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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然山海隔

2025-02-25万珺娴阿悠

中学生天地(A版) 2025年2期
关键词:坟地祖孙奶奶

“奶奶,起大早干啥?”

“给你爹上坟。”

边贵抬头看看眼前高隆的黄土,阴沉的天衬着,他爹的坟俨然是一张黑而湿的脸,挂着醉汉式的嘴歪眼斜。边贵心里一阵发怵,把头埋下去,不敢对视。

一阵酒味直冲过来。边贵转过头,看见奶奶在往坟边上浇酒。

“喝酒喝死的,还要浇酒吗?”边贵说完便觉着不妥,仿佛他爹那张又黑又湿的酒鬼脸正在盯着他,又赶紧埋下头。

奶奶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淡定地将酒浇透了那一抷黄土。她颤颤巍巍地弯下腰,把边贵拉起来,牵着他在相似的老坟头间弯弯绕绕。

他们来到后面的一座老坟前。和边贵他爹的坟不一样,老坟上长着杂草,顶端的土碗有些开裂,仿佛原来碗里兜着一团气,如今连那团气也不大能兜住了。

“你爷爷。”

边贵明白奶奶的意思,乖巧地磕头。奶奶在坟边浇酒,没浇多久,酒就没了。奶奶低头倒晃着罐子,把里面的酒控干净,对老坟茔说:“小贵爹的,你也尝尝。”

奶奶有风湿,春天里下不了床,年年都要等到立夏以后,才能带着边贵过来上坟。立夏以后,天亮得早些,上完坟,太阳已经远远地露出头,湿冷的黄土地慢慢地融进了苍黄天穹的怀抱。

山里起了晨雾,祖孙俩依偎着,等到山沟沟里的浓雾散去,才互相搀扶着回了家。从此,后山里头的老坟地就会被锁进记忆,潜沉梦底。若按惯例,要待来年立夏,老坟地才会在祖孙俩的脚步里慢慢浮现。

但边贵没想到,再次走进老坟地,会是来年的清明。

来年三月,奶奶和从前一样卧病在床。边贵看着山路上陆陆续续过来上坟的队伍,想到一个多月后将要祭拜那个又黑又湿的高隆土堆——他爹的新坟。边贵寻思着,这次要不要给他爹带些酒。他很意外自己会想起那个完全没有印象的爹,甚至连他爹是个酒鬼这件事,也是听来的(听到他死于醉酒,边贵并不奇怪)。边贵察觉到,今年他的扫墓念头早早地产生了,他摇头笑笑,以为是因为他和那老酒鬼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关联。

三月底,边贵发觉奶奶的状态越来越不妙了,赶忙背着她到东山头的卫生院去看病。老医生一番检查后,摇摇头,说没法治了。像是被雷劈到,边贵一下子瘫倒在地。等他缓过神来,一把抱住医生的腿,拼命朝地上磕头。边贵的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外流。边上的人过来帮忙,总算是拉开了。有人说,去城里瞧瞧吧!边贵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背起奶奶就往外跑。奶奶不知哪来的劲,揪住边贵的衣领说她想回家,死活不愿去城里。边贵一遍遍地劝慰,但奶奶铁了心不去。边上的人也开始劝边贵,还是带老人回家吧。边贵盯着脚下的路怔怔地出神了很久,才转身往家走去。

回家后,奶奶总拉着边贵说话,说祖孙俩的,还有坟地里那两位的,过往生活的种种记忆浮现出来。说到边贵的母亲,她却只有恨恨的一句:“她嫌咱家穷,跑了。”

奶奶已经记不清事了,说过的话不断重复。边贵听见奶奶在夜里的痛苦呻吟,持续的时间比以往都长。边贵觉得,奶奶真的要死了。

几天后,奶奶静悄悄地走了。边贵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要冷静,他找到卫生院的老医生,把家里的钱都交给了他,求他帮忙治丧。

老医生带人过去,一起帮忙打理了奶奶的丧事。

棺材抬到老坟地,边贵指指裂了土碗的老坟:“葬在旁边吧。”

