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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盛夏麦收

2025-02-25顾南安

参花·青春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麦垛圆饼田地

蔚蓝的天空下,金色的麦子站在田地里,连成一大片浩瀚的海洋。天空没有一丝云,更没有风,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每年暑假开始没几天,家乡的小麦就成熟了。我家承包了两亩多地的小麦,为了避开白天的炎热,父母常常在天不亮的时候起床。母亲做完早饭,把我和姐姐们从睡梦中叫醒。我们昏昏沉沉地洗完脸,吃两口开水泡馍,再将镰刀、袖套、手套和饮用水装进袋子拎着,拿上草帽,一家人就出发去割麦子了。那会儿大约是清晨四五点钟,天刚蒙蒙亮,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尚未隐去,我们已经在路上走热了。

我们到了地里,套好袖套,戴上手套,按照父亲划分给每个人的垄沟,开始割麦了。弓下身子半蹲在地上,左手伸展,将一大把小麦反手揽在左腿间,然后右手使劲回拉镰刀,一小捆小麦就被割了下来。从小麦捆里抽取一小绺,用左手将它们团住,再丢下镰刀,用右手将那股小麦一分为二,左手再将带麦穗的那头旋转一圈儿,顺手一压,一个束腰就打好了。将它平铺在地上,后面割下的小麦,就可以堆放在它上面,直到束腰快捆不下为止。然后,将那捆小麦收紧,将束腰的两端分别拎紧,左右手交替着旋转、摁下,便将那捆麦子捆扎好了,便于后期把麦子从田里往打麦场转运。父母叫我们将束腰的一头再别进束腰的内侧,算是再加一道“保险”。用来作麦垛头的那捆麦子,要比其他的麦捆更大,束腰的位置要更接近麦根,这样,这个“大块头”才会在堆麦垛的时候,把下面的麦捆严实地覆盖住。下雨的话,才不至于让下面的麦穗因受潮而发芽。

来地里的路上,我脚上的布鞋已经半湿。割上几分钟小麦,布鞋早已被冰凉的露珠浸透,走路很不舒服。等太阳一点点升起,把露水晒干,鞋子自然也干了。母亲是个割麦子的好手。她把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父亲割一会儿,就要起身回看一下我们,比一比我们姐弟三人谁的速度快,谁割下的麦捆多,然后再让我们继续努力。见我们谁捆扎得不好了,就过来纠正指导一番。太阳渐渐升高,那些长在田地里尚未被收割的小麦,开始散发腾腾暑气。我的汗水大滴大滴地落进土地。我咬牙坚持着熬到中午,父母见忙碌得差不多了,就叫我们收拾一下,回家去。那是最开心的时刻了。回家意味着可以躲进凉房,可以脱光上衣,可以一起说笑,在老堂屋的屋檐下,吃清凉的沙瓤西瓜,再午睡一会儿。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太阳没那么炽烈了,我们又得去田里割麦。单调而重复的动作,和煎熬难过的体验,再次上演。但是每个家庭成员似乎都没上午那么急切了,有说有笑地干活,时间也因此走得快了一些。割完一块地的小麦,我们会选择相对较高的地方,把麦捆堆成一个个麦垛。一个麦垛共十个麦捆,每个边上先立三个麦捆,将麦穗的顶端收拢一下,构成下大上小的形状,然后,将垛头立在地上,将麦穗向四周均匀摊开,做成巨伞状,倒扣在那九个上面。一个麦垛码成了,两个成了,三个成了……它们立在田间地头昭示着一年的收获,让人心里觉得很踏实。等收割完所有的田地,父母早已迫不及待地算起了麦垛的总数,开始计算这一年的收成了。

