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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退失据

2025-02-25张洪发

参花·青春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出租车司机

三十五年前严冬的某个清晨,寒气逼人,空气像劣质白酒一样拉嗓子,父亲敬了个礼,虔诚而谨慎地用双手取下那个红色的本子,我的父亲终于可以开着东风重卡,载满跟他同样青春年少的战士们参加野外拉练。那时候,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载着醉酒的人穿行于灯红酒绿之间。

另一件让他出乎意料的事情是,自己会有一个愚钝的儿子,他不认路、看不懂地图,架着沉重的眼镜,镜片比啤酒的瓶底儿还厚,总是迷失在偌大的城市里,靠他搭救。

北京办奥运会那年,他买了一辆上海桑塔纳,亲手在上面喷涂绿色的漆,装上出租车的顶灯,但当一切准备停当,他却迟迟不愿意坐进车厢。相比于卡车,轿车的视野低矮逼仄,车里精美而陌生的内饰也令他不知所措。但当他打火挂挡的一刹那,内燃机熟悉的嗡鸣声驱散了一切不安,他兴致勃勃地开车带亲戚们兜风,但他七岁的儿子却驳了他的面子,那个晚上,我在本市的彩虹桥下吐了一车,我和父亲终究无法互相理解,这样的预感在那个夏夜就隐隐浮现在我脑海。那个晚上太过久远,细节都已经随着青春期的争吵而远去,我唯一记得的就是父亲那张心疼而惆怅的脸,一开始,我觉得父亲是在心疼我,青春期之后,我坚定地认为他不过是心疼自己的新车而已,再之后,我想,恐怕二者都不全面,那些呕吐物象征着我们的隔阂,他预感到,他的儿子终究要踏上一条他未曾走过的道路。

后来,他在灯红酒绿中穿行的无数个深夜,他的儿子在城市里的两点间不断往返,当那辆桑塔纳里程表上的数字攀爬到十二万的时候,他的儿子回想起一些地理知识。那天晚上,当他谈到那个后面跟着很多个零的数字时,我突然想起那些遥远的知识,地球的周长是四万千米,如果桑塔纳也可以跋山涉水,十二万千米就可以绕着地球转三圈,从华北平原出发,沿着陇海线进入黄海,那么很快就可以越过日本,驶入茫茫的太平洋。绿色的车身在空旷的海面上飞驰,后面是雪般的浪花,我在幻想中沉醉。

父亲看着我呆滞的目光,突然想到,十二万千米这个概念对一个少年来说似乎难以理解,于是他开导我:“一千米一块五,十二万千米可就是十八万块,更别说还有他妈的起步价!”

为了鼓舞士气,他有意省略掉了昂贵的、从远方运来的那些黑色的血液,还有黑夜,那些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无客可载的焦虑。可是我还是被沉重地打击到了,我意识到,我的父亲终究没有向那些让人心如猫抓的遥远出发,他只是在这个火车拉来的城市里面,拉着尾气做的毛线,一圈一圈地缠绕,把这个地图上的小点缠绕成一个巨大的毛线球。

那时,对我们家来说,十八万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我的父亲尽管夸下海口,但实际放进口袋的或许只是一个零头而已。但他没想到的是,他劳动和吃饭的家伙居然率先绝尘而去,随着某个暧昧的说法传开,巡游出租汽车牌照限额的事情好像在一次一次的传说中变得真实,出租车的价格渐渐涨了起来。

父亲是一个保守的人。他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成长,对一切与“金融”这个字眼相关的东西都极为警惕,他只愿意以劳动换取财富,甚至对银行的大额存单都抱有警戒之心。因而,他极力反对他身边的任何人炒股,那种端着平衡杆走钢丝的收入方式在他看来还不如安守贫穷。然而,不幸的是,他不愿迈入资本的世界,但市场经济却找上了他。

在买下这辆车的时候,我的父亲足足花了三十万元。那时候,我们全家都觉得这是个冲动的决定,就连父亲本人也不例外。他几乎向身边的亲戚们借遍了钱,当他第一次开着出租车从彩虹桥下钻过时,车上拉着的不仅是亲人,也是债主。

然而,在他还清债务之前,出租车的牌子居然涨到了六十万元。金融的世界神秘而晦涩,市场似乎的确有这样一种魔力,任何事物的价格都是不确定的,而我的父亲只能被裹挟其中。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处于某种焦虑之中。他每周都去车市打探消息,一根一根地点起香烟,在青蓝色的烟雾中,他似乎丧失了劳动的热情,他总是担忧地对我说:

“这车价还会涨吗?”

