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教育研究的新时代与新范式
2025-02-20郭文茗
摘 要:受亚里士多德知识分类体系的影响,2,500多年来西方哲学一直重视理论知识,压制和忽视了媒介技术的作用。历史研究和教育研究也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自20世纪初以来,新媒介技术的不断涌现推动历史研究出现了几次转向。21世纪以来,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给教育发展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时代的需求呼唤教育史研究者开展“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本文借鉴20世纪历史研究的转向,从教育的技术起源说、技术与人的认知发展、媒介技术作为一种“元认知”工具、史料搜集和分析、学术研究共同体的协作模式等方面,探讨了“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的新范式。从“长时段”教育变革的视角来看,未来教育发展的总体趋势是:在个人素养层面,培养学生的多模态素养;在学校层面,调整课程结构,帮助学生建立终身成长的“知识坐标系”;在社会层面,重构人类知识版图,支持智能社会的运转。
关键词:教育的技术起源说;长时段;知识坐标系;知识版图
作者简介:郭文茗,北京大学教育学院长聘副教授、研究员(通讯作者:wgguo@pku.edu.cn 北京 10087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24年度教育学重大课题“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课题编号:VCA240010)
中图分类号:G40-0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458x(2025)2-0054-17
笔者小时候在山西南部长大。小城里散落着很多古迹,但我从来没有去探访过那些佛像和寺院。2024年《黑神话:悟空》的横空出世,让中国和世界的眼光聚焦到那些被遗忘在深山寺院里精美的悬塑上,我才第一次透过《黑神话:悟空》的画面,从自媒体的镜头里,看到了小时候错过的那些精美的历史古迹。这些历史古迹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匆忙的赶路者对它们“视而不见”,就仿佛它们不存在一样。历史的写作也同样如此。人们常说“历史是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历史作为一门科学并非可以随意“任人打扮”。历史事实就像一个记忆宝库,一个历史写作的“素材库”,但是,哪些历史被看到,哪些历史被忽视,却要受到写作者认知和注意力偏好的影响。
教育史中的“技术”就是这样一个长期被忽视的结构变量。在人类教育发展史上,无论是知识的表征与传播,还是师生的交流与对话,都离不开口头语言、文字、印刷术、广播电视和互联网等传播媒介技术,可以说,没有媒介技术就没有人类教育。但在传统的教育史教科书中,“技术”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和表达。
历史研究也同样存在长期忽视“技术”的问题。历史记载跟书写的发明是同时出现的。在之后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历史研究一直依赖书写的文字资料并将其作为历史研究素材。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西方,由于书写材料匮乏,文字档案主要记录教会、皇帝等重要人物的思想和行动,逐渐形成了以思想史、观念史为主的历史研究范式。人们关注写在纸上的思想和事件,而忽视了用来记录历史的纸张和文字等“技术”因素对历史写作的影响。