众人走后,边贵一个人靠坐在坟旁,卸下一口气。

他呆呆地望着大山,望着从层峦叠翠中挤出一角的天空,回想起从前的日子来。

十几年里,边贵唯一的家人只有奶奶。奶奶年轻守寡,溺爱之下养出了个酒鬼儿子,在外面吃喝嫖赌,不愿回山里。边贵从记事起,身边照顾他的就只有奶奶。每当边贵问起关于他爹的事,奶奶只说在外面打工,其他只字未提。有这么个见不着的爹,他免不了要受同村孩子的欺负。更何况边贵不仅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娘。

边贵对母亲有些模糊的记忆。但每当他流露出想了解母亲的念头,奶奶就会毫不迟疑地骂起来,好像他母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奶奶说边贵的母亲抛夫弃子,嫌贫爱富,早就跑到城里去了。边贵小时候也这样以为,但慢慢长大后,他隐约觉得,母亲可能不像奶奶骂的那样不堪。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同村的人,但村里人对他母亲的事总是讳莫如深,不愿言语。

边贵五年级时,有一回被村里的同学欺负,从山坡上滚下去,摔掉了一颗门牙。他站起来后满嘴是血,嚷着要进城找他父母。同村的孩子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到了,哭着叫着逃回了家。奶奶听闻情况后,拄着拐杖赶过来,把边贵抱进怀里。她颤抖着用褶皱干枯的手拍打边贵的背,老泪纵横,呢喃着:“咱不进城。奶奶带你换地方住,不让别人欺负。”

后来,边贵不上学了,和奶奶搬到了另一个山头去住。那里的屋子早就荒废了,就他祖孙俩还敢住里面。边贵觉得奶奶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再难的日子,他们俩都能挺过去。但是现在奶奶走了,原本两个人的生活分崩离析,边贵感到绝望。

边贵背靠黄土,感到有些累了。这些年来,他用稚嫩的肩膀撑起大半个家,奶奶是支撑他的动力。如今与奶奶天人永隔,他的肩膀塌下去,他的腿软下去,软塌的他怎么也站不起身了。黄土的余温在暮色中悄悄流失,逐渐变得跟他的身体一样冰冷。

十几岁的孩子孤苦伶仃地坐在坟堆里,边贵自己想想都觉得凄凉。他是不是应该害怕呢?边贵转念一想,在他的生活里,只有此刻才算是有了一次团圆。他的爷爷,他的奶奶,还有他爹,都葬在这乱坟堆里。原来,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是享受不了团圆的。只有死后埋在一片地里,才能享受团圆。

边贵想起来,他还有母亲。边贵的眼睛亮了,也许母亲根本不要他,但他迫切地想见见她,在他忘记她之前。至少,要在她忘记他之前。

边贵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挨着老坟地里的一大家子。

第二天,边贵从坟地下来,回到原来的村子。边贵这几年长高了,也变了模样。刚进村时,大家都没认出他来,直到他开口问母亲的事。大家互相看看,支支吾吾地打着马虎眼。边贵说他家人都没了,已经无处可去,但求找到他的来路,此生也好有个交代。这才有好心人开了口。

几十年前,山里风气不好,总有拐了别人家姑娘到山里做媳妇的。边贵奶奶就是做这缺德营生的。可能是年轻时做了坏事,老了就遭报应了,边贵奶奶早早地守了寡,又有个酗酒的混蛋儿子。

山里一共就几户人家,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边贵他爹。于是,边贵奶奶买了一个被拐的姑娘回来做媳妇。同是乡里,旁人也都帮着监视。拐进来的姑娘能出去的不多,但边贵的母亲做到了。

她被拐进来的第二年,生了边贵。后来村里办学校,校长知道边贵的母亲读过书,点名要她去教书。边贵的母亲老老实实地教了三年书,村里人就放松了警惕,任由她去镇上给学校买书。结果有一天,边贵的母亲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当时只知道边贵的母亲跑回城里了,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座城市。边贵奶奶对边贵的母亲恨得不得了,又害怕她带人回来找麻烦,更怕她抢走边贵,就带着边贵搬了出去,跟谁也没有说搬去哪里,把边贵护得严严实实。

