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好的步枪”
2025-02-21撞针
实际精度与威力
关于“全世界最好的步枪”的另一论据在于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是当时精度最高、威力最大的步枪。
精度方面，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确实拥有很多优异战绩，最著名的当属克里德莫尔射击赛。1873年11月，在大不列颠战绩斐然的爱尔兰步枪队通过《纽约先驱报》向美国步枪手发出挑战书。当时，美国步枪手对于远距离射击竞赛的经验几近于零，美国步枪协会（NRA）刚刚成立2年，协会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各出资5000美元在长岛建立的克里德莫尔步枪靶场（美国最早的远距离射击靶场）6月份刚刚启用。在这种情况下，业余射击俱乐部（Amateur Rifle Club）接受挑战，1874年与爱尔兰队在克里德莫尔进行角逐，射击距离分别是800码、900码和1000码。最终美国队以934∶931的微弱优势险胜。这场竞赛通过1876年的一篇深度报道广为流传，极大地激励了美国射手，并成为美国后续一系列远距离射击竞赛的开端。这次竞赛上，美国队使用3支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和3支夏普斯步枪，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以478∶456的成绩超越夏普斯步枪，被认为是美国最精确的步枪。后来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也被广泛应用于美国国内外各种远距离射击竞赛，成绩不俗。
相对于夏普斯步枪的枪机起落式闭锁结构，雷明顿滚转闭锁结构理论上有利于提升射击精度，但基于当时的技术条件，决定精度的主要因素是枪弹差异、枪管质量、扳机性能、瞄具水平等，枪机结构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这一点在军方测试和民间使用中都有体现。
事实上，1874年克里德莫尔竞赛使用的也不是普通的雷明顿步枪。彼时业余射击俱乐部没有任何适于长距离射击竞赛的装备，于是求助于雷明顿和夏普斯公司，两家都为此特制了竞赛用枪。有记录提到竞赛中美国队成绩最好的亨利·富尔顿少尉实际上将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当作前装枪来用1。他180发171中的成绩并不完全代表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本身的精度。所谓夏普斯步枪输给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二者命中率只差4.6%，样本各只有3个，射手和步枪没有互换，完全不算是决定性差异。从后续的美国远距离射击竞赛看，夏普斯、巴拉德、梅纳德和皮博迪都推出过远距离射击型号，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相对其他高精度步枪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显著的优势。
威力方面，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并不是一支大威力步枪，只能算是中等威力步枪。当时，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主推军用威力的.45-70口径，其他单发后装枪也都广泛使用。雷明顿自家的.44-90口径，威力并不突出。经过材料强化后，雷明顿5号滚转闭锁步枪确实可以使用7×57mm毛瑟、8×51mmR勒贝尔等无烟药弹，而马蒂尼-亨利/恩菲尔德步枪也可以使用同级别的.303口径无烟药弹。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没能超越它的同辈们，与马蒂尼-亨利步枪、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以及夏普斯步枪一样，都没能真正跨入20世纪。
美国陆军的逻辑