而穿着校服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能懵懂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

我的父亲是一个勤劳的人,他把正常作息的白班包给外人,自己开夜班,在深黑色的夜晚中穿行,他的乘客不是醉汉就是疲惫的旅人,他们往往一声不吭,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有一种自己在开灵车的错觉。但在车价飞涨之前,他一直对这令人苦恼的差事保持热情,在移动支付尚未普及的年代,那些经过反复揉搓的无酸纸总能给我父亲带来一种心理上的慰藉。然而,当钞票的海浪真正地将他裹挟其中,他却表现出一种极度的迷茫。

现在看来,我的父亲实际上完全有自知之明。他以一种敏锐的直觉窥探到了投机游戏的本质,它归根结底是一种赌博,他也明白,在这种游戏当中,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玩家,那种追涨杀跌的朴素心理让他只能成为被收割的对象。然而,此刻他已经被迫以身入局,他本想进入劳动市场,却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赌桌之前,吃饭的家伙变成了筹码。

正像我刚刚所说的那样,他不是个合格的投机者。投机要求人必须逆着自己的直觉行事,要在市场一片哀号时毫不在乎地吃进筹码,而在幻想的黄金宫殿即将建成时冷静地出卖自己对它的所有权。然而,哪怕知道那价格早已超出了一块牌照应有的价值,我的父亲也拒绝将其卖出。

在我长到一米五六的时候,那牌照刚刚触及六十万元的门槛,我的父亲抚摸着我的脑袋,说道:

“等到七十万就卖。”

在我的身高跨过一米六的门槛时,那牌照也跨过了七十万的门槛。那天是星期六,我和父亲在家门口遇到,我刚刚从学校回来,而我的父亲则是从车市返回,他一看到我,就惊讶地说道:

“好小子,长高了。”

每个父亲似乎都对儿子的身高有种出乎意料的敏感,他把我拉到卧室的门口,用圆珠笔轻轻做下标记,随后拉开软尺,那数字让他惊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富有深意地说道:

“长得真快。”

我的父亲向来直来直去,但那天,他难得一语双关。母亲早就做好了一桌饭菜,那新鲜蔬菜碰到热油之后爆发出了惊人的香味,那段时间,我们全家都因从天而降的财富而兴奋——除了父亲。

在宣布过价格上涨的喜讯之后,我和母亲都面露喜色,父亲也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然而,不知为何,我在这笑容里看到了一丝阴霾。我想,那时候,他或许已经对接下来情势的急转直下有所预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此大惑不解,道理显而易见——低买而高卖是最简单的获益方式,我的父亲已经做到了前者,而如果他有所预感,那么后者也应该顺理成章,直到后来,我自己真正以身入局之后,才明白个中缘由。

当我从面前的餐桌上舀起最后一勺西红柿炒鸡蛋的时候,我的母亲终于在那钢柄勺子划过陶瓷的刺耳声音中清醒过来。她说:

“这车的价格太高,是不是该见好就收了?”

这是家庭里第一次出现主张卖车的观点,然而在那时,身处局外的我们都没有意识到真正做出决断的困难。

父亲沉吟片刻,他的表情复杂,眉毛拧成了一团,但那并不是某种抗拒的表情,他似乎深深地赞同这个意见,然而,当他开口时,嘴里的话又是老一套:

“等到八十万吧,一定卖。”