收麦,也要看天气。如果下了雨,麦垛自然是没法收的,加上麦子容易发潮,时间一长,甚至能在麦壳里长出绿芽儿。几乎每年,村庄西边的深山里一下大雨,沟沟洼洼里的雨水一点点汇聚起来,就会顺着那条砂沟滚滚而下。在村子里,远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水流声。大人们判断是洪水来了,穿上雨衣雨靴跑去看砂沟另一边的麦子是否安然无恙。有两年的洪水很大,四处奔袭,轻易地冲破了砂沟边的缺口,翻越过高高筑起的沙坝,漫到庄稼地。已经堆好的麦垛被冲散,随着洪流四处游荡。尚未收割的小麦,则被洪水抹平,只留下可怜的麦穗在水面上苟延残喘。

山洪随雨,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洪水消退,父母便把我们留在家里,蹚过洪水浅薄的砂沟,去寻找被冲走的麦捆了。当父母把那些麦子用架子车拉回的时候,一股一股的麦秆上裹满黄黑夹杂的泥巴,甚至带着些腐臭气息。我们问,那么多的麦垛被冲走了,怎么就知道这是我们家的?母亲说,那些麦捆在下游,被砂沟边上的树木拦住了一部分。大家尽量从麦穗的样子来判断品种,搞清楚麦捆属于谁家。至于同一品种,就不计较是谁家的了,大致按照田地亩数分了分就算了事。毕竟大家都有损失。

浑身是泥巴的父母把那些麦垛晾在院子里,用棍子一遍一遍地敲打,尽量让那些泥巴脱落,好让麦粒尽可能保持干燥。等父母敲完了麦垛,又开始敲打各自身上的泥巴。我看着院子,忽然觉得父母和那些麦子是那么相像。田里还没来得及收割的那些小麦,在淤泥里等了我们好几天。我们穿着雨靴钻进泥沙地的时候,它们像看见救星一样地看着我们。我们用镰刀将它们割下,装进身后的纤维袋子,然后拉回家,空留下淤泥,诉说着洪水之殇。被收回来的麦子,无论是被洪水冲过的,还是削来的麦穗尖,一放干,就需要脱粒了。那时,只有家境好点的人家,会用拖拉机拴了磙子,一两场就将麦子收拾干净。我们没有机械,只好靠着一头驴和全家人的力气,在自家的院子里碾压上四五场。

一家人分工配合,先是用铡刀将麦捆的上半部分——麦穗那头铡下来。我常常负责拎麦捆,把它们一个个搬运到母亲手边。母亲将麦捆送进铡刀,父亲将早已提起的铡刀猛地按压下来,随着清脆的咔嚓声,那些麦穗纷纷掉落。姐姐们则将那些麦穗一点一点摊开,最终摊平成一个圆饼状,满满当当地铺在院子中央。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照在麦穗上。不时会有小鸟成群结队地飞来,在麦穗里面找虫子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候,父亲早已给家里的驴饮完了水,又在草料里加了玉米,好让它吃饱了拉石磙子。只是那头驴,应该是自小就没被调教好,一让它拉石磙子碾压麦穗,它的事儿就来了。我总是被安排跟在它的屁股后面挥鞭子,催它快走。它总是磨磨叽叽,我挥上几鞭子,它也只是象征性地快走两步,然后就回到原来的状态。更可恶的是,没走多少圈,它就会主动停在场中,试图偷懒休息。要么就扬起尾巴,在释放一阵“尾气”后,开始排泄。

我跟在它的屁股后面,自然第一个闻到那令人窒息的气味。后来我知道了它的臭毛病,一见它扬起尾巴,就以最快的速度逃跑。然后,我就看见站在“圆饼”中间的父亲,放下牵驴的缰绳,拿起铁锨,将它的粪便和沾染的麦穗铲起来,丢到鸡圈里去。收拾完这些,我和父亲再次上场了。眼前的驴屁股忽悠忽悠地晃着,脚下的石磙子扑棱棱地转着,阳光下麦穗明亮的光芒晃着我的眼睛。我就在那一圈又一圈的转动里,流下无尽的汗水。终于,在将那块“圆饼”连续翻动、碾压上三四次之后,大多数的颗粒就从麦壳里被挤压了出来,跟着驴屁股挥鞭子的事告一段落。我终于可以短暂休息一会儿。

