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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

2025-02-25董增文

参花·青春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小苏三轮车大哥

老董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个年纪的人如果赶得早的话,都该含饴弄孙了。但是,他没有孙子,他只有一个儿子。

儿子去年和他一起卖水果,父子俩一顿只能吃两个馒头,日子过得很艰苦。看着儿子蹲在马路牙子边一个劲儿地抹嘴巴,老董心里酸酸的,他将自己还没吃的一个馒头塞给儿子。

就是因为苦,儿子回老家去了。他何尝不想回呢,一把年纪,谁不想安安稳稳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可是他不能,回去还不是一样穷?

送儿子走的那天晚上,他和儿子并排躺着。他问儿子:“你跟镇子上的那个艳平怎么样了?”儿子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才说:“还能怎么样,她说她妈一定要六万块钱彩礼。”儿子说完再无话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一如这漆黑的夜,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想:我老董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要娶媳妇了。他走我不能走。他翻了个身,是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可是钱呢?我必须留下赚钱。

儿子到底是走了,去一个工厂打工,留下他一个人在县城。他都不记得在这个县城搬过几次家了。儿子在时,他和儿子合住一间平房,一个旧巷里待拆的房子,一个月要二百块钱。可是,为了儿子,他还是租下了,这孩子跟着他苦了一整天,白天吃不好,晚上还不该给他准备一个好一点儿的睡觉的窝吗?

现在他住的这间房还是待拆房,一个月也要二百块钱,好在是和小苏同租,摊在他头上不过一百元。房钱虽然降了一半,可是,同住却有同住的尴尬。小苏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有一个女朋友,叫小红,也在这个城市打工,每个星期都来看一次小苏。她都是在星期六下午来,晚上天还没黑就走了。那时的老董也在外面卖水果,谁也不碍着谁。

老董倒是见过几次小红,都是他赶回家时她要走的当口,小红会低着头喊一声:“董叔,我走了啊。”老董就答一声:“哎。”她是个很可亲的孩子。

老董想,多好的孩子,要是我儿子有福气娶她该有多好,她可比镇上那个儿子看上的艳平强好多。那个艳平一张口就向儿子要六万块,生生把儿子难得到处卖力挣钱。老董觉得那个艳平心气很高,不把他们老董家当回事,有一次,老董和她面对面相遇,她明明看见了,还昂着头,梗着脖子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你说这叫什么?这点礼数她都不知道吗?”老董气不过,就在老伴面前抱怨。

老伴就劝道:“人家也不是我们家什么人。再说,我做姑娘时,见你爹还不是躲着走的。”

经老伴这么一说,老董的气消了大半。可不是,老伴嫁来老董家三天,见了老董还是会脸红大半天。白天,老董要是摸一下老伴的脸,老伴会紧张羞怯地四处张望半天,老董就笑着说道:“你看什么,这可是咱们的家。”大概有大半年的光景,老伴才渐渐适应做人家媳妇的感觉。后来就有了儿子。再后来,儿子大了,自己老了,老伴也老了。

小苏好福气啊。老董这样想,也经常对小苏这样说。小苏就坐在床边笑。小苏说:“董叔,我和小红商量来着,等我们有钱就结婚呢。”

老董坐在小苏对面的床上,点了点头说:“好,好。”说好时,心里突然就泛了酸,儿子结婚的钱,自己啥时能凑够呢?而且老屋也要翻修了,从老爹到自己娶媳妇再到儿子成人,这老屋见证了三代人,早该修修了。

有一次,天阴沉得厉害,老董估摸着是要下大雨了,紧赶慢赶地收了摊子,蹬着三轮车往家赶。车离家门口还有十几米的距离,老天就像是被谁用锤子砸了个洞,雨“哗”地泼了下来。老董用塑料布盖住三轮车上的水果,顶着风冒着雨往家门口推车子。这时,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跑出来,一头冲进了雨里。等老董定了神,才看清楚,那人是小红。

老董就在雨里喊:“小红,小红,下着雨呢。”

没把小红喊住,倒是把屋里的小苏喊了出来。小苏对着小红跑远的方向,急吼吼地叫:“喊她做什么?她的心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让她走好了!”

老董把三轮车在屋檐下停稳当,人湿淋淋地进了屋。看着蹲在墙边的小苏,老董问:“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吵起来了?”

