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与磐石

人的内心是复杂的造物：记忆有时如空中的流云，只需一阵风便能吹散；有时却如坚硬的磐石，落在心底便岿然不动。有时我们可以自主选择铭记或遗忘，建立自己的“备忘录”与“被忘录”，有时却又仿佛身不由己，眼睁睁地看着某人的面容在记忆中逐渐模糊，抑或一次次在噩梦中挣扎沉沦。

作为自己的主宰者，我们不妨时常除去记忆中的噪声，把赘余扔进“被忘录”，轻装上阵行人生路；同时，在“备忘录”中铭记重要之事，勇于承担成长中必要的负重。通过正确处理“备忘录”与“被忘录”，我们不仅是在为自己的生活担责，也是在为社会、民族乃至全人类的集体记忆担责。与个人不同，在集体生活中很难找到某件理所应当“被忘”的事。通过“备忘录”捍卫与呵护集体记忆，人类才能看清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学会把自己记忆的赘余折叠进“被忘录”，既是对自己的宽容，也是对他人的悲悯。所谓记忆的赘余，是指记忆中超越了人的理性主导的且对身心产生危害的部分，包括无休止的自我谴责和精神内耗、对过往遗憾的过度执念、情感冲动主导的刻骨仇恨。背负这些不必要的辎重是对自己的折磨，会拖住我们前行的脚步，迫使我们深陷内心的泥潭。把它们放进“被忘录”，轻装上阵，我们才能学会飞翔，发现人生其实还有不曾见过的海阔天空。《神雕侠侣》近结尾处，面对郭芙的悔意，杨过说：“只要你此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与其说是杨过宽恕了郭芙，不如说是历尽千帆的杨过终于能与童年桃花岛上那个备受欺凌、浑身是刺的自己和解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对众人的喧哗、嘲笑，仰起头来说：“主啊，原谅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把记忆放进“被忘录”，说来轻松，做起来却谈何容易。主动忘记是人与自我对话的结果，是成熟的人送给自己和他人的珍贵礼物。

也有一些记忆是我们不能忘记的，非但不能忘记，还要一字字铭刻在“备忘录”里。“备忘录”里有欢笑，也有涕泪。欢乐的记忆自不必说：亲友的拥抱、爱人的微笑、拨云见日的时刻、举起荣耀奖杯的画面定格……这些珍贵的宝藏，我们无须提醒便会自觉地记住。然而，对于悲伤却重要的记忆，我们同样需要铭记。一些沉重的事情，是回答诸如“我是谁”“我想成为谁”这类抽象人生问题的钥匙。我们是由我们的过去塑造的，将过去的沉重全部卸下，我们也就不再是我们。《悲惨世界》音乐剧中呼吸沉重的人群一遍遍合唱着：“Look down and see the beggars at your feet， look down and show some mercy if you can.（低头看看你脚下的乞丐，低头尽可能给予你的怜悯）”冉·阿让之所以在改头换面后能够坚守善良正直的品质，就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忘记“look down”，他不曾忘记自己的痛苦，所以也能理解他人的痛苦。与之相反的是《美丽新世界》中“快乐”的大众。“你为什么不服用嗦麻？那样你就会忘掉它们。你不会觉得难过，而会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服用嗦麻的人群永远快乐，但也放弃了思考与质疑的能力。他们兴高采烈地把痛苦扔进“被忘录”，永远不会再理解他人，也无法再站起来做出改变现状的行动。

我们的记忆不仅定义了我们是谁，还因为与他人产生过的联结而成为他人生命的证明。莫斯科红场旁的无名英雄纪念碑上镌刻着一句话：“Имя твоё неизвестно， подвиг твой бессмертен.（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万世长存）”人是历史的尘埃，被时代的风匆匆吹来又匆匆拂去，无论有过怎样的壮怀激烈，最终也无人知晓。然而，“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鲁迅写《为了忘却的记念》，五个青年短暂的生命在鲜血中凝固，就像热忱绽放又不可避免凋零的花，因为有人在纪念，因为我们在纪念，所以他们的故事仍没有结束。我们的铭记，不就是那些曾从我们生活中走过的人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吗？

个人记忆之上还有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是全人类共同书写的诗篇，包括人类历史、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文学与艺术的辉煌成果……我们每个人都对此负有责任。随着时光的逝去，集体记忆会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模糊暗淡，因此更需要我们通过建立“备忘录”全力捍卫。最常见的“备忘录”是史书。古希腊“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在著作《历史》中写道：“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除此之外，还有作为文化载体的建筑和文物。从抗战时期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抢救文物、保护古建，到《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的订立和国家博物馆的建立，都是对这本“备忘录”的书写。文化和历史是人类的“备忘录”。

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集体记忆不是凭空产生、高悬于空中的神话，而是由每个人的故事汇聚而成的大地上的山水。每个人都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都对集体记忆的组成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在极端情况下，一个人的“备忘录”，也就是集体的“备忘录”。在阎连科的小说《年月日》中，遭逢大旱，先爷带着一条盲狗独自留在村庄里守着一棵玉蜀黍。先爷是个农民，先爷面朝黄土背朝天，先爷没有考虑过什么是崇高，但先爷就是知道，自己得守着村子的记忆。先爷用生命写出了这座村庄的“备忘录”。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集体记忆就不会消亡。

个人记忆组成了集体记忆，集体记忆又成为反哺个人记忆的养料。集体记忆给个人以归属感。社群主义的开创者迈克尔·桑德尔告诉我们，社群的纽带关系从根本上定义了我们是谁，塑造了我们的身份认同、生活理想、道德感与责任意识。每个人的人生都需要集体记忆的“备忘录”。然而，正是因为集体记忆对个人的影响如此之大，我们更需警惕集体记忆被歪曲利用后给个人认知带来的危害。“二战”后日本右翼篡改教科书，打造战争受害者形象，无孔不入的宣传影响了民众对历史的认知，给世界和平的理想蒙上浓重阴影。《1984》中过去的报纸记录随着官方宣传口径的变化而不断被修改的可怕而荒诞的图景，何尝不是对我们当下生活的绝妙讽喻？想要澄清集体记忆的真相，又需要回归到个人的积极参与。德国人拉贝在南京记下日记留存日本侵华历史真相，周轶君不顾个人安危成为常驻加沙战地记者，让世界看清中东，血与火的集体记忆袒露在我们面前，源于对人类集体“备忘录”负责的高度使命感的驱动。

我们是成长重量的选择者，是“备忘录”与“被忘录”的书写者。我们需要做出明智而负责任的选择，让一些记忆化为流云，挥手随它远去，露出轻松的笑容；让一些记忆凝为磐石，永远留在心里，背负着它的重量，或许会感到沉重，但却能更踏实坚定地前行。

指导老师：王葱琼

【小记者点评】

佘国庆：流云，转瞬即逝，挥之即去，一笑而过；磐石，可伴千年，烙印其上，负重前行。作者运用大量的文史典例，以流畅的笔触重新勾起了我们对这些往事的记忆，到这里，“备忘录”三个字似乎就在历史、文化的磐石上深深地镌刻着。

郑仕骏：文章很有韵味，很有思维的张力，但是能否打动读者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