鉴于父亲在“低买”上的英明成就,我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还是对这一决定表示了赞同。于是那个中午再没人说话,筷子与碗碟碰撞的声音代替了我们的语言,而我背后的电视机里,新闻频道主持人那庄重的嗓音掩盖了我父亲心中的不安。之后的日子里,他越发频繁地抽烟,手里总是握着那十块钱一盒的红旗渠,青蓝色的烟雾总在家里的阳台上盘旋,开了窗户也散不出去,以至于那段时间,老师们总因为我校服中散发的呛人味道而怀疑我与香烟有染。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过得很快,但我的父亲告诉我,那段时间对他来说十分煎熬,他每天都在两种直觉的拉扯间不知所措。那种作为劳动者的直觉很早就不断地在他的耳边尖锐轰鸣,然而,那种脱离贫困的渴望,一种人皆有之的贪婪钳制着他的手脚,致使他无法果断地踩下刹车。尽管对于这一行为,他在驾驶汽车时已经完全熟练,但心理的惯性更甚于物理的惯性,令人难以控制。

在车市上第一次以八十万元的价格卖出一辆出租车时,我的父亲正在跟同行聊天,他们提到了一种奇异的新业态。这些在公路上身经百战的司机们听说,一些人正在互联网上拉活,他们在网上与乘客约定地点,用复杂的软件计费,以这种曲折委婉的方式成为他们的同行。

乍一听到这回事,他们第一时间并不是感到大祸临头,而是面面相觑,互联网对他们来说太过神秘、太过前卫,这帮四十多岁的司机没法想到它在未来将会介入他们的生活,甚至摧毁他们的工作。经过短暂的讨论,他们一致认为,所谓的网约车不可能影响他们的生意。

那种在电子屏幕上戳戳点点的方式太复杂,远不如挥手叫车简洁明了,没有人会舍近求远地在网络上叫车,因而,他们的生意也就坚不可摧。

我的父亲在军队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在那些热血沸腾的岁月当中,他将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东风卡车那庞大而复杂的精细结构上,也就无力再接受更多新的事物,所以,当网约车一夜之间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他不知所措。

某天,父亲莫名其妙地把我叫到他的身旁,那时候,电视正播放着出租车司机和网约车司机发生冲突的新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问道:

“这网约车真能翻了天不成?”

这话在形式上是个疑问句,但实际上,却并不是真的在询问我的意见,然而,青春期的我已经长到一米七一的个头,那种与父亲作对的心理也在日渐增长,互联网的印记深深地烙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头脑当中。我认真地告诉父亲,网约车是大势所趋,而出租车的行业垄断也不可能永远地持续下去。听到这话,我的父亲立刻坐直身体,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懂个屁!网约车能火起来,那都是因为平台给的补贴,等啥时候他们把钱烧完了,该倒闭就得倒闭!”

这句话激发了我的叛逆心理,我立刻以高一政治课本里讲到的那些浅显的经济学原理作为武器,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从那天以后,我坚定地站在了母亲一边,而我的父亲则坚守他的观点——只要等那些大公司把钱烧完倒闭,一切都会回归原样。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平台把钱烧完的那一天,这完全超出了我父亲的认知范围。他本能地认为,一家公司只要一整年都在亏损,它就会自然而然地倒闭,在出租车司机们的微信群里,不甘落寞的中年男人们转发着一条条平台亏损的消息,但他们惊奇于投资公司居然会给那些亏损的公司融资,也不明白“资金换市场”的箴言,那种跑马圈地的扩张方式让他们招架不住。而当比他们更敏锐的其他人认识到这点时,出租车的价格便开始一路狂跌。

我的父亲开始为那些没有落到他手里的钞票惶惶不可终日,他终于准备卖车,然而,他的动作总是晚一步。他按照车价上涨的速度预估其下降的速度,然而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之下,坠落总是比上升更容易。

高二,我的身高停留在一米七九,这最后的一厘米关乎尊严,然而,我的骨关节最终还是没有完成最后一步,于是,此后我只能通过谎言弥补这最后一厘米。而车价此刻已经跌破了我一米五六时的价格,并且,还在以更快的速度一落千丈。我的父亲已经彻底无心劳动,在那些强迫自己出门开车的日子里,他在等待每个红绿灯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在亏钱,事实也正是如此,我的父亲的确不善于投资,每次车价那小小的反弹都会激起他的幻想,然而,这些反弹只是更大亏损的前兆。