半晌,小苏才抬起头,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老董:“她跟他们老板好上了,攀高枝去了。”

后来小苏悄无声息地搬出了合租房。跟人结房租时,老董才想起小苏还有一个月的房钱没交。没办法,老董替他掏了这份钱。

没过多久,老董也搬走了。老董想,能省一分是一分,儿子还要娶媳妇呢,早娶早踏实,总好过小苏和小红,晚一步媳妇就是人家的了。

新房子是一个经常来老董这里买水果的女人帮忙找的,女人叫妍红。女人初来买水果时,忘了带钱,女人说:“哟,大哥,你看我急的,出门忘了带钱了。”老董都已经帮她把水果装好了,听她这么一说,本想把水果倒出来。可是,手里拿着袋子,却鬼使神差地说:“忘了就算了,等下次来时再算吧。”女人笑着道了谢,提着水果走了。

很多天后,不见女人来还钱,老董在心里骂自己:“怎么眼窝子这么浅,见不得女人笑吗?人家喊你一声大哥,你就丢了魂失了魄,你不知道这钱是儿子用来娶媳妇的吗?”自责了几天,仍不见女人来。某天收摊时,这个女人终于来了。女人在老董的水果摊前站定,喊道:“大哥。”老董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激灵,一抬头,女人正冲他甜甜地笑呢。

后来,妍红又来老董这里买过几次水果,老董人也实在,每回秤都抬得高高的。一来二去,老董也知道她叫妍红了。妍红有一个女儿,还在上初中,这个女儿,老董一直没有见过。

听说老董想租一个便宜点的房子,妍红就说:“我认识一个人正想往外租房子,你倒是可以去看看。”老董的眼睛盯着地面,没出声。妍红说道:“她那个地段有点偏,不靠街心,条件简陋点,但租金不多,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吧。”老董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租金比原先还多呢。他在心里怪自己多嘴,怎么就和一个没见几面的女人说起租房子的事呢。这下多尴尬,租了,又嫌贵,不租,又驳了人家的好意。但是老董又想,之前的房子是合租,这次大概是单间吧,清静一点也好。

妍红见他依旧不说话,于是又接着话头说:“不过也不一定,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说不定租金降个一二十元她也愿意租。”

老董一听,心里轻松了不少,这才敢抬头,说:“那真是谢谢你了,你帮我费心多问问。”

妍红点了点头,说:“放心,明天给你回话。”

第二天收摊时,却没见妍红来。老董想,难道是她随口说的?我看她不像随便应承别人却又不办事的人啊。第三天也不见妍红来,老董就像当初以为她不来还钱一样,不再奢望什么了。然而,妍红再次出现了。

妍红一见老董,就笑起来,老董以为她会解释点什么,她却直入主题:“房子说好了,每月一百二十块钱,你明天就可以搬进去了。”

再次安定下来后,老董想着要好好感谢一下妍红。正赶上他那天上货进的又黄又大的香蕉还剩了一些,老董挑了两提品相好的用塑料袋装好,收了摊赶回家换身干净衣服,又蹬着三轮车出了门。那两提黄澄澄的香蕉就安静地躺在三轮车斗里,隔着塑料袋,显得明艳可人。老董的心里也一片明亮。

老董只记得妍红随口提到过她住在东坡小区第一排平房。可是当老董把三轮车停在那儿询问时,几个人都回复他:“不认识。”

老董有些疑惑,不是东坡小区,难道是宝龙小区?可是,他把附近的几个小区找了一遍,也没打听到妍红住在哪里。天黑透时,老董还坐在九龙河边一遍一遍地回忆,当初妍红告诉他自己家地址时的一些细节,好像是这样,又好像是那样。也许,自己真是老了,不记事了。老董一边回忆,一边转身把三轮车上装香蕉的塑料袋打开,不然捂一个晚上,这香蕉就坏了。

过了几天,等妍红再来买水果时,老董对她说:“前几天我去你家找你来着。”看着妍红一脸惊愕的表情,老董又说:“我就是想谢谢你,可是没找到你,怪可惜的。”

愣了半晌,妍红问道:“你到哪儿找我去了?”

“东坡小区啊,我把那附近几个小区都找遍了,也没找着你。”

妍红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住樱花街,你怎么记成东坡小区了?”

老董一搓手说:“可不是,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老了。”

妍红眉头一皱,又一笑说:“你啊,真是傻得很啊。”

再去妍红家,老董就挑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满满地装了一袋子。老董想,妍红每回来不是买香蕉就是买苹果,肯定是喜欢吃这些。

这回,老董找得非常顺利,妍红在街口等着他。老董一见她,没来由地心头一热,原来这个城市里还有人等着他呢,他也不是孤单单谁也不认识的人呢。

妍红说:“我怕你又走岔了,特意在这儿等你。”

老董笑了笑,开口说了一句:“坐上来吧,我带着你。”

妍红说:“我沉着呢。”

“不怕。”

“你不怕别人见了说闲话?”

