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不如沿着风遗忘
2025-02-25王梓涵
多年以来,我一直保持着一个略为奇怪的习惯:写备忘录。
一篇篇备忘录的内容鱼龙混杂,以复制粘贴不同心境下看到的文案居多,其次是随手打出的生活随笔,还有一部分是聊天记录的合集。一共有百余篇。闲来无事就去翻翻,美其名曰“拾荒”。毕竟念旧的人本来就和拾荒者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有人笑我痴傻、笑我一身秀才的酸气冲天,我却一笑置之,始终冥顽不灵。“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只是此后不再言之于人,也好。
我漂泊在那片名为回忆的荒原上,于早已荒芜的一个个角落来回游荡,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俯身小心翼翼地捡拾起一些什么,总是那么热泪盈眶,总是那么如获至宝。跌坐在碎石堆里哽咽,泪水日复一日地把记忆磨蚀得更为柔和,再不见起初的锋芒毕露,一如那些被磨平棱角的岁月。荒原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状似疯癫的拾荒者,又哭,又笑。
渐渐地,我开始恐慌,肩上的背篓日复一日地变得沉重,其中多是曾划破我皮肤甚至心脏的残石,我反复回忆残存的触感,勾勒它们当初的模样。我日渐佝偻,却说什么都舍不得丢弃。此去经年,来路生云烟,我看不清,也逃不出。
有时我劝说自己,不如就忘了吧,剪切“备忘录”,放进“被忘录”,掸落长衫上覆满的枯枝与旧雪,拂尽袖口沾染的、过往罅隙里的灰。
辗转在过往痛楚里,心底无休止的矛盾与挣扎,我受不了也戒不掉。当局者迷。
何解?
被问及关于这个命题的感想,脑海里总浮现出一些摄人心魄的意象:窗外疯长的枝丫,书桌畔没完没了的聒噪蝉声,镜头一转,夜幕平铺,不休的蝉鸣将路灯的余温扯得清淡而又绵长。我捧着锈迹斑斑的回忆,一遍遍重蹈来时路,却觉得自己怎么也走不到终点。路的尽头是通往夏天的隧道,我固执地认为,那是人们得以重逢的路口。
既然如此,也许首先该被我折叠进“被忘录”的,便是那无数份欲寄往盛夏的信笺,笔锋在湿漉漉的泪光中游走,被淡忘得只剩孑影茕茕。再回首时,叩问己心,“也无风雨也无晴”。
听人说“成长是一个填满和清空的过程”,我却总是想,若一概清空,当初填涂的意义又何在?
成长是一个人的颠沛流离,有些怀念被写进了夏夜晚风里,底色比恰如其分再多一点厚重,我一遍遍试着擦除,奈何太精巧,手一重就亡佚了,力一轻却只是做无用功。至少此刻,我更愿意小心翼翼地带着一肚子的记忆负重前行。少年的肩在扛起清风朗月的同时,更担起了风刀霜剑,这是成长避无可避的挣扎。正是有了这挣扎,才有了破茧,正是有了破茧才有了蝶变。所以挣扎本就是绞痛的美,无问古今,无问西东。负重前行的意义在于此,阅历的重压让人被迫攫取更多的氧气来维持更为彻底的自度。
如果遗忘是为了稀释美丽的忧伤,这无异于剥离了思考,如此混沌地苟活,我避之不及。
如果遗忘,是为了有空间消化新的感触,于轮回中见自己,如此清醒的蹉跎,我甘之如饴。
所以遗忘的目的,归根结底就是把心腾出一隅空隙,去邂逅某些在下一个路口、至今素未谋面的人和事。至于被剔除的,亦不曾消弭,它们已融入起伏的每一次脉搏,每一分每一秒都输送着新鲜的血液,不见踪影,却又无处不在。于是“填满”不再没有意义,不过是那些曾经存在的,如今隐身进了时空里,在看不见的维度熠熠生辉。
愿忘记什么,不愿忘记什么;愿搁置什么,不愿搁置什么;愿铭记什么,不愿铭记什么。打开“被忘录”,四顾心茫然,也许该怪行囊太过沉重,一时间竟无从下手。
免不了抉择,有时甚至连抉择也没有意义。
要是人的脑容量能打破生物体的限制就好了,好的坏的一并笑纳,就不必再去考虑该学会什么、该忘却什么、该沉淀什么,难过的时候,只要从记忆库里无限调动快乐,就能心满意足地度过又一次危机。话又说回来,若真是这种情况,危机便不再是危机,充其量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而已,大不过蚊子包。