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在海外和民用市场非常成功，但本国军售却不算成功，特别是美国陆军基本上没有采用。有研究者认为，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是同时代最为出色的单发后装步枪，美国陆军没有选择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是由于官僚主义。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尽管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多次在枪械测试中脱颖而出，但美国陆军装备部长亚历山大·戴尔一意孤行选择了活门步枪。因为活门步枪是斯普林菲尔德兵工厂总军械师厄斯金·阿林在他的授意下设计的，可用大量现有的斯普林菲尔德前装步枪改装，改装价格仅为7美元/支。而且由于活门设计专利问题，美国陆军已经支付了12.5万美元的专利补偿，自然不愿意弃之不用。改装的M1873活门步枪是装备史的反面典型，乔治·卡斯特和第七骑兵团因为其性能不足在小巨角战斗中全军覆没。
事实上，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落选并不能简单归因于此。继1860年代几次测试后，美国陆军1871年组织了大规模的实地测试，近7000支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夏普斯步枪、沃德-波顿步枪投入测试，全部使用.50-70弹。这次重要测试最终明确推荐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1872～1873年阿尔弗雷德·特瑞准将主持的轻武器测试委员会在斯普林菲尔德兵工厂和纽约总督岛测试了99种枪型后，同样推荐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2。自此，斯普林菲尔德M1873活门步枪正式成为美国陆军的主力装备。
为什么有这样的“反转”？翻看历次测试的报告或相关文件，会发现在美国陆军的测试中，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有优势，但并不突出。
美国陆军1871年大规模测试的重点在于可靠性、接受度和射速。可靠性方面，同样使用.50-70弹，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弹药射击故障率是28.9‰，走火误击率为2.9%，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分别是19.5‰和1.96%。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主要零部件损坏率为66.82件/千支·千月，也高于活门的28.34件3。接受度方面，1871年测试中基层指挥官压倒性地支持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射速方面，虽然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号称能达成16发/分，但从测试看，熟练射手能够达到13发/分，新兵能够达到10发/分，每分钟都只比活门步枪快将近2发，射速优势不足以获得军方的青睐，更不足以挑战连珠步枪。
测试故障和接受度受很多因素影响，不能简单归因。而且以现今的眼光看，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也更适合作为民用枪支而非军用武器。
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闭锁件、锁定件接触面存在一定间隙，对于民用来说毫无问题，但在战地沾染脏污碎屑后摩擦力增大，进而造成开闭锁困难、击锤力减小乃至枪机卡死等问题，现场难以清理排除。相对而言，活门步枪、独立击锤步枪更容易排除此类故障，杠杆枪机式步枪也可以借助杠杆原理增加开闭锁力，有限地克服此类故障。
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装弹动作幅度小，操作位置相对集中，对于民用狩猎、射击运动而言更舒适，对于军用而言并不算优势。相反，活门步枪开门装弹的操作更直观，压倒击锤和开锁的动作差异大，击锤独立，闭锁件尺寸更大，整体动作幅度适中，方便训练和监督，在战场高压条件下出错的几率小。活门步枪的部分操作是从前装枪继承下来的，经历过内战、使用过前装枪的官兵们自然更容易接受。
美国陆军在此基础上选择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而非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或夏普斯步枪，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名声不佳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早期紫铜壳弹，在更换黄铜弹壳后则大为改观。紫铜的机械性能和环境耐候度都不足，用在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上也一样出故障。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抛壳机构性能一般，对紫铜弹壳更加不友好。