“不怕,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又没啥。”说话时,他看了妍红一眼,妍红赶紧低下了头,她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唐突。

三轮车在妍红身边停了一会儿,老董原以为妍红不坐,谁知妍红一抬脚说:“那成,你就带我一段吧,我家在小区里头呢。”

有那么一会儿,老董心里忽然生出这条路最好再长一些的感受来,这样他就可以带着一个在异乡等着他的女人走一段长长的路,什么也不做,只要有这种温暖的感觉就行。

可是,很快就到了。妍红从三轮车上跳下来,说:“大哥,到了,到了。”

老董心里有些怅然,嘴里就跟着说:“噢,到了,到了。”

到了妍红家,老董才发现原来妍红也是租的房子。老董说:“原来你也是租房子住的。”

妍红笑着说:“当然了,我跟你一样,也是乡下人。”

老董也跟着一笑,说:“我一直以为你就是本地的呢。”

“是吗?你对我是这种感觉啊?”

“嗯,我原先以为你是小学老师呢。”

妍红又笑,说:“怎么看的啊你,我身上哪有老师的那种气质啊,不过是一个从异乡来这里混口饭吃的人罢了。”

老董看出妍红有些感伤,就说:“你看我都说些什么呢,妹子你是好人,干什么并不重要,人好就行。”

妍红就问:“你怎么就看出我是好人呢?”

老董想了想,郑重地说:“你看你还记得给我送买水果的钱,还帮我找房子,不是好人是什么?”

妍红看了一眼老董,没再接他的话,只是说:“大哥,饿了吧,我煮好了小米稀饭,还烙了几张葱花饼呢。”妍红说完就从靠窗口的灶台上端出来一铝锅金灿灿的小米稀饭,还有油亮可口的饼,上面撒着的葱花的香气直达老董的五脏六腑深处。妍红一揭开小饭桌上的纱罩,老董才发现,桌上还有一盘花生米,一盘木耳炒黄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酱鸭脖,桌子中间摆着一瓶散装酒。

老董往桌前凑了凑,眼圈就开始发酸了。妍红看了一眼老董,说:“大哥,吃吧,我都饿了。”

老董心里有些恍惚,总感觉这是在家,对面坐着的就是老伴,老伴说:“吃吧,老头子,吃。”老董嘬了一口杯中的酒,压了压心底泛上来的冲动,说了一句:“妹子,喝这酒,我就感觉是在家了,你嫂子就会酿酒,每次酒一出锅时,那个香啊,香飘出几里都还醉人呢。我管她酿的酒叫千里醉。”

“有机会我想去你家尝尝嫂子酿的千里醉,真有你说得那么神吗?”妍红也来了兴致,打趣着说。

“对,有机会你一定要尝尝,可香了,不是吹的。”老董又抿了一口酒,借着酒劲,老董问:“妹子,妹夫是干啥的呢?”

妍红愣了一愣,抬身给老董又倒满酒,说:“大哥,喝酒。除了喝酒,咱什么也不说,成不?”

老董看了一眼妍红,妍红却并不看他,于是,老董说:“成,喝酒,喝酒,咱啥也不说了。”

酒见底了,老董一抬眼,发现对面坐着的不是妍红,而是老伴。老伴手抓住酒瓶说:“老头子,你还喝啊。”

老董醉眼迷离,说:“喝,还喝。”

于是,老伴就在老董对面坐下,问:“想我不?”很多年前,老伴从娘家回来,也是坐在老董的对面问:“想我不?”那时候还是小董的老董就点头,憨憨地说:“想。”

“想啊,我想回家。”老董突然如孩子般哭了起来,老伴走上前一把抱住老董,说:“这不就是家么?这就是家。”

老董心里有瞬间的恍惚,却又生出瞬间的清醒,这让老董有些茫然。可是,偏偏有一滴咸咸的温热的眼泪流到嘴角,在那咸苦眼泪的刺激下,老董不愿再多想了。他只觉得眼皮子一沉,人就彻底地醉了。

再见妍红时,老董就有些躲也不是藏也不是的感觉了。倒是妍红还和往常一样,说:“大哥,给我来两斤香蕉吧。”

老董也不过秤,满满装了一袋递给妍红。

妍红给钱,老董就推。推不过,老董就急了。老董说:“我能收你的钱么?”

妍红却不依,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啊?”

老董看妍红变了脸,就说:“妹子,几斤香蕉的钱我还能问你要吗?”

妍红盯着老董,很坚决地把钱塞到了老董的手里。妍红说:“拿着吧,大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老董心里一愣,再看妍红时,妍红已经走远了。

后来,老董就再没见过妍红。一天,老董提前收了摊,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樱花街。可是,妍红家大门紧锁。

老董正想说什么,却感觉有一个人在拍他的肩膀,他猛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个老太太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看,问:“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老董说:“我在等人。”

“等人?等谁啊?”

“说啊,你在等谁啊?”老太太不耐烦地说道。

那一刻,老董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知道再也见不到妍红这个人了。妍红不过是他孤独天空中划过的一道彩虹,一道给过他温暖却也只能一划而过的彩虹。

是啊?我在等谁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谁会等我呢?我又能等谁呢?老董站起身来,怅然地想。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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