也是只有做春秋大梦的机会了,毕竟现阶段的人类还没有力量去抗衡生命体的一般规律,所以我们免不了要做出选择。
然而这选择并不总是听凭主观差遣,世界多的是阴差阳错:想忘记的总是徘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想牢记的却总是眼睁睁看着它们模糊了模样又束手无策。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特定的记忆总能在与之对应的特定背景下被唤醒,记忆开了闸,那些自以为已经跳出脑海的一点一滴不仅出现,更是在眼前迅速明晰。我想起自三年前起,每逢七、八月便萦绕在我鼻翼的那种气息:总是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翻涌而出,阳光洒在尘埃上,能隐隐嗅到空气里掺杂着温润却不潮湿的水汽;极浅极浅的木质气息像浸透了岁月;似曾相识的微涩不知从何而来;淡淡的草香带着恰到好处的轻快,中和掉了一部分原本哀而不伤的沉静。这仿佛不应存在于红尘的气息,却总让我体会到没来由的安全感与归属感,让我更容易看见自己。至于为何盛夏一至它就坠落,盛夏一去它就逃逸,我想我们都有答案,只是没有用现代科学进行佐证;科学无法解释的,不如就交给唯心主义吧。又譬如仲秋的某一天,一雨方知秋深,渐凛的秋风钻入鼻腔,寡淡,却冷得鲜明。无端想起初中时冬天里为保暖而定制的盗版校裤,我总凭空联想到雪尽春归。
这与史铁生的感触颇为相似:“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味道是引发回忆的信息素,回忆就那么无悲无喜地横亘在时空中,所有的所有都是人所赋予的。它无法被折叠进“被忘录”,却也不可能在“备忘录”里长久地站着,似是被抽离了生命,又似乎没有。它只能存在于荒原。
在时光的拐角,我听见一个影子翕动着上下唇,翻来覆去念叨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然后转身,倏地消失在荒原。我怔然,伫立良久,才推敲出几个似是而非的音节:shihuai。
是吗?时间在“使坏”,步履匆匆地落下莫名其妙的几笔,于是龟裂了岁月,空余过客叹惋那些没空反复排演的悬念。于是,凭空多出一本“备忘录”,多出一本“被忘录”,聊以寄托无处安放的、接近饱和的回忆。
是吧!我们该“释怀”,把试图忘却的,都掷入时光河流的入海口,等海水拍岸,等浪花呼唤,再去打捞夹杂在“被忘录”里的漏网之鱼,注定忘不掉的,那就记得吧。
这一路的流亡,我已聚沙成塔地丢失了太多,曾笃定的人,曾执着的事,就连回忆,都事与愿违地飘散了一部分。事到如今,再回望我曾走过的岔路口,难免不思悔改地奢望,如果上天能宽恕我再相见时泛红的双眼,可否将旧年里的回忆施舍我一些,好歹让那一幕幕从前,不只剩怀念。
“人都是恋痛的,摁瘀青,撕刚结的痂,以及一遍遍回忆。”就像青春的调色盘,斑斓之中闯入一笔若无其事的灰,格格不入,落在我眼里,偏被赋予刺痛的美感。恰如本该古井无波的岁月,蓦地被碎石掀起涟漪。在迢迢风沙的尽头,拾荒者温一壶暮色作酒,听西凉月色下花落伴着二十三弦急,一如煮酒往昔、忆洗尽铅华的缘起,一如定格在那夏的闪帧里不曾褪色的心悸。
风一过,草木一颤,轻描淡写地吹散了往昔。
风尽之处,拾荒者走出了荒原。
指导老师:陈忆宁 谢 澹
【小记者点评】
黄思颖:作者字里行间的情感丰富细腻,诠释了从挣扎到和解的“拾荒者”形象,但文章过于冗杂,有一种为美而美的割裂感。不过总体而言还是不错的,作者笔下的“拾荒者”实在令人热泪盈眶。
汪小龙:浮于眼前者仿佛暂歇正思之哲人,又像是眼前普通的、会遗忘的人。于他而言,就连遗忘与回忆本身也是备忘录中的一处。他无须过多思考与回忆。
周婷婷:“时间惩罚长情的人”,念旧的人不论过往好的坏的,都一并将其塞进脑海里,小小的海马体怎么承受得住?因而叫嚣起来,常常让人痛苦。“旁观者清。”我提议,应学会断舍离。然而并不是让你完全舍去,而是将过去扔进匣子里封存,以全新的空白面向未来。然后时间将不再“使坏”,我们也终将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