20世纪以来,随着报纸的普及,以及电报、电话、广播、电视等新媒体技术的不断涌现,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历史研究对象)和学术研究方法都受到技术变革的冲击,不仅出现了信息论、传播学、教育技术等一系列新兴学科,还导致了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和“技术转向”。21世纪以来,互联网和人工智能快速发展,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和化学奖都颁发给人工智能专家,这一切让人工智能就像《黑神话:悟空》一样,将全世界、社会各界的注意力都聚焦到了“技术”这一要素上。温斯顿·丘吉尔(Churchill, W.)曾说,我们“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将来”。人工智能带来的教育变革要求教育研究者回望历史,开展“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为人类社会和教育的未来发展提供历史经验和实践参照。
一、重新认识技术与历史研究的关系
从哪一种“技术”的维度回望历史?在人工智能的“故事”中,混杂着三种不同的“人工智能”:其一,信息科学领域基于数据和算法的人工智能;其二,生物学领域基因工程可能带来的“人造人”的智能问题;其三,脑科学领域的脑机接口技术向人脑中“注入”知识的人工智能问题。有研究者(郭文茗, 2023)对这三种智能技术进行了分析,去伪存真,明确提出人工智能技术属于一种支持人类表达、交流和沟通的传播技术。
2,500多年来,受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知识分类体系的影响,西方哲学一直压制和忽视媒介技术的作用(弗里德里希·基特勒, 2010)。亚里士多德把知识分为理论之学、实践之学和生产之学。理论之学(即形而上学)作为第一哲学,一直居于人类认知的首要地位;技术属于生产之学,居于末位。这其实就忽视了思想表达和传播所依赖的媒介技术对人类认知和社会发展的影响。受这种哲学思潮的影响,历史研究一直聚焦于从思想史、观念史的视角研究人类发展的历史,忽视了媒介技术这一“长时段”的社会发展的结构变量。忽视媒介技术影响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现代大学的学科分类体系主要是在印刷技术环境下建立起来的;在这种单一的印刷技术环境下,研究者的注意力自然聚焦到书上变化的思想观念,而不是书本这种不变的技术制品。
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随着电报、电影、广播、电视等新媒介技术一个一个被发明出来,“技术”从一个支持社会运转的、容易被忽视的底层基础设施,变成了一个推动社会发展的“动态”变量。20世纪初,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L.)主导了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从马丁·海德格尔(Heidegger, M.)起,西方哲学开始重视研究技术的作用(弗里德里希·基特勒, 2010),推动了哲学的“技术转向”。20世纪中叶,媒介环境学派异军突起,着力研究媒介技术对社会发展的影响。20世纪70年代,英国技术哲学家卡尔·波普尔(Popper, K.)批判了亚里士多德“二元认知论”,在物理世界和人的主观认知世界之外,建构了一个“世界3:客观知识”,提出了进化认知论的哲学认识论(卡尔·波普尔, 1987, p. 164)。20世纪下半叶,阅读史、图书史、印刷史、新文化史等历史研究流派纷纷兴起,积累了大量关于口传修辞、羊皮卷、印刷技术、宗教改革、科学革命等技术变革的历史资料,从多个方面推动了历史研究的技术变革。
(一)重新认识媒介技术对社会发展的影响
社会由人组成。严格地说,社会是由相互交流、相互合作的人组成的。一群人,如果既不相互交流,也不相互协作,就构不成一个社会群体。只有当多个人借助于口头语言或其他媒介技术相互交流、相互协作的时候,才能组成一个带有“社群”意义的群体。从这个角度来看,媒介技术是社会建构的基础,是社会建构的“技术工具”。
从“长时段”来看,从原始部落到全球化社会的发展,人类社会的组织规模、社会秩序与媒介技术的发展存在明显的正相关关系(如表1所示)。
这一相关关系表明,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媒介技术变革都会改变原有的人类组织规模,以及人类交流、竞争与协作的方式。口语传播的“同时在场”,决定了原始部落的群落规模;电报和电话支持地球上任意两地之间即时对话,让世界变成了一个“地球村”;互联网支持在所有人之间开展同步、频繁、即时的交流,推动了制造业、零售业的全球一体化发展。所有这一切证明,媒介技术影响着历史研究的对象——社会发展,媒介技术是历史研究中一种不可忽视的结构性因素。
(二)技术作为历史研究的工具
