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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系在风筝上

2025-02-25陈桢睿阿悠

中学生天地(A版) 2025年2期
关键词:宅基叔公巷子

如果每一声再见,会开启一个新空间

如果每做一个梦,是时空偶尔的重叠

你好吗?离开的人啊

请帮我

相爱到剧终

“小阮,小心别栽进田里面去啊!快看,风筝飞起来喽!”田埂上,老人手中握着一捆线,不停地放出去,脚步不紧不慢,刚好能让跟在后面的我屁颠屁颠地赶上。

早春三月,田埂旁的稻田里杂草丛生,但两个月后,这里将翻腾起碧绿的稻浪。雨过天晴,轻风掠过刚浸润了春雨的土地,带来一阵幽香。风筝随风扶摇直上,变成青空中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

年龄尚小的我兴奋地冲上前去,抱住老人的腰。老人默契地蹲下身子,一手将我抱起,一手仍牢牢地抓着风筝线。

老人便是我的外公,他脚下的这条田埂是宅基村327条田埂中毫不起眼的一条。

宅基村的名字可以追溯到民国初年,施族的几家大户携乡人搬迁聚居于此。虽然村口那块石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村民们的骄傲依旧。我曾似懂非懂地听太爷爷说过:“宅者,房也;基者,墙也……”大概对于从风雨飘摇年代走过来的祖辈来说,有一方遮风避雨的小屋,有一块养家糊口的土地,便足以称得上是家了吧。

宅基村的巷子四通八达,每一条巷子都有我的足迹。从巷子里跑出来,站在村口朝着田埂望去,可以一眼望到天边。村子散发出无尽的生机,这些巷子和田埂像是村子的筋脉,夹杂其间的房屋就是血肉——只要筋脉畅通,血肉便不会腐烂。

外公抱着哭号的我回到家中。

我的小叔公首先走了出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智力有些问题。小叔公口齿不清地喊着外婆。

“怎么啦?搞得哭着回来?”外婆闻声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连围裙、袖套都未摘下,手上还沾着面粉。她一把抱过我,用方言大骂外公没用。

我喜欢外婆风风火火的样子,相比之下,外公就显得太老实巴交了。只见他讪讪地赔着笑,主动请缨去厨房帮忙,很快那里便传来了柴火在灶膛里爆开的噼啪声。

晚饭应该是外婆做的肉麦饼,我闻着香气暗暗猜测,渐渐停止了哭泣。

太爷爷从楼上下来,问我:“摔疼了没有?”

“摔”字并不准确,实际上是我贪玩,一不小心滚进了田里。但我不敢说真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趁着还没开饭,太爷爷带我去村里闲逛。我已记不清当时的路线了,只记得我们停在一栋坍圮的残屋旁。它的屋顶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四面夯土的断壁残垣,房梁半截插入土中,屋内荒草丛生,狗尾巴草轻轻地在风中摇晃着,长得比断墙还高。

太爷爷告诉我,以前这是村里的糖厂,在他年轻时叫“公社”。那时候,年轻的太爷爷常常来这里赚“工分”。

“公社”和“工分”都是我不能理解的,但当时的我光顾着玩墙根下的野草,忘了问太爷爷那是啥东西。

晚风撩起太爷爷的白发,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我爬上断墙,兴奋地展示比他还长的影子。太爷爷笑了:“好,小阮长大了,影子比我还长了。”

归途中,太爷爷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

“当老师。”我说。

太爷爷是教师,外公是教师,父母也都是教师,然而子承父业并不是我的理由。真正吸引我的,是太爷爷在案前挥毫泼墨的模样,犹如一棵巍然挺立的劲松。墙上挂着的都是他的字画,书架上的诗词小说排列整齐,一张又一张获奖证书在相框里一尘不染。时光仿佛回到30年前,我突然看见那个饱读诗书的儒者,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地传道授业。

太爷爷笑了:“无论以后想当什么,只要自己喜欢就好。”

时候不早了,巷子上空已经飘出袅袅炊烟。不知为何,我一想到那片断壁残垣,心里就冒出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我不知何谓“平地高楼”,不知何谓“大厦将倾”,也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未来。我是如此矛盾,一面想着让美好的时光永远停驻,一面又想着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那时的我想要拥有一切,但我并不知道,成长的过程就是一边得到,一边失去。

我们在家门口撞上了来接我的母亲,她对我说:“你要回去上学了。”

关于宅基村的记忆封存在脑海深处的小册子里,被我不时地拿出来翻阅,但细节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不清。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记不太清”代替了往日的鲜活记忆。但好在我与宅基村至少还藕断丝连。这些童年记忆就像小时候外公手中的那根风筝线拉着我,提醒我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回去。

至少,春节的时候还能回去一次。

母亲开车载着我,慢慢驶进村口。路旁玩耍的小孩已经换上了过年新买的羽绒服,他们甩了甩手,坏笑着跑开。鞭炮爆炸声响起,刺鼻的硝烟味灌进车子。我只好捂着鼻子关上车窗。他们像极了小时候的我,但他们却又不是我。

这几年村子的变化真大,母亲每年回来都会这么说。事实确实如此:新的大会堂、新的广场、新的道路、新的房子……我想,清一色的白墙红瓦终究比不上高低有致的泥墙黛瓦。狗吠鸡鸣一如既往,拄着拐杖的老人们脸上又添了几道皱纹。

