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2025-02-25马志丁
1
虽然我的高中学校全县升学率第二,但出的大学生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尽管我“三更灯火五更鸡”翻烂了书本,考场里三天挥汗如雨、奋笔疾书,我仍然断定自己考不上。
同村考生都骑车回家了,我家距学校80里路,平时一个月回去一次。此刻,我不想回家,不是因为路程远。考试成绩还没有出来,爹娘不会立刻揍我。我知道,田里玉米一人高了,回到家就得天天钻玉米地,锄草或是摘套种的绿豆,密集的玉米叶如一把把手锯,再热也得钻进去。我不想离开这梦幻般的学校,能磨蹭一会是一会。
同学超子推开宿舍门,问:“明天玉尖大厦工地干活,去不?”
超子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往死里学都考不上的那种。他的脸奇黑,包公似的:“我二叔说的,给工地地基填土,一天30块,一天一结。”
“几天?我住哪儿呀?”我有点小激动。
“想干几天干几天,住我家,走吧!”
我跟随超子去了三里路外的他家。
第二天在超子家醒来,觉得从来没睡得这么爽过,不用考虑书本,不用考虑分数。我一口气吃了三个花卷一碗稀饭,要不是在同学家,还能再往嘴里塞两个。
怪不得叫大厦,仅地基的坑就顶半个学校那么大。基坑四周铁皮围着,刚一进去,身上就湿了,稀饭的水分全没了,只剩下花卷躲在肚子里。超子二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戴了顶多处掉皮的黄色安全帽,解放鞋一只露着大脚趾头,一只露出脚面。远处,大肚子搅拌机不紧不慢地转着,向外吐着混凝土。
“你俩从那边找辆架子车,把大车拉过来的土装上,推到那个大坑里去,下班的时候自己找地儿吃饭。”二叔这就算是交代工作了。
超子装车,一锹接一锹地往架子车里扔土。我七拐八拐地把装满土的车子往坑里推。坡很陡,车子越来越快,我跟着车子跑,耳边听到风声。“小心!”超子的“心”字还没喊出口,车子已像脱了缰的野驴,连滚带爬地翻向深沟。我“以头抢地尔”,还顺势向下滚出老远。超子费老大劲将我扶起来。我的小胳膊肘、膝盖全是擦伤,沾着小石子,血倒是没有。
太阳愈发明亮,远处的铁皮房升腾着热浪,铁器的叮叮当当与升降机的咯吱咯吱混在一起,在空中盘旋。超子和我各拽一只车把向坑里走。汗水渗进眼角,刺痛,我腾出左手揩揩,后悔没有向超子娘要一条毛巾系在额头上。
晚上下班前,超子从铁皮房那里过来了,黑脸上露着白牙:“二叔说,明天咱可不能不来……这是你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超子从6张10元的票子里抽出3张。
“想吃啥?”超子表情夸张地问我。
吃啥呢?我每次从学校门口小饭馆门前过,都能看到里面坐满了学生,炒菜的油烟就把我馋得不要不要的。我看见过班长在里面吃鸡蛋面,那个碗真大呀!班长把面条挑得老高,吹着热气,竟不急着去吃,要喝一口汤才吃。金黄的鸡蛋块儿从筷子上掉进汤里。
“吃鸡汤面!”我说。
“走!”超子应道。
高中三年了,第一次知道小饭馆名字叫“客再来”。放假了,里面没啥人。我看看墙上的价格表:鸡蛋面5块,鸡丝面7块。我大喊一声:“老板,鸡蛋面!”
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上来了,金黄的油花漂着。超子才吃了一半,我不仅把面吃完,汤也已经喝完了。超子停下筷子,露出大白牙:“你这是累坏了,还是饿傻了?”
