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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土是根 (外一篇)

2025-02-25高卫国

参花·青春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西红柿农田土地

土地是乡下人生存的根基,乡亲对土地十分敬重。

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不能哄骗土地,你若是在播种施肥除草的环节哄骗了土地,到收获时土地便会送给你一个严厉的教训。乡亲们都恪守人勤地不懒的古训,起早贪黑在土里刨食,那些从土里长出的庄稼既喂饱了人,也填饱了猪羊、鸡鸭、牛马的肚皮。

在远去的时光里,乡村生活是由弯腰、抬臂、肩挑、背驮、手提、脚蹬的姿势堆积而成的,依照农时,农事在节气中有序奔波是乡邻最常见的姿态。

春天来了,农田里的麦苗借着肥沃的土壤伸长了身子,然而土地似乎有用不完的余力,除了滋养庄稼也滋养各类杂草,这时候父亲那把锄头就派上了用场。

锄头就像是父亲手臂的延伸,有了它,父亲不需要蹲下身去,杂草就在锄头的招呼声中纷纷倒下。锄头与父亲的双手相伴,日子久了,父亲的手掌便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锄头也在和泥土的摩擦中变得更加锋利。

秋收的大地上,锄头和镰刀闪着雪亮的光,一道道光亮在农田里划过,玉米秆、黄豆秸就躺在了土地上,于是开阔的农田便成了风儿畅通无阻的跑马场。这个时候,我总感觉锄头和镰刀比我更懂得父亲的心事,它们望着丰盈大地上那一片片金黄,和父亲一起绽开了笑脸,而我一个顽劣的娃娃,还不懂土地的金贵。

大块的农田按季节变化分别种植小麦和玉米,小片田地则被开垦成了菜园子。这菜园子里藏着不一样的风景,黄瓜、南瓜、甜瓜,开着淡黄色或深黄色的花,这些花有的可以结果,有的却在一夜之间凋谢了,那些凋谢的花是诳花,原来自然界的花也会骗人,这一刻我更直观地理解了“华而不实”这个词语的含义。

茄子穿着紫色的外衣,在夕阳中泛着诱人的光,但摘茄子时你可别莽撞,茄子顶端有许多细小的刺,不小心扎到手上又疼又痒。

辣椒的产量大,地头放了七八个已经装满辣椒的大麻袋,空气里弥漫着辣味儿和植物独有的清新气息。站在辣椒地头吸一口气都会连打几个喷嚏。

菜园子里的西红柿是用水喂大的,挂满西红柿的秧苗每隔两天就要浇一次水。成熟季每天下午都要采摘一次,我光着脚丫踩在垄沟的稀泥里,一股清凉迅速咬住了我的脚心。西红柿在众多的蔬菜里面是最难伺候的一种,成长期要掰杈,掰一晌后手指手背都染成了绿色。坐果期需要抹花,我手里握一支毛笔,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墨水瓶,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一下,然后在花的根部抹一下,那墨水瓶里装的可不是墨水,而是一种名叫“坐果灵”的农药。

西红柿无需催熟剂,那些完全长熟的西红柿,既好看又好吃,掰开后能看到西瓜一样的沙瓤,汁水多,甜而不酸。东大路的农贸市场上,每天都有商贩来收西红柿,可能是考虑长途运输需要时间,他们不要完全长熟的,只收顶部刚刚泛红的。每天下午一篓一篓的西红柿,坐着自行车、架子车、农用三轮车赶到东大路上,农贸市场前卖菜的队伍早已排成了长龙,我和父亲紧随其后,队伍在喧闹声中缓慢前移。终于卖完了,有几个个头略小的西红柿,还有几个不小心被碰烂的西红柿躺在篓子底部,在夕阳的余晖中,和我们结伴折返家中。

如今我走在城市里的菜市场,见到辣椒和西红柿会有一种亲近感,并不是因为这两样菜合口,而是它们身上藏着一段流逝的岁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考上大学时,学费就是靠卖一茬又一茬的辣椒和西红柿才凑齐的。

早些年的乡下,村民没有其他生钱的门路,农田是一个家庭全部收入的来源,故而土地在乡亲们心中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我小时候见过两家地邻因为一个田垄大打出手,互不相让。四邻都放下手中的农具从不远处赶来相劝,东家说西家多占了一垄,西家说东家多吃了半畦,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我家有一块农田和一个堂叔的田地搭界,作为两家农田分界的地垄,在犁地时逐年翻滚,仅用眼睛打量便能发现早已经翻到我们的地里面了。母亲对父亲说,“挖界石吧,不挖出界石空口无凭,若是闹起来,咱们两家血缘这么近,准让人笑话。”两家的地头紧邻一个堤坡,重修的大堤宽阔、平坦,也正是这个行走更方便的大堤埋住了界石。父亲和母亲挖了一整天,才将下面埋着石灰线的界石翻了出来,面对这块生产队分田时埋到地下的界石,堂叔红着脸将多占去的半畦地让了出来。那个时候,我还未曾思量过土地的重要性,有时候在拖着疲惫身体收拾农具的间隙,甚至会生出种这么多地干啥的幼稚想法。

