大地也是灰色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在触碰不到的远方融为一体。也许房子不知道到底朝哪边生长才算选择了正确的方向,于是迷惘地低头询问大地自己该去往何方。
野草如同女孩子长长的下垂的睫毛,风掠过其中,呜咽着倾诉着什么。我只记得冬天的风那拖长的语调,别的都如光晕般模糊了,零零星星地摸得着几块碎片,细细寻觅却又什么也看不清了。
暴雨将至,空气沉重得连呼吸都困难,闷热使人的大脑趋于空白,心里有一种被挖走一块的怪异感。雨降到地上总会带走一些东西,如果带不走尘埃与污泥,那大概就只能从记忆里挑选些别的充数了吧。不重要的日常琐事在一次次降雨的涤荡里早已散尽了,只留下我一个,还有时不时熟悉又陌生的对意识的一记记敲打。
我好像忘掉了很多经历过的事,又好像记起了很多发生过的事。
印象里,老房子永远都是笼罩在昏暗中的,并不是说这里照不到日光,而是凌晨的夜留下的印记太深,对比来看好像白天也没那么重要了。
春节永远是在老房子这边过的,那个时候砖墙还没有倾斜,四五岁的孩子四五点就要爬起来帮忙点燃那个刷着灰泥的土灶,抱着发潮的柴火,蹲在炉膛门口眯着眼睛打瞌睡,眼皮底下能看见一朵朵跃动的火苗。想来奇怪,那时并不感到烟熏呛人,反而很暖和很舒适,想着能不能像煨年糕一样钻进厚厚的炉灰里睡回笼觉,然后被大人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惊醒。挪挪发麻的腿脚继续蹲着与木头上赤红的火焰大眼瞪小眼,火旺了就拿整根的木头压一压,火小了就使劲扇风,不用教就知道怎么做,血液里流淌的东西带着某些难以解释的灵性。也许农历十二月降生的孩子,真的具有与生俱来的关于火焰与温度的天赋。
似乎年幼的孩子身边总会跟着一条年幼的小犬,毛茸茸的小身子紧挨着鼓鼓囊囊的棉袄,孩子怕狗毛抵御不住寒冬,还悄悄拉开衣服把小狗焐着,回家用刷子刷下来一团棕褐色的毛,又免不了遭一通臭骂。
长到六七岁时,就需要三点多起床了。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睡眠不足也不会感到疲倦,没听过长辈关于黑夜的恐吓,独自一人就敢在黑黢黢的夜里满地乱跑。夜空不是纯黑色的,仰起脸就很容易分辨出天幕下潜藏的蓝色,如绸缎般柔滑、如宝石般闪耀的蓝,没有月亮的帮助也能把苍穹点缀得和白天一样鲜亮,像一张饱和度拉到最高的照片。冬夜的星星自然是少的,数星星之类的爱好只能放到遥远的夏天,在纳凉的时节不需要做看管炉火的活儿,但得时刻提防不要被蚊子咬一腿包。
不知从哪年开始,土灶的地位不复从前了,不再需要小孩子半夜起床去守着一朵朵恍惚的火团,还要听着亲戚们呼来唤去。搬运煤气罐成了家庭里父辈干的事,小孩子一旦接近就会被驱赶开,被告诫着危险却从不说明为什么。父辈们将阀门打开,气体通过一条油腻腻的橙色管道同一口硕大的铝锅连接起来,煤气灶冒出一圈小小的蓝莹莹的火苗,没有木头特殊的烧焦的味道,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重要的元素。
于是孩子的任务变成了照管烧水壶,那两个半人高的大水壶搁在一堆垒成一摞的砖块上,烧开时壶嘴的水哨会发出滋滋的尖锐叫声。水壶旁边是圈养鹅的地方,用两块木板围成一个方形区域,角落里堆放着塑料瓶等杂物。两只鹅无时无刻不在抻着脖子叫唤,似乎预感到不知哪天太阳一出来自己就会被宰杀煮熟端上祭祖的供桌。为了换得片刻安宁,孩子只能摘路边的野草去堵它们的嘴巴,喂得它们都胖了一圈,等到过两天要宰鹅了,大人才会纳闷当初究竟花多少钱买了这么两只肥鹅。
用开水煮猪头可以省煤气,大锅设在两栋房子间的弄堂里,穿堂风将白烟扩散到几米开外,把整条弄堂都化作烟雾缭绕的仙境。猪头闭着眼睛卧在锅里,嘴巴依照惯例要衔着一条尾巴,不知道是什么传统、有什么寓意,总之必须叼住那根粗粗短短的猪尾巴,煮的时候猪尾巴不小心掉落了还要放回去。一个晚上下来,负责烧猪头的家长需要拿筷子夹五六次尾巴。每次掀开锅盖看见那个大张着嘴的猪脑袋,总觉得它在哈哈大笑,明明身陷沸水还能保持如此开朗的心态,猪兄也是蛮值得敬佩的。
儿时仿佛没有下过暴雨,记忆里每个凌晨起床时都是晴朗干燥的,唯一相似的就是悬雨未落的热和火炉前的热,躁动不安在衣服下的皮肤表层滑动。我猜想过,是不是暴雨将我与平行时空中未长大的我连接在了一起,或者是将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混淆,导致我对事件的感知出现了偏差。可能只是单纯的记忆错误吧,毕竟雨水和火焰给人的感觉怎么可能会一样呢?
我回到人行道的石砖上,好像有一根绳子拴着脑袋里某个沉甸甸的东西,先是轻轻地一拉,又倏忽间清醒,反复几次,又重重地一拉,可终究没能拽动那个重物。它实在太重了,就那样压在我记忆的大门上,把锁孔压得变形,怎么找也找不到一把适配的钥匙。
老房子依旧朝大地执拗地弯着腰,不知是想把耳朵贴近地面,去听听躲在地底的生物在说什么话,还是想把脑袋倚靠在旁边的另一栋老房子肩上,以示它们共同走过数不清的日子而变得亲昵。也许再过几年它就要倒塌了,带着房子里所有破旧的早已无人使用的家具,带着将它的木质结构啃食得体无完肤的白蚁,一起奔向水泥地面的怀抱,投身天地间二分之一的灰色。
暴雨还没开始,闷热仍然在堆积,可我却恍惚听到了雨声,仿佛大滴大滴的雨水已经开始击打马路边某棵树密密的叶层,发出若隐若现的响动。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风,把蒲公英飘散的种子吹回,在绿色的草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洁白的绵软。
野草被风托起了头颅,虽然还没有接受雨水的滋润,但的的确确焕发出我所熟悉的从灰烬中复燃的火的光芒了,濒死的蝶般的叶片舒展开,振起薄翼来了。
我揉揉眼睛,忘记那幽蓝的夜空和夜空下赤色的火苗,忘记受潮的柴火燃烧的味道,忘记开水在冬夜里氤氲缭绕,忘记本该埋没在时间长河中的闪闪发光的沙金,让它们随淤泥一起陷入河床,沉淀为只有过去才会珍藏的东西。
再也回不去了。
指导老师:邵美祺
【小记者点评】
郑络予:作者用碎片化的笔法勾画出以老房子为主体的记忆旋涡,文风中透出轻盈的怀旧感和追忆往事的淡淡忧伤。文章描写细腻,用一种意象检索另一种意象,引起读者的共鸣。
袁嘉琳:非常有画面感的一篇散文,许多描写让人想起电影镜头。“暴雨”是贯穿全文的线索,伏于对过往的追溯之下,结尾不断铺陈暴雨将至的景象,如同渐至高潮的回忆,将人从过去拉回现实,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