熟悉的大红门吱呀作响,似乎比以往更难推开。太奶奶在摇椅上打着瞌睡。“小阮!”太爷爷高兴地从里间迎了出来。

他们都比以前更加苍老了。我曾经不可思议地站在同样的位置打量着他们。那个温文尔雅、精神焕发的太爷爷,如今变得如此瘦小,以至于皮带的最后一格也拴不住他过于肥大的裤子。于是他把裤子提得更高,然后翻到皮带外面。满头的白发也渐渐稀疏。他的脸上已经毫无光彩,更确切地说,那张脸好像被剥离了血肉,松垮地盖在面骨上,添上了许多暗淡的老年斑。

太奶奶过去总是热切地回应我的问候,她会走到屋里,拿出几包饼干或一包牛奶,手里还攥着一个分量极重的红包。即便我不收,她也要塞进我的怀里。她日复一日地等待了多久,才等到那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又站在她面前呢?然而,如今的我等待了很久,看她嗫嚅着,嘴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我不知道她是累了,还是忘了,或者两者兼有。

至少我那个傻叔公仍是乐呵呵的。即使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但他仍满头黑发,还比去年胖了一点,看来时光并未在一个超脱于世间的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二楼的那间书房仍然一尘不染,那里是老人对抗时间的最后阵地。我悄悄走进去,取下一个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浮尘。相片上,一位老人在给另一位老人簪花,笑得灿烂。

我太爷爷就爱养花。

最后,我近似逃离般地离开了这里。

母亲在车上用一种毫无波澜的声音向我讲述:外公的另一个弟弟,大叔公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探亲了。那个太爷爷最疼爱的大叔公,未曾真正关心过他的父亲。当太爷爷在电话里,以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哪怕就回来一次吧”,电话的那一头,回应的仍是忙音。

一轮夕阳在大路尽头落下,村庄又度过了它的一个生命周期。“真美。”我轻叹着。可母亲却沉吟不语,面容因为路途的颠簸,在斑驳的光影中明明灭灭,模糊不清。

“其实我很讨厌被夕阳笼罩的感觉。”

“为什么?”

“小时候,你外公外婆都要上班,留下我一个人在家。傍晚所有人家都亮起灯火,只有我们家没有灯光,没有大人,当然也没有晚饭,我饿着肚子等待黑夜来临。”

“都会忘记的。”我只能说。

我望着身后的万家灯火没有再说话。天气很冷,空中飘起了雪。

如今我才惊讶地发现,我灵魂中属于故乡的那一部分正在逐渐被剥离。我倾心于杭州、上海这样的城市,它们的光怪陆离、婀娜多姿,激发了我对未来的无限遐想。因此,我一方面努力构建对宅基村的童年回忆,将它置于桃花源般的崇高地位;另一方面,我却刻意回避着那段童年经历,有意无意地改变着自己略显“土气”的言行举止。

曾经熟悉的老乡用方言招呼我,我却带着疑惑的表情问他:“您说什么?”我这才意识到,我正在亲手割断那根拉着我的风筝线。

后来,我的太奶奶在睡梦中悄然离去,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

后来,我的太爷爷住进了医院。病房虽然很干净,但缺少了笔墨纸砚的气息,没有书架,也没有太爷爷喜爱的那些花。他一直想回去陪他的老伴,我们不得不对他说谎,说她在调理身体,不能被打扰。太爷爷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或许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后来,他有些神志不清,甚至认不出我了。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恢复了清醒,变得更加依赖我们,对谁都非常客气,他拉住我母亲的手说:“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家。”

母亲忍住眼泪,轻声安慰他:“好的,您先听医生的话,等您病好了我们就回去。”

太爷爷沉默了一会儿,摆了摆手说:“回不去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几天后,太爷爷在半夜去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回家。

小叔公因无人照料而精神失常,被送入了精神病院。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在故乡没有故人了。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站在那熟悉的大红门前,太爷爷迎了出来。巷子里洒满了阳光,巷两边依然是泥墙黛瓦。我们靠墙拉着家常,我突然指着墙上的两个影子说:“我的影子比你的长。”

“那是当然,小阮长大了嘛。”

不知何时,我在梦里变成了长大的模样。

太爷爷抬头看着我,笑容依旧。

我未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老宅告别。

那天,二楼的一个小插座短路引发了火灾,首先吞噬的是那间书房,随后火势蔓延开来。人们或哭喊,或奔逃,或打水呼救,但都无济于事。想来也真是荒诞,那时正值梅雨季节,房子竟然会起火;可也正是由于梅雨,火势才没有蔓延到其他房屋。

黎明前,大火终于被扑灭,老宅只剩下一片废墟。

我站在田埂上,望着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此刻,这片土地就像一位即将分娩的母亲,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天边的云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随着云层破开,一轮新生的骄阳正在冉冉升起。整个田野像在苍穹之下奋力燃烧,我激动地向着太阳跃出的天边奔跑。

或许多年后,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时间抹去,所有的人和物都会被遗忘。但在我的梦中,这里始终伫立着一座其乐融融的老宅。

土地的记忆是永恒的,它虽无声无息,却在被人践踏的同时,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阵阵轻风把田野里的稻香一层层地推过来。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跌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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