下午两三点钟,父亲和母亲早已拿了五股叉,开始挑动空瘪的麦穗头,一浪又一浪地将它们推到“圆饼”外面去。剩下那些包着麦衣的颗粒,需要我再牵着驴,单独用磙子碾压上一遍,好让后续筛选的工作更容易一些。这一遍碾压完,那头讨厌的灰驴终于可以卸下负担去休息。我们则用推板、簸箕将“圆饼”聚拢到门口去——那里有风。母亲用右手将簸箕举到齐肩的高度,左手扶着簸箕站在那里,就能清晰地判断出风的方向和大小。我们不相信,用实践检验后,才发现她的判断准确无误。我们好奇地问她,她说:身上有压力时,站久了,慢慢地就知道风的方向和大小了。风来,母亲便有规律地抖动起簸箕,那些颗粒均匀的麦粒从前端边沿缓缓落下,渐渐堆成一个小山的形状,轻的麦衣被风吹动,向后方飘落。

有一些紧裹着麦衣的麦粒,常常会混入“小山”中,我和姐姐们便蹲在边上,用手将它们刮到最底下,凑成单独的一堆。然后,我们将用家里专门用来敲粮食的木棒,把它们再敲打一遍,让麦粒和麦衣分开。

忙完这些,常常是下午五点多钟。母亲因托举的小麦过多,右胳膊已抬不起来。但她仍然坚持着,又把“小山”用簸箕揽着,装进我们撑着口子的纤维袋子,然后,父亲和我将一袋袋粮食,抬着码到屋檐下去。如此这样,三四天后,我们的小麦终于收获完成。我细细数了数屋檐下的袋子,大大小小竟然有十几袋。父亲早已打听过其他邻居的收成,和自家一比:今年我们的收成要比谁家的强一些哩!说完,他就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和汗渍里,都是丰收的喜悦。我们也跟着一起笑,其乐融融的场景在漫天星斗下,成了最美的画面。

原本,连天的忙碌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四处去玩了。但有两年,也就是洪水淹了庄稼地的那两年,我们格外辛苦——除了收小麦外,还要将淤积在庄稼地里的泥沙清理出来,把田地收拾好,等来年,让它再给我们孕育小麦。被淤积的地,一共有两块。大的一块就在砂沟边上,淤积的泥沙比炕沿还要高,田埂被深埋起来,根本看不见田地的边界。小的一块在田地中间,也在洪水的下游,淤积的泥沙少一些,至少我们能根据未被掩埋的田埂上的草,分辨出地界。

我们先从小块地干起,一铁锨一铁锨地将泥沙铲起来,装进架子车,然后运到砂沟底部被洪水冲刷成的深沟里去。这样一方面,能就近把这些泥沙处理掉;另一方面,砂沟底部被填平了,也方便了一些架子车的日常通行。大块地的泥沙,因为没有通往砂沟底部的路,所以我们无法将泥沙运到砂沟底部。我们只得把它们堆积在砂沟边上,将原来的矮坝变高变宽。以后就能更好地阻挡洪水入侵。没想到,经过架子车一车一车地清理,七八天后,原本只有一米多高的堤坝,被堆成了三米多高。一家人坐在高坝上,眺望着尚有很多地块被泥沙覆盖的田野,怀想着它们绿意盎然的模样,感慨万千。

后来,父亲和母亲又在高坝上栽种了白杨树,说是要用它们的根系来使沙坝坚固。起初,它们矮小得不到膝盖,一点都不起眼。后来,却是一年一个样,三四年后就有六七米高,碗口粗,叶子密密麻麻,在阳光下闪着光。再后来,也有洪水滚滚流过砂沟,但庄稼地却再也没有受过侵袭。那个坝子,在时光的洪流里,安然老去,终于和原来的坝子融为一体。就像收麦子的那些辛苦,终究成了我记忆深处一抹淡淡的痕迹。甚至,我还能微笑着说起它,因为酸涩的记忆里还藏着甜蜜。

(责任编辑 苏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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