历史研究依赖对历史事件的记载。历史研究最大的特征是“非现场性”。历史学家往往需要隔着很远的时空距离,通过分析文字记载、文物以及其他材料,认知和还原特定的历史事件。因此,历史研究必然受到记录手段——媒介技术的制约。即使描述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历史学家的感知也只能代表一面之词。一个人不可能从上帝视角,全方位、全时序地完整观察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和细枝末节,必须依赖不同媒介、不同视角的记录,才能还原历史事实。
历史事实与历史记载之间存在的这种永恒的矛盾和张力,表明记录和表达手段的变化——媒介技术创新,必然引起历史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的变革。历史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人类历史滥觞于口传时代的《荷马史诗》,诞生于手工书写时代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希波战争史)》(张斌贤 等, 2016)。公元前6世纪,在口传到书写的技术变革中,希罗多德将他听到和看到的希腊人、波斯人、腓尼基人等关于希波战争的说法写下来反复“阅读”。他这样通过多种材料相互验证的方法,研究希波战争史并撰写了《历史》,带来了史学史上第一次研究范式的变革,被公认为“历史之父”。
(三)20世纪历史研究的几次转向
20世纪以来,受到技术变革的影响,19世纪以来形成的兰克史学研究范式遭遇挑战,推动了历史研究的几次重要的转向。其中,包括20世纪初利用录音机新技术对荷马史诗的研究,20世纪上半叶崛起的法国年鉴学派的研究,20世纪下半叶兴起的日常生活史、书籍史、阅读史、妇女史、身体史等微观史学的研究,20世纪最后20年兴起的新文化史的研究,以及21世纪以来新出现的量化史学、历史动力学等新的历史趋势。这几类研究为“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素材和研究思路。
1. 录音机与米尔曼·帕里的荷马研究
在录音机发明之前,口传史诗既无法记录,也无法重复播放。口传诗歌的研究者只能依赖文本和聆听作为研究手段,他们倾向于认为,吟诵《吠陀经》的诗人就像得到神助一样,能够一字不变地死记硬背(瓦尔特·翁, 2008, p. 3)。
录音机发明以后,哈佛大学口传历史研究者米尔曼·帕里(Parry, M.)和他的学生阿尔伯特·洛德(Lord, A.)带着特制的录音机,来到毗邻古希腊的南斯拉夫——那里当时仍然保留着口头诗歌的鲜活传统(Kirsch, 2021)——开展关于《荷马史诗》的人类学研究。他们寻访当地优秀的口传诗人,用录音机录制“活”的口传史诗,并把活的史诗和“死”的史诗(即《荷马史诗》)结合起来,研究口传诗歌的特性。帕里和洛德发现:行吟诗人拥有全套的套语(formula)、名号、程式、主题、场景等预制件,他们灵活运用固定的音节、音步和韵律等,去“组装”大段的诗歌,并不像大家一直以为的那样完全靠死记硬背——这就是著名的“帕里-洛德理论”。这一理论推翻了几千年来的陈见,为研究口语时代的教育、研究口语文化对思维模式的影响奠定了基础。
帕里和洛德用留声机唱片和笔记本记录的诗歌后来被数字化,建成了哈佛大学“米尔曼·帕里口传文化数据集”(Milman Parry Collection of Oral Literature),这是世界上最全面的南斯拉夫口传数据集之一,也是研究口头传统的最有价值的数字资料。
2. 年鉴学派
年鉴学派是20世纪法国出现的一个影响深远的历史研究学派,其中,影响最大的学者是其第二代代表人物费尔南·布罗代尔(Braudel, F.)。他强调地理、气候和技术对人类行为的影响,主张从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等多种角度去考察历史。他认为,“长时段”的社会深层结构才是历史研究的核心。他甚至认为,历史上的事件和人都是泡沫,最重要的是结构(孙晶, 2002)。
而媒介技术就属于一种“长时段”的社会结构。布罗代尔的“长时段”理论于是为建构“长时段”的教育变革史研究提供了理论上的启示。
3. 印刷史、书籍史和新文化史研究
20世纪最后二三十年,西方掀起了对印刷史(history of printing)的研究热潮,推动了书籍史、阅读史、新文化史等领域的研究。这类研究将历史研究者的注意力从书上的文字内容转移到了书的物质载体上,他们把书籍看作一个物质实体,关注它的物质形态、内容表达、出版、流通与传播等对社会发展的影响。这方面的重要研究包括对《荷马史诗》《诗经》等口头传播的研究,对中世纪大学教材和教法的研究(雅克·勒戈夫, 1996),以及关于印刷技术与近代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和科学革命的研究,等等。