雷明顿在中国
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是中国最早引进、制造的后装枪。清朝文献中将雷明顿翻译为林明敦或林明登、里明敦。
关于引进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具体情况，国内不同史料给出了不同的说法，时间上有1867年4-5、1871年6、1872年7等多种，数量从1.44万支、2.5万支8到20万支不等，口径有13mm、11mm和10mm等。
1873年，李鸿章在《论购办西洋枪弹船炮》中提到“近因日本兴兵台湾，始有议购后门枪者，皆限于经费，不敢多购。幼丹（沈葆桢的表字）请购里明敦枪六千杆，每杆价银二十一元，已属豪举，枪价固贵，弹子、火药、铜帽三项合一，作法既精，价值亦昂。且逐日操演，接济尤难。鸿章迭饬津沪机器局，各先定买林明登枪造子机器全副，比已购到安设，要能仿造合膛子弹，应用不穷，然后可多购林明登枪也。”
1874年底，李鸿章在《筹议海防折》中又提到“其后门枪名目，英之至精者曰亨利马梯呢（马蒂尼-亨利步枪），其次曰士乃得（施耐德步枪），俄曰俾尔打呶（伯丹步枪），德曰呢而根（德莱塞针发枪），法曰沙士钵（夏塞波步枪），美曰林明登（雷明顿步枪）。……林明登、士乃得二种，近年已运入中国，臣虚及沈葆桢均购存林明登数千枝。上海机器局亦能仿造。”
根据李鸿章的上述奏疏内容，结合清朝江南制造局总办魏允恭编著的《江南制造局记》、中国史学会主编的《洋务运动》和其他诸多史料分析，清王朝于1871年前后引进“林明敦边针枪”（雷明顿边缘发火步枪），江南制造局尝试仿制，1873年左右初步具备生产能力，口径约13mm9，1884年仿制“林明敦中针枪”（雷明顿中心发火步枪），口径约10mm，生产到1889年，制造总量估计约30000～50000支。金陵制造局、天津机器局、山东机器局似乎也有少量仿制或尝试仿制。
《洋务运动史》等文献提到江南制造局为此买进生产机器、雇洋匠4人，但雷明顿公司的相关记录中没有授权生产的信息，生产机器应该是指李鸿章提到的枪弹制造机器，而洋匠也与雷明顿公司没有关系，只是西方工程师。李鸿章军购资金吃紧，对水脚（海运运费）和保险都要细算，付费给雷明顿授权生产的可能性极低，只能是测绘仿造。基于清朝孱弱的工业基础，测绘仿制的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成本显著高于进口版，而且存在质量问题，基本上是将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潜在的小问题全部放大了。
1890年，江南制造局总办刘麒祥禀请改造雷明顿步枪：“窃照林明敦中针枪多有走火之弊，故各营未肯领用。现在金陵存有数千杆，局存亦有万余杆，堆置数为可惜。”投产17年后仍然没有解决可靠性问题，以至于部队不接受，项目无疑彻底失败。刘麒祥提出“于原枪机簧之后，添配活盖，实验毫无走火疵病”，这应该是给击针增加一个保险盖，是无奈之举。刘麒祥也知道改进后并不实用，提出在“新式兵枪拨发各营备有事之用”的前提下，将改进的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用于“各营平时操练打靶之需”，“以期化无用为有用”。这种装备一套、训练另一套的想法显然不切实际，后续也没有这一改进方案落地的资料。
1894年，曾国藩的孙子，时任翰林院编修曾广钧提到：“各局制造购办不可悉举……名目虽繁，约分三等。……最下者为林明敦枪，系美国极旧之式，乃上海制造局自同治十二年（1873年）起造，至光绪十五年（1889年）止，所造至百余万杆，除已发各营外，实存六十余万杆……此枪后膛走火，又易炸裂，又不甚准。”曾广钧所谓生产百万支的说法显然无稽之谈，但清造雷明顿质量问题是可以和其他史料对应的。
关于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进口，一说清政府采购了1.44万支，经考证应该仅限于江南制造局的记录。中国进口时间跨度较大，从1870年前后一直延续到1920年代，渠道非常复杂，实际数量和装备情况难以统计。可以肯定的是，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一直不是清政府的首选。李鸿章、曾国藩、吴大澂等人都对马蒂尼-亨利步枪评价最高，只是马蒂尼-亨利步枪作为英军标准装备，早期进口困难，价格高昂，引进和仿制都比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来的晚。所以，进口雷明顿的质量也不足以为滚转闭锁步枪在中国赢得更高的地位。
结构和优缺点分析
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最大的特点在于双轴枪机结构，其闭锁件和锁定件围绕各自的轴转动，火药燃气的压力通过闭锁件转轴改变方向，作用于锁定件，因而锁定件和闭锁件都无法转动，形成锁止。