土是庄稼的生命之根,水则是庄稼的生命之源,因此那些距离水源近的土地更受乡亲们的青睐。迁民屯的土地按方位分成了南地和西北地,在这两块地中间还有一块地,这块地是我们高家的祖坟所在之处,村里人直接将这块地称之为高家坟,这大概是借代最贴近生活的一种用法了。

南地是沙土地,适合种花生和红薯,紧临着一条水渠,用水方便。我小时候这里还是一个果园,到了春天花朵盛开,蝶舞蜂喧。这些果树是老品种,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夏日里果园外面太阳高照,果园内树影斑驳,浓荫匝地,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

高家坟那块地是两合土,适合各类庄稼生长,而且临近水源。这块地旁边不仅有一条水渠,而且距离小河也很近,故而在这条渠和小河交汇处装了一个退水闸,退水闸落下后,水渠就蓄满了水,灌溉特别便利。

西北地是胶泥地,若是做煤球倒是上好的土,但是这土黏性太大,种庄稼时就成了缺点,下雨后不容易干,土地的透气性也差,这块地附近没有水渠,地头打了一眼机井。

早些年农田浇水的艰辛,冲淡了田园诗意。我用稚嫩的双肩,挑着两桶水在农田小路上蹒跚行走。菜园子里刚刚栽了两畦小白菜,每一棵小白菜都张开了干渴的嘴巴,小白菜没有扎下根,不能大水漫灌,这时就需要人去水渠挑水。我担了两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埂上,踩下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一首蹩脚的诗,终于到了白菜地,从桶里舀一瓢水灌到白菜的根部,土地张开了嘴巴,一会儿就喝干了。一瓢又一瓢,一桶又一桶,这条我平时走惯的田间小路突然间变得漫长又崎岖。

终于忙完了,伴着一地残碎的月光和断断续续的虫鸣,我挑着桶从菜地回家,铁桶摇晃发出的声音叩响了乡村的夜晚,几颗星星也探出脑袋,巷子里传来两声犬吠,我抬手搬动栅栏,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母亲放下农具洗了洗手,来不及歇息就匆忙走向灶台,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气。

年少时我也曾去大街的吃水井挑过水,当时我十二三岁,我用双手紧握扁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腿脚如却醉汉一般不听使唤,走一路晃一路,水桶在半空中左右摇摆,到家后一桶水仅剩下了少半桶。母亲说,看你挑水的姿势,活脱脱就是一个银环,银环是豫剧《朝阳沟》唱段中的一个下乡女知青,她刚到农村时连荆芥和芝麻都分不清。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日子都被烤焦了,在手中轻轻一捻就成了碎片。水泵和柴油机被请出来救急,一开始用的水泵需要灌养水,柴油机与水泵之间的皮带平衡转动也需要一定的技术,往往凌晨三四点钟就开始忙活,到太阳升起老高水还没有抽出来。

长大后,我刻苦学习,从乡村闯进了城市,但家乡依然留有几亩农田。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们将农田承包给了别人,近两年,母亲固执地将土地收回,自己耕种。刚过完春节的那段日子里,我与母亲通电话,让她来城里住一段时间,母亲说等给小麦浇完返青水后就来,母亲在电话里感慨,如今给农田浇水很方便,一张电卡插入地头的供水设备,通上电之后,水很快就流到了田地里。

母亲曾在我生活的城市住了几年,后来她执意要回到故乡。种了一辈子农田的母亲习惯了乡村的每一个日出日落,行走在耕种了多年的土地上,母亲的脚步才显得从容。从城里回去以后,母亲一如既往地用勤劳浇灌着脚下的土地,土地似乎懂得母亲的心事,尽心滋养着母亲撒下的每一粒种子。

每次假期返乡,那些从田里产出的东西都会等着我,花生等着我、大蒜等着我、冬瓜等着我、红薯粉条等着我、玉米糁儿等着我。到我回城时,这些土地生产出来的农产品便会塞满汽车的后备箱。

土地是乡村的生存根基,有了这些土地,村庄得以迭代绵延、生生不息。

人生土是根,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乡下生活,让我和土地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厚的情感,虽然长大以后,我离开了故乡,但是故乡依然与我的血脉相连。那块曾经用瓜果和粮食填饱我肚皮的土地,如今仍以它的博大滋养着我的身心。