印刷史和书籍史的研究还打破了思想史上的一些固有观念。以罗伯特·达恩顿(Darnton, R.)的“三部曲”为例,达恩顿幸运地得到了17世纪瑞士纳沙泰尔出版社保存的50,000多封往来通信,他通过对这些书信档案的分析,还原了法国大革命前后法国图书出版类别、销量、流通状况等实际状况,对启蒙思想和法国大革命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质疑。过去,人们普遍认为“启蒙思想”是法国大革命的思想源泉。然而,在1750—1780年法国私人图书馆的拍卖目录上,2万部作品中的大部分都与启蒙运动无关,只有1册是让-雅克·卢梭(Rousseau, J.-J.)的《社会契约论》——“好像1789年以前,鲜少有人读过这部18世纪最伟大的政论、法国大革命的圣经”,如此一来,启蒙思想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播并影响了法国大革命呢?罗伯特·达恩顿(2012, p. 1)继续评论说,如此看来,法国大革命似乎不是“卢梭的错”,可能也不是“伏尔泰的错”。
4. 量化历史与历史动力学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历史研究的主要工具是卡片。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发展,推动了纸质图书资料的电子化和数字化变革,查询和搜索资料变得更为便捷,世界各地纷纷建设大型历史和人文研究数据集、语料库和数据库等。大型历史数据集的出现为传统依赖软件辅助的手工分析方法带来了挑战,大型量化分析工具不断出现,不仅为历史研究引入量化分析方法,也使得历史研究的视角从对静态史实的描述,转向了对历史的动态变化过程的研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历史动力学(Cliodynamics)。
历史动力学(Cliodynamics, 2024)这一术语是彼得·图尔钦(Turchin, P.)在2003年提出来的。历史动力学认为,人类历史过程是动态的,随着时间而变化。历史动力学把历史表征为一个由多个元素(或子系统)组成的系统,这些元素相互作用并随时间动态发展变化。历史动力学的研究一方面依赖大量历史数据库,另一方面则采用了复杂性科学的方法,通过建立一个历史动态变化的分析模型,寻找历史变迁的周期性规律。有历史动力学研究者组织一批历史学家,建立起一个名为Seshat的全球历史数据库(Seshat, 2024)。该数据库包括百年以上的大气和污染变化数据、人口生育高峰和波谷数据、贵族别墅的大小和结构数据、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人体骨骼畸形及发育状况数据、囤积硬币数量、经济数据等多学科来源的历史数据。
随着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学者们又开始探讨历史研究的智能化转向(王申, 2024; 赵思渊, 2024),发掘人工智能进行大容量史料分析、发现潜在联系、构建历史实体的知识图谱、进行“历史模拟”的潜力。毋庸置疑,人工智能正在推动历史研究范式的进一步变革。
二、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理论基础
历史研究的变革为“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打开了思路和视野。书籍史研究告诉我们,教育史不仅要关注教科书的内容与科目,还应该关注书籍的物质形态和传播技术,不仅要关注教师的讲授,还应该关注讲授所依赖的口语传播技术。年鉴学派启发我们,不仅要关注教育思想史、观念史和教育家的贡献,还要关注媒介技术这种长时段的结构变量。量化历史和历史动力学则展示了数字技术带来的历史研究新工具和新方法。
作为人工智能时代教育史的一项新的研究课题,“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还有着对技术的一种独特关切:媒介技术对人的发展、对人类群体知识增长的影响。为了创建“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的理论体系,必须首先澄清媒介技术之于教育发展、教育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建立“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的基本概念。