我又喊一声:“老板,再来一碗。”
第二碗鸡蛋面上来了,感觉比第一碗的还要多。这一次,我也学着班长的样子,用筷子将面条高高挑起,鸡蛋从面条上跌到碗里,溅起面汤。我吸溜一口面,吃一口鸡蛋,再喝一口汤。超子看着我,好像刚认识似的:“有吃饭的范儿了!”
我吃了两大碗鸡蛋面、两个大馒头,花了10元5毛,打了个饱嗝。
回到超子家,我和超子用压井里的冷水冲了身子,躺到院子里宽大的凉席上。超子娘在凉席旁点了两根蚊香。3分钟不到,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鼾声如雷。
除去吃饭的钱,我3天挣了69块5毛。
2
第四天早上,超子娘给我们做好了早餐——红薯叶稀饭、咸萝卜干、馒头。吃过早饭,超子帮我把一个装书的蛇皮袋子和铺盖卷绑上自行车。“看榜的时候来玩,到我家苹果地里吃苹果去。”超子娘笑着说。
从超子家出来,过县城,一路向西。过了一村又一村,转了一弯又一弯,路过一方长满芦苇的池塘,池塘里野鸭慢悠悠地游着。本想过去歇一会儿,洗洗滚烫的脸和脚,但口袋里有69块5毛,想着尽快回家。终于拐进通往我们庄的崎岖小路,距家还有4里。树枝上的知了没休止地叫,伸到路边的玉米叶不时地刺着胳膊。终于看到邻家的牛在树荫里倒沫,公鸡母鸡们点着头扒拉草丛上飘落的麦秸。我家院子大门敞开着,我爹正背对大门弯腰拾掇什么东西。
“爹!”我还没停稳自行车就高兴地和爹打招呼。
我爹转过身,看到我,突然弯腰捡起身边一根长长的棍子,就朝我跑来!成绩还没出来,不至于这么急着就打吧?我扔下自行车就朝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爹,你听我说……”
我爹不应我,只是在后面追,咬牙切齿的样子。
我朝村东跑去,拐进梧桐树行里,高高大大、栽植齐整的树行里全是阴凉,满眼透亮,地面潮乎乎的,泛着青苔。如果是平时,这倒是一幅绝美的农村水墨画,可我此刻没工夫欣赏、赞叹。我前后左右地在树行中窜着,我爹面目狰狞地倾着身子紧追不舍。唉,以爹的体力,可别跑出个三长两短来。我说:“爹,别追了,咋了……”瞅准一个软塌塌的麦秸垛,我往上一躺,说:“我不跑了,你打吧!”
我爹停下来了,佝偻着腰,喘着粗气,瞪着眼,棍子举着,没有说话。过了约半分钟,棍子噼里啪啦地落在我身上。我爹边打边骂:“翅膀硬了,敢不回家了!白养你这么大!这么多天!今天非打死不可……”
哦,敢情不是考试的问题!我连忙喊:“爹,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爹,我挣钱了,全给你……”一边把口袋里的69块5毛全掏了出来。
“要你挣钱!让你养家啦?!学,白上了!”
我爹瘫坐在地上,咧着嘴,喘着粗气:“县里一个学生钻录像厅,被几个流氓打死了……”
“俺娘,干啥去了?”我忽然想到,这时应该是爹娘“混合双打”才对,娘不应该不出现的。
“给你借钱去了。知道你今年考不上,让你复读……”
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赶紧抹一下眼睛,咬着牙站起来,过去搀爹。
我和我爹一前一后踏进院门,看到我娘站在我的自行车旁,正在解我的行李,太阳照着她鬓角亮晶晶的汗水。我娘抬头看见了我,先是眼睛一亮,转而一边开始“村骂”一边扬起胳膊跑向我。我爹拦住她,说:“中了中了,打罢了。”我爹把我给的69块5毛转交给我娘。我拣关键节点把告诉我爹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我娘转怒为喜,说:“借了三家,借回100块,加上卖新麦子的钱,复读的钱,差不多够了。”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采采绘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