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最突出的优点在于简洁，其闭锁件和锁定件-击锤结构的相互作用关系是19世纪大发明时代实用机械设计的代表，用最少、最简单的零部件实现机械精度和强度。雷明顿M1871滚转闭锁步枪的枪机只有24个核心零件，而斯普林菲尔德M1870为25个、马蒂尼-亨利Mk I步枪为27个、夏普斯5号步枪32个，温彻斯特连珠枪则是44个。不仅如此，雷明顿滚转闭锁枪机的零件形制简单，加工难度小于其他枪机，装配难度也更低。这让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的授权制造难度大幅度降低，也便于其在全世界范围的推广。如果从零打造一支步枪，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或是不错的选择。
雷明顿滚转闭锁枪机的局限也很明显，其锁定件并不能实现绝对锁止。闭锁时，其闭锁件和锁定件必须有一定的间隙，允许锁定件——也是击锤——顺利前转击发。如果闭锁件和锁定件之间紧密挤压，产生很大的摩擦力，击锤前冲就会受阻，难以保证有效击发。这限制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使用大威力弹药，同样也影响了整枪的环境耐候性和零部件耐用性。此外，滚转结构不允许闭锁件纵向尺寸过大，也限制了其强度和威力。
雷明顿滚转闭锁枪机的另一个先天不足是击锤安全性。前文提到过美军方1870年测试委员会提出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必须增加击锤半待击才能装备部队。其他步枪的标准操作是击发后半待击击锤，然后开膛、退壳、装弹、闭膛，在此过程中击锤和扳机相互锁定，有效避免了走火风险。装弹后，士兵可以在击锤半待击状态下安全携行，也可以压倒击锤到待击位置然后进行射击。在雷明顿滚转闭锁结构下，击锤半待击时枪机无法开膛，击锤/闭锁件必须向后扣压到位才能解锁开膛。因此，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虽然在闭锁不到位时有保险功能，但在关闭枪膛后，扳机和击锤没有任何安全限制。此时可以手动释放击锤到半待击位置，但只是实现有弹携行，而且从压倒位置（待击）手动释放击锤本身就存在安全隐患。由于击锤和锁定件一体，前转摩擦力大，所以需要增强击锤簧，继而也增加了走火的可能性。清朝仿制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频发的走火问题，很难说与此缺陷无关。
美国M1871陆军型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包括纽约州采购型号，增加了半待击击锤功能，在闭锁件闭锁到位的瞬间，连杆自动释放击锤-锁定件到扳机锁定位置。这个设计增加了系统复杂度，也让操作逻辑更复杂，且零件一旦磨损，自动释放功能就会变得非常危险。其他大部分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没有设置这个功能。
1872年测试期间，雷明顿公司拿出了莱德的改进设计（测试枪22号和67号），其击锤和锁定件分离为两个独立的零部件，从而实现真正有效的击锤半待击装弹功能，但未被采用。这里不得不提到惠特尼1型滚转闭锁步枪。惠特尼滚转闭锁步枪锁定件和击锤是相互分离的，另有一个独立的手柄驱动击锤和锁定件，因此闭锁件和锁定件可以实现严密锁紧，无需为击锤转动保留间隙，击锤也可以实现半待击保险，惠特尼滚转闭锁枪机应该是比雷明顿枪机更为优秀的结构，很难说莱德1872年的改进方案有没有从中获得启发。
惠特尼滚转闭锁步枪远没有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成功。问题在于它的结构比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复杂，更多的零部件意味着更多的接触面，对加工有更高的要求，也增加了面对恶劣使用条件的潜在故障率。如果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和惠特尼滚转闭锁步枪出现的时间都晚20年，工业技术进一步发展，则惠特尼滚转闭锁步枪的加工难度将大为降低，其优势也会被看重。可是历史没有如果，20年后，工业技术的进一步发展让单发步枪变成了昨日黄花，已经是连珠步枪打天下的时代了。
后记
雷明顿滚转闭锁步枪无疑在枪械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诞生到衰落的30年是19世纪枪械黄金时代的一个缩影。在19世纪的100年间，枪械走过了从前装到后装再到弹匣供弹、从燧发到火帽击发再到底火击发、从分装弹药到纸壳再到金属定装弹、从单发装填到连珠乃至速射、从黑火药到无烟火药等众多关键性里程碑。其后枪械的白银、黑铁时代虽然看似一日千里，但再无繁花似锦。（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