本文借鉴哲学进化认知论、媒介环境学、传播学、信息论、知识论等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从教育的技术起源说、技术与人的认知发展、媒介技术作为一种“元认知”工具这三个方面,确立“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的基本概念和基本理念。
(一)教育的技术起源说
孙培青和杜成宪(2019)主编的《中国教育史》和吴式颖等(1995)主编的《外国教育史教程》两本教育史经典教材总结了人类教育起源的四种代表性观点:法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查尔斯·勒图尔诺(Letourneau, C.)提出的生物学起源论,美国教育家保罗·孟禄(Monroe, P.)提出的心理学起源论,苏联教育史学家米定斯基(Медынский)按照弗里德里希·恩格斯(Engels, F.)的“劳动创造人类本身”的观点提出的劳动起源论,以及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教育理论家杨贤江提出的需要起源论。这四种起源学说都诞生于20世纪早期,未能体现20世纪最新的历史研究成果。教材主要聚焦读写教育和学校教育,若把巴比伦的泥板屋学校、埃及培养书吏的宫廷学校、中国夏朝的乡校等正式教育组织称为“人类正式教育的起点”(滕大春, 1998, p.16),则可以说是忽视了教育发展史上口语传播的漫长历史,未能像现代“历史之父”利奥波德·冯·兰克(von Ranke, L.)所倡导的那样“写历史一如它所发生的”。
20世纪媒介环境学和法国年鉴学派的研究发现,由于书写材料和图书资料匮乏,一直到15世纪中叶古登堡印刷机发明之前,西方教育一直倚重口头对话(雅克·勒戈夫, 1996, pp. 82-85)。中世纪的天主教徒大多数都是能听会说、不识字的文盲,他们要到教堂里聆听神父的口头布道,才能接触《圣经》和圣言。15世纪中叶,约翰·古登堡(Gutenberg, J.)发明印刷机。在16世纪的宗教改革运动中,马丁·路德(Luther, M.)倡导“人人有责任自己读《圣经》”(伊丽莎白·爱森斯坦, 2010, p.406),新教教徒成为最早能读书识字的“印刷人”(Mcluhan, 1962)。1763年,普鲁士颁布《普通乡村学校规程》开展全民义务教育之后,读写教育才得到大规模普及。以读写为基础的学校教育是晚近才普及的事情。因此,有教育史家批评说教育史“把适用于150年历史现象的概念套用到更为漫长的历史”(张斌贤 等, 2016)。
印刷技术是开展大规模读写教育的前提条件。在2024年出版的《教育技术的对话之道》一书中,剑桥大学教育学院教授鲁珀特·韦格里夫(Wegerif, R.)等论证说,读、写、算教育——教学生阅读印刷文字、用笔写字以及学习数字和算术,就像21世纪的社交媒体应用或人工智能语言助手一样,本质上是一种技术教育(鲁珀特·韦格里夫 amp; 路易·梅杰, 2024, p. 2)。学生首先学会读书写字,然后再通过读书(数字、图、技术手册)等,去学习更广泛、更高深的知识。由此推论,教育起源于最早的一种表征、传播与交流技术——口头语言的诞生。
口头语言是何时诞生的?经历了怎样的演进与发展过程?这是“科学界最难的问题”之一。最新的研究认为,口头语言诞生于10万年前(Origin of speech, 2024)。
在口语诞生以前,人类的经验无法表达、交流和汇集,早期智人的生活与动物没有太大的区别。口头语言诞生后,个体经验可以“外化”(Externalize)地表达出来,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最早的“知识的容器”(如图1所示)。
早期智人A、B、C把他们在狩猎、采摘中观察到的有毒植物的知识用口语“编码”保存在“知识的容器”中,再通过对声音的“解码”,成倍增加了每一个人关于植物、动物的知识,由是也成倍地提高了早期智人的生存概率。从此,人类超越动物,成为地球上最有智慧的生物体。世界著名的早期人类文化研究专家、剑桥大学教授杰克·古迪(Goody, J.)把口语、文字等称为“智力技术”(technology of the intellect)。尤瓦尔·赫拉利(Harari, Y.)则在《人类简史》中,把口语带来的人类知识的倍增称为“认知革命”(尤瓦尔·赫拉利, 2014, pp. 28-29)。
这就是教育的技术起源学说。
(二)技术与人的认知发展
从图1也可以看出,人的认知有两个来源:第一,人对外界的直接感知;第二,通过广义“读写”,借助于“智力技术”获得的人类群体积累的知识体系。数万年来,人对外界的直接感知并没有太大的增长。然而,从10万年前口语诞生、6,000年前文字出现、500年前印刷机的发明、近200年来电报电话广播电视的出现,一直到30年前互联网的诞生,依赖媒介技术建立起来的“知识的容器”却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人类认知增长的主要渠道。媒介技术变革对人的文化素养和思维特征产生了显著的影响。