最后,在高三一整年当中,我学习学得昏天黑地,我的父亲在精神上同样受到了巨大的煎熬。他卖车的计划无数次地被搁置,某次,买方甚至已经拿着银行卡到了交易现场,只要在合同上签字就可以结束一切。然而,在这历史性的一刻,父亲的肠胃却突然天翻地覆,长久的昼夜颠倒对肠胃来说是巨大的负担,他只好捂着肚子暂且告退,然而,等他回来的时候,买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他才从相熟的司机那里知道,就在他离开的那几分钟,有人用更低的价格和更好的车况撬走了他的买主。我的父亲在很长时间里因此一蹶不振,最终,在母亲的强烈建议之下,他把价格直接降到了三十五万元。那价格比市场价足足低了五万多,父亲终于用这种让他心痛的方式找到了合适的买家。

那时高考已经结束,我和父亲终于不再因互联网与网约车的问题而争吵,或许是因为结论太过显而易见,他对这个话题似乎失去了兴趣。但我仍旧对父亲的痛苦感到奇怪,兜兜转转,他总算捞到了五万块的利润,这有什么好难受的呢?

在我准备去学校拿回自己的档案时,父亲强烈要求与我同行,他似乎想要以这种方式增进父子之间的感情。那天是跟买方签订合同的日子,出租车已经停在车市,等待父亲送完我之后将它卖出,说来可笑,一个以运输别人为业的男人此刻却无法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学校。最后,我们只能在七月的艳阳下等待路上的出租车,然而天不遂人愿,我们在门口等了很久,也没能看见那绿皮的出租车。事实上,我并不喜欢打车,童年时父亲告诉我,全家的生活费都是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踩出来的,这一简单明了的教诲培养了我节俭的品质,每当我坐在其他人开的出租车里,他脚下的每一次操作,车的每一次启停都让我心头一颤,我感觉金钱就在这一次次的起落中掉落,自己就像动画片里在身上揣满东西的小偷,使劲摇晃身体就能摇出一座金灿灿的小山。但那时,我总算成长了一些,不打算向父亲提出其他方案——让一位即将退役的出租车司机去打网约车,这未免有些残忍。但父亲那天以一种惊人的平静口气发出命令:

“这个点儿没出租车,打辆网约车吧。”

听到这话,我惊愕地向父亲投去目光。

“真的?”

“真的。”

听到这里,早已酷热难耐的我便不再客气,掏出手机,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很快就停在了我们面前。父亲坐进副驾驶,我则坐在后排,看不清他的脸。我本以为这会是一段沉默的旅途,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竟主动开始与司机搭话。在多年的驾驶生涯当中,他早就明白司机们的心理,他知道,哪怕是网约车司机也同样健谈,公路上的飞驰会使人思维僵化,庞大的机械在不自觉间将操控它的人同化,为了避免此事,言谈几乎是司机们的本能。开网约车的男人比父亲年轻得多,也只有年轻人才善于在系统的迷宫当中闯荡,父亲此刻就像个从未接触过这一行业的新手一般与他攀谈着,当他们说到上车点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司机已经有些飘飘然,他想当然地开口说道:

“没有什么上车点比红绿灯更加独一无二了。”

这话看似极有道理,红绿灯是整个路口的中心,它高而明亮,不会被任何一辆遵纪守法的汽车所忽略,如果乘客与司机将那灰色的立柱作为约定的地点,哪会产生什么误差呢?

就当我为此微微点头时,父亲却第一次表达了异议。

“也不尽然。”

那话是我的口头禅。那带有一点点书面色彩的表达是我反对父亲的起手式,然而,父亲此刻竟将它挪用了过来。

“小路口当然可以这样,可如果是大路口呢?”

父亲的声音此刻突然带有某种真理的味道。

“大路口有四个红绿灯,而且它们之间离得太远,一旦搞错,光是掉头就得再走上好几百米。”

这话一出,那年轻的司机立刻陷入了沉默。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很难记清,父亲和那个司机之间讨论的内容越来越深入,从发动机到变速箱,从帕萨特到桑塔纳——我没想到父亲竟会如此健谈,他从听话一方转为说话的一方,在从西郊到城市东边的路上,我第一次见证了父亲知识的广博,这终于让我们之间的隔阂开始消融。最后,我们下车时,那位司机竟开口不收我们的车费,这话让我在手机上正欲付款的动作僵住了。