暗夜里的柔光

小时候,农历十月初五是村里的古会,早在初三,乡亲们就已经在堤坡平旷处搭起了戏台。

一个村庄唱戏,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堤坡处早已人山人海,有坐有站,甚是热闹。戏台下面也有年轻的小伙子和俊俏的姑娘,听长辈说,村里的小伙子赶到戏台前除了看戏也为了看人,乡间的戏台是年轻人爱情滋生的温床。

戏台上演唱的都是乡亲们百听不厌的曲目,戏文里藏着男男女女的爱恨,雅俗的分寸拿捏也很讲究。《狐仙闹书馆》唱腔软溜溜,甜丝丝,热乎乎,几乎能把听众的心软化了。“鼓打三更人脚定,天上有云没星星。相公呀,你一人读书孤零零,一个人熬夜冷清清,一个人睡觉冷冰冰,一个人做梦梦不成……”戏台上演唱这出戏时,村里的年轻后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一个藏在我记忆深处的曲目《小二姐做梦》,梦境里藏着小二姐缜密的心思,“四更过后才合眼,梦见媒婆来把媒说……”之后的情节是上轿、下轿、拜天地、入洞房,这出戏最后的唱词是,“鸳鸯枕上绣着一对儿鸟,红绫被上绣着两只鹅。两个枕头并一个,一双被子一头开着一头合。噗一声吹灭灯一盏,不好了,哐一声,谯楼上打响了五更锣。打更的,王八孙,坏家伙,千刀杀,万刀剁,你把小奴梦惊破,哎哟哟,叫我往后咋样活。”

儿时听戏只感觉这戏文里面口语化的场面接地气,有豫北平原乡下生活的影子。上大学读到“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句诗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遥远时光里小二姐做的那个梦,原来艺术的确有相通之处,不同艺术形式呈现的这两场梦,亦虚亦实,将女主角的内心展现得淋漓尽致。更鼓一响或是鸟鸣几声,蓬山梦断,美事成空,戛然而止,余味无穷。

戏台上的媒婆大多是丑角,唱词带有自吹自擂的夸张感:“小佳人,坐绣房,手拿钢针绣鸳鸯。绣出鸳鸯心惆怅,人不成双鸟成双。半夜盼,五更想,盼望媒婆进绣房。送她副金钗表心意,托她说个如意郎。”那个媒婆唇角点了一颗醒目的痣,手持一根长长的旱烟杆,在舞台上晃来晃去,台下的观众早已经禁不住笑出声来。

舞台上密密匝匝的锣鼓点和生旦净末的轮番上演,点亮了乡间的夜空。台下如潮的观众、周边卖零食的小贩,他们都站在旧时光的深处。那时,电视尚未走进乡村,搭台唱戏是乡村仅有的娱乐,文绉绉的戏文和惩恶扬善的故事,在早年的乡下起着润物无声的教化作用。

另一个开启心灵之光的渠道是读书,在我的少年时期,乡下书籍并不多见,但不多见的字总是闪耀着光芒。有一位爷爷在乡中学教书,他家堂屋的墙上挂了一幅画,画面内容早随着时间的流逝漫漶了,只是旁边的对联我至今仍能记起:惜衣惜食,缘非惜财而惜褔;求名求利,只需求己莫求人。

家里有一本评书《岳飞传》,我在如豆的灯光下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父亲告诉我岳飞生在汤阴长在内黄,襁褓中的岳飞在大水中从汤阴县漂流到我的故乡,岳飞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庄至今仍以他在水中赖以漂流的“石瓮”命名。这个村庄距离我的故乡迁民屯仅有十里路,知道了这个历史细节后,我的心中便生出一种自豪感。

我与一本外国名著的相遇颇为偶然。我陪着二胖去他舅舅家,他舅舅家在镇上,离我们村有五里路。那天,他舅妈给我俩包了饺子,吃完饭,在二胖表哥的书房里我遇见了这本书,二胖见我喜欢,就把这本书送给了我。

这本书是我在高中之前读到的唯一一本外国名著,书的名字是《爝火》,“一个黑暗的秋夜,我在一条险恶的河流中航行。没有星,没有月,天黑沉沉的……忽然望见前面河流转弯处,乌黑的山脚下面,闪动着一点儿爝火……”正如文中所写,河面闪烁的柔光给黑夜航行的人带来了希望。我小时候听过的戏和读过的书犹如这暗夜里的柔光,在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希望。

这种精神深处生出的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真实存在。人生路漫漫,难免遭遇起伏,即使有风浪袭来,也要相信希望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你一橹一橹地摇过去,就总会抵达。

(责任编辑 张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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