1. 技术变革与文化素养内涵的变迁
一个人想学习和掌握恢宏的人类知识,就必须像韦格里夫论证的那样,首先学习“技术”——听与说或者读与写;只有在掌握了技术工具之后,才能通过广义的“阅读”去学习更高深的知识和学问。广义“读写”是一个人文化素养的重要标志。随着技术的变化,“文化素养”的内涵发生了几次历史性的变化(如表2所示)。
2. 技术与人的思维方式的变革
今天,有大量研究批判互联网、人工智能让儿童变“傻”了。这引起了教育研究者的注意,他们开始关注新技术对人的思维的影响。关于这个问题,英国社会人类学家杰克·谷迪(Goody, J.)的《野蛮人思维的驯化》、法国结构主义大师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 C.)的《野性的思维》、美国古典学家埃里克·哈弗洛克(Havelock, E.)的《柏拉图导论》和苏联学者亚历山大·鲁利亚(Luria, A.)的《认知发展的文化和社会基础》都进行过深入的分析。他们的研究都是基于“长时段”技术变革的视角。
哈弗洛克在《柏拉图导论》中通过对古典文本的分析证明,当抽象、分析和视觉的文字编码锁定了难以捉摸的语音世界后,希腊人的思维水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瓦尔特·翁, 2008, p. 20)希腊哲学的萌芽与文字对希腊思想的重构由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瓦尔特·翁, 2008, p. 17, p. 20)
鲁利亚分析了“基于口语的思维”和“基于文字的思维”两者之间的差别,他用“操作性思维”和“抽象思维”描述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1931—1932年,鲁利亚接受了苏联杰出的心理学家列夫·维果斯基(Vygotsky, L.)的建议,对乌兹别克和吉尔吉斯地区文盲和半文盲的思维特征进行了研究。他设计了一个从文盲到不同识字水平的分级系统,用来描述受访者的文化水平和思维特征。
鲁利亚发现,与识字的人相比,文盲的思维有以下特点:第一,具象而不是抽象;第二,缺乏抽象分类能力;第三,不具有逻辑推理能力;第四,不会给事物下定义;第五,缺乏自我分析能力。鲁利亚最后总结说:“口语文化不能对付几何图形、抽象分类、形式逻辑推理、下定义之类的东西,更不用说详细描绘、自我分析之类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不仅仅是思维本身的产物,而且是文本形成的思维的产物。”(瓦尔特·翁, 2008, p. 42)
未来,“基于人工智能的思维”会出现什么样的新特征?2019年,我在德国柏林访学,曾带着“90后”的儿子去参观柏林墙。当我在谷歌地图上费力地寻找东西南北的时候,身为“90后”的儿子已经把手机放平,将地图和路口最“锐”的角对上,大步走向柏林墙。“基于人工智能的思维”会是这种在玩网络游戏中练出来的、基于图形的模式识别吗?
(三)媒介技术作为一种“元认知”工具
教育学的另外一个核心概念是知识。知识本质上是人类群体认知的一种结晶。近代以来,随着人类学科体系的日益分化,“两种文化”、多个学科之间的纷争日益加剧,忽视了所有学科的共同基础。今天,随着人工智能的崛起,所有学科都面临挑战,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世界模型等通用概念的提出,让人们重新关注到所有知识的共同基础,重新关注哲学认识论(也叫知识论),思考人工智能的本质和知识的未来变革。
关于知识与技术工具的经典论述来自弗朗西斯·培根(Bacon, F.)。培根在《新工具》中论述说,人并非仅凭赤裸裸的智力来认知世界,而是借助于工具认知世界(培根, 2018, pp. 3-4)。熟悉西方哲学的读者一望而知,《新工具》针对的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身处印刷技术变革浪潮中的培根感受到亚里士多德在“口传—手工抄写”变革中提出的那一套探究知识的“工具”已然过时了,在印刷技术环境下,需要创造一套新的探究、表达和传播知识的“新工具”。与培根同时代的勒内·笛卡尔(Descartes, R.)写了一部《谈谈方法》,其原名是“正确运用理性在各门学问里寻求真理的方法”,这既是对培根“新工具”的进一步发展,也是从工具、技艺到“方法”的一个转折点。今天高校普遍开设“研究方法”课程,就是一种“工具论”的训练。