“我在这边操作一下就行,”他摆摆手,所有的司机似乎都有这种特质,驾驶席上几十分钟的交谈就能和乘客建立起某种短暂的友谊,“咱们之间还要什么钱。”

然而,父亲却向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接着付钱,他对司机说道:

“都是跑活的,咱们这钱不好赚,不能不给。”

他用“跑活的”这个词消弭了两种司机之间的互不理解,这巧妙的用词让我记到现在。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在他从那辆网约车上离开的一刹那,他终于从某种长久的困境当中挣脱出来。

之后,我走向学校,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向远方开走,我的父亲站在原地,他温和地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继续前进。我本以为他接下来会去车市,在复杂的买卖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从而彻底结束他出租车司机的生涯,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

开始,一切都风平浪静。我交了材料,与身边的朋友告别,在家里等待大学开学的日子。然而,在我离开郑州的那天早上,父亲突然把我叫起来。

“儿子。”

“怎么了?”我睡眼惺忪地问,那时一抹极细微的晨光刚刚在地平线显现。

“行李在哪?收拾好了吗?”

“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我迷迷糊糊地指了个地方,然后倒头就睡。

当我醒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当时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堆着行李的地方空空如也,父亲戴着墨镜走进来,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我,立刻把车票取消。他的语气是那样自信和无可置疑,青春期的叛逆被某种更富有青春味道的自信震慑,我不由自主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当我走出房间时,看到的是比原来更多的行李堆,需要的、可能需要的、很可能不需要的东西堆成小山。这时候,我的父亲向所有人宣布了他的决定,他要开出租车送我去那所外省的大学,全家一起去。

那辆我本以为已与我父亲毫无瓜葛的出租车此刻正停在楼下,淡绿色的喷漆在天光之下微微发亮。

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父亲一定有一些我还没有发现的特质,在我对父亲片面的认识之外,一定还有某种东西驱使着他,让他无视高昂的燃油和过路费,送我去上大学。出租车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辆桑塔纳,原来的那辆因为隧道里一次不幸的追尾而寿终正寝,而现在这辆也因操劳过度像我的父亲一样过早衰老。当我的父亲穿着短裤凉鞋站在车前时,我才发现,他露出来的两条腿已经展露出生命的疲态,它们苍白而纤细,微微打着弯,与我父亲上身硕大的啤酒肚极不协调。原来不只是长期骑马会让腿变得弯曲,长期驾驶也是一样。

然而父亲对这次远征没有任何恐惧,他把所有行李和家人都塞进车里,就像无数个曾经有过的日子一样,他刷卡登录系统,开始打表。红色的数字被点亮,对这辆车来说,那是非同凡响的一天,它对这座城市的任何一根毛细血管都了如指掌,只要是出租车能挤进的街道,那辆出租车都曾经到达过,它富有耐心地把记忆碾进柏油路里,这可以掩盖很多东西,也可以让很多东西变得明显。在它的氙气大灯之下,城市变得熟悉,每条筋脉都自然完美,最遥远的疆界是城郊的机场。

结果在某一瞬间,我的父亲却用一脚油门打破了世界的边疆,在高速公路上,红色的数字稳定而协调地跳动,我惊讶地发现打表器的极限居然如此难以触及,它的液晶显示屏一开始就预留了如此多的数位,或许它的设计者们也觉得,总有一位出租车司机会拉到如此一单大活。

我们在那天清早出发,太阳从东边出来,我们向着东边疾驰,掠过无数的路牌与服务区,直到深夜,我们终于开进了市区,导航把我们带到那所大学的门口,我的父亲直勾勾地望着那座沉入夜幕的混凝土巨兽,伸手关掉计时器,数字停留在第四位数上,他轻轻把机打发票撕下来,递给我。

“打车就是这个价,”

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说。

“别被人家宰了。”

我点点头,却并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实际上,无论作为一名父亲还是一位司机,这张油墨喷印的发票都具有某种重要的意义。

——它象征着我的父亲终于从某种进退失据当中解脱,他终于能重新作为一个快乐的出租车司机在城市夜晚里遨游,那种在心理上存在的镣铐终于在他撕下发票时烟消云散。

(责任编辑 李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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