就在祖孙俩搬走后不久,村里来过好几拨警察,本地的外地的都有,找村民问这问那,像是边贵的母亲在找边贵。村里人怕惹上麻烦,加之本来就不知道边贵一家的去向,回答时总是三缄其口。

几年后,边贵奶奶带着边贵悄悄地回到村里。村民从此形成默契,从来不对边贵讲过去的事。如今,也是知道边贵他爹和奶奶都死了,才好往外说。

边贵听了后,怔在原地。那慈爱的、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含辛茹苦养育他的奶奶做的竟是拐卖的勾当,还拐了他的母亲。那被奶奶骂了十几年的、自私自利的、抛夫弃子的坏女人,竟是被拐进大山里终于出逃的可怜姑娘。

他的人生,原来一直活在黑白颠倒的谎言里。

知道了真相的边贵六神无主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山里那片荒凉的老坟地里。他来到奶奶的坟前。短短一天过去,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奶奶。她是他生活的守护者,也是他母亲人生的毁灭者。

他面如死灰,心如刀绞。他深爱的人相互憎恨,他在他们眼中又是怎样的呢?他转身拼命地奔跑,想把一切问题都遗留在身后。不知跑了多久,他摔倒在一处田垄上,他缩成一团,他的心在滴血,血在燃烧……

当路过的村民发现边贵时,他已经烧得浑身发烫了。村民把他送到了老医生的卫生院。边贵醒了,他闭着眼,闻着卫生院里的消毒水味,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临终前的痛苦和叮咛。他一阵心酸,空落落的胃直往上泛着酸水,一直泛到了眼眶。不知憋了多久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几天后,边贵觉得自己好了,不愿再矫情地躺着,下了床向老医生道谢。下床前他已经想好了,既然母亲让人来村里找过他,说明他还能有依靠。

边贵记得上学时,老师说有事找派出所。到了镇上派出所,经过一番周折后,他说明白原委。边贵的母亲前些年留过记录,于是联系上了。

边贵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等待来找他的人。那天下午,一位瘦小的中年女子焦急地冲进警务室。她看到边贵那张酷似他爹的脸,愣在门口片刻,缓过神来,又含着热泪一把搂住边贵。

边贵看着母亲的反应,心里泛起一阵苦水。

边贵就这样找到母亲了,往后的人生里,他又有了依靠。母亲厌恶山村,想带他离开这个充满痛苦记忆的地方。但边贵不依,他固执地要留在本地,因为这里承载了他的全部人生,这里是他的故乡。母亲无计可施,只好留下来陪着边贵在离山村不远的镇上生活了几年。后来,母亲被查出重病,边贵又一次感到绝望,就像奶奶临终前那样。他知道母亲在这片土地上痛苦地活着,也不想再次失去她。终于,他决定舍弃后山那片坟地,舍弃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带着母亲去外地治病。

离开那里后,母亲的病好得很快。母亲活着的时候,边贵再也没有回过山村。母亲死后,葬在一片原野里,一眼望过去,一马平川,就连母亲的墓也要求齐平着地——她曾被山困住了五年,导致往后的人生都陷入了大山的阴影,死后也不愿自己躺在小山一般的坟茔里。

年过花甲的边贵再一次回到山村。他摸索着进山寻找,但几十年过去了,他再也找不到那片埋葬他十几年人生和那一大家子的老坟地了。

边贵在山里走了一天,徒劳无功。他意识到,从决定带母亲去治病的那一刻起,那片老坟地就跟他主动隔绝了,静静地隐没在大山深处。

边贵沉默着,在山林里团了三个象征性的土碗:早逝的爷爷、人贩子奶奶和酗酒的爹。三个土碗结结实实,牢牢地托住了碗里的那团气。

嘿,可悲又可恨的一家!想到这儿,边贵又给自己团了一个碗,往那三个碗旁边放过去。嘿,竟裂成了两半!边贵自嘲地笑起来,起身永远地离开了大山。

又一年春天,边贵孤独而又宁静地在医院的病床上离开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诗集,其中一句被人画了横线:“良时难再遇,杳然山海隔。”

他托人海葬,骨灰在海风里轻盈地飘散。

大山老坟地里埋藏的秘密,终于随着海浪的翻涌,永远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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