21世纪,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呼唤知识探究的新技术和新工具。这一次,信息技术领域的先驱者扮演了培根和笛卡尔的角色。1974年,图灵奖得主唐纳德·克努特(Knuth, D.)在获奖致辞环节,发表了题为“作为一门艺术的计算机编程”的讲座(Knuth, 1974)。他追溯了“Art”一词的拉丁词根和希腊词根的含义,分析了“Liberal Arts”的历史变革,并以历史为参照,介绍了硬件设计师、软件设计师、字体设计师、(程序)语言设计师如何合力打造出数字时代的“自由技艺”(Liberal Arts)。1975年图灵奖和197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赫伯特·西蒙(Simons, H.)出版了《人工科学》一书,详细讨论了自然科学、心理学、经济学等各门学科的“人工性”,“Artificial”一词本身就具有技术和工具的含义(司马贺, 2004)。克努特和西蒙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英国学者查尔斯·珀西·斯诺(Snow, C. P.)在1959年发表的《两种文化》,这其中反映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到1981年第一台IBM PC问世之前,西方学界关于信息技术哲学本质的争论。1985年,著名的“虚拟社区”研究者霍华德·莱茵戈德(Rheingold, H.)出版了一本介绍早期计算机和信息技术发展史的专著,书名为《思考工具:思维拓展技术的历史与未来》(Tools for Thought:The History and Future of Mind-Expanding Technology)(Rheingold, 1985)。“Tools for Thought”这个题目与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和培根的《新工具》遥相呼应,揭示了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哲学本质。今天,人工神经网络代表了“Tools for Thought”的最新发展。
本文借鉴卡尔·波普尔的“世界3:客观知识”,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16世纪法国教育改革家彼得·拉米斯(Ramus, P.)提出的“适合所有科目教学的、可以用来解释知识与现实、展示知识的不同分支之间的联系的通用框架体系”(a universal formula)(Sharratt, 1987),培根的《新工具》,笛卡儿的《谈谈方法》,以及克努特和西蒙等的论述,提炼出一个跨学科的、适用于从口传到互联网所有媒介技术的“元认知”框架(如图2所示)。
本文从两个方面对图2的框架做进一步解释。第一,斯诺的《两种文化》呈现的是科学、人文的割裂。但从“工具”的角度来看,无论自然科学知识,还是社会科学知识,都建立在共同的“工具和技艺”基础之上。在印刷技术时代,所有学科的知识都离不开“书”这种工具,离不开文字、数字和图表等表达修辞技艺。在数字媒介时代,无论自然科学知识,还是社会科学知识,都离不开芯片、服务器和互联网等物质工具,离不开网页、视频、虚拟现实、超链接、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等数字修辞“技艺”。
第二,在“工具与技术”范畴内,硬技术层技术的“可供性”(鲁珀特·韦格里夫 amp; 路易·梅杰, 2024, pp. 46-65),对工具层的表征修辞技艺,以及知识表达、组织和分类,具有决定性的制约作用。例如:在口语传播时代,不可能出现基于文字的修辞技艺;在印刷机精准复制几何图形之前,不可能出现笛卡儿“坐标系”这样的科学语言;在计算机和互联网出现之前,不可能出现网络游戏这种多模态、互动式的表达修辞文体。在数字媒介时代,“01二进制符号、芯片和互联网”这一套“硬技术”,以及在“01数字信号”与“文字、数字、声音、视频、游戏、虚拟现实、地图等表意符号”之间的相互转换,催生了人工智能这种表征、处理知识的“新工具”(郭文茗, 2023)。
三、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一种新的教育史研究视角
综合以上分析,教育的技术起源说、文化素养内涵的变化、“基于口语的思维”和“基于文字的思维”等不同思维方式,以及媒介技术作为一种“元认知”工具,从技术与个人认知发展、技术与人类群体认知发展(知识生产)两个方面,为“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这一教育史研究的新框架提供了理论支持。
用什么样的术语来提纲挈领地描述不同媒介技术阶段教育实践的特征?近年来,教育研究者提出的数字教育学、智能教育学等概念提供了可借鉴的概念术语。“数字教育学”英文为“Digital Pedagogy”,也可以翻译成“数字教学法”。侯怀银和原左晔(2023)、张广斌和薛克勋(2023)等教育学研究者撰文倡导建立“数字教育学”新学科。郭文革等(2022)、黄荣怀等(黄荣怀, 2024; 黄荣怀 等, 2024)教育技术研究者撰文讨论了数字教学法的问题。杨宗凯等(2022)倡导发展智能教育学(Intelligent Education)。本研究采用“技术+教育学”为概念,描述不同媒介技术环境下的人类教育。
综合已有研究成果,从技术维度来看,人类教育发展史主要呈现出表3所示的主要特征。
四、技术推动的教育史研究新方法
作为一个跨学科研究领域,“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涵盖的历史时间周期长,历史材料散布在教育学、哲学、知识社会学、媒介环境学、口传史诗研究、印刷史、图书史、阅读史、新文化史、信息科学、人工智能等多个学科领域。如果采用传统的纸媒阅读的研究方法,在资料搜集与分析方面面临巨大的挑战,因此,必须采用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组织模式。探索新的教育史研究范式本身,就是对智能教育的行动研究。
(一)教育变革史资料的搜集:从档案袋到数据集
在印刷技术时代,历史研究者主要依靠图书馆和卡片作为研究工具,抄写和查找资料殊为不易,每一项研究掌握的历史资料数量都很有限,制约了历史研究的开展。以20世纪中叶兴起的媒介环境学这个新学派为例,研究者要么像马歇尔·麦克卢汉(McLuhan, M.)那样从宏观视角对媒介技术变革进行“粗”描,要么像瓦尔特·翁(Ong, W.)和伊丽莎白·艾森斯坦(Eisenstein, E.)那样选择口语或印刷媒介时代进行深入的研究。如果要搜集所有媒介技术阶段的详细研究材料,从中筛选与教育变革史有关的史料,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纸书的数字化、网络化传播为获取历史材料带来了巨大的便利。期刊论文库、中国大学慕课、哔哩哔哩网站的学术讲座等,都是筛选和查找高质量资料的途径。意想不到的是,豆瓣、知乎的算法推荐和读者评论,为研究者带来了大量最新的、高质量的学术专著。这些著作,特别是英文的学术著作,大多数都可以在网上以合法方式获得。这样的高速度和低成本,让研究团队在短时间内就建立起一个包含1,000多项内容、覆盖所有媒介技术时期、来自多个不同学科的“教育变革史的数字档案集”。可见,只有在数字时代,才有可能开展“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
(二)历史资料的数字化阅读和分析
“教育变革史的数字档案集”数据量大、学科跨度也大,但真正有价值的史料却没有那么密集,资料内容之间还可能存在大量重复。在这种情况下,对历史资料的多模态阅读、利用人工智能辅助的批量阅读工具,就成了历史研究者必须掌握的研究“技艺”。
在数字时代,历史研究者可以综合采用听、读、查询等多模态阅读方式,提高对历史材料的分析效率。这就要求研究者掌握OCR、语音文字相互转换等技术手段,将泛读式的“听”和精读结合起来,提高对原始材料的分析处理能力。
值得关注的还有,NotebookLM等智能工具可以对文献进行批量化分析。NotebookLM是一个集OCR、自动阅读、查询、定位、语音文字相互转换等功能为一体的智能辅助阅读工具。与ChatGPT不同,NotebookLM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会附上某一段内容的出处超链接。点击超链接,可以直接显示某一本图书的具体页数,极大地提高了研究者的文献处理能力。
(三)教育研究的组织模式:大规模在线协同研究
数字媒介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成本,为跨校、跨区域甚至跨越国界的大规模协同研究提供了支撑平台,进而改变了学术共同体的组织模式。人类第一条染色体的基因测序、维基百科的研发、“人工智能之母”李飞飞团队开发的ImageNet图片标注数据集等,都是采用由在线平台支持的大规模协作模式。
教育研究领域也开始出现大规模协同研究的范例。2020年,美国现代语言学会开发出版的《人文学科中的数字教学法》数字教材,就是以X(原Twitter)、Github等在线大规模平台为基础,组织4位编辑、84位关键词策划人,以及来自10多个学科的近800位作者共同研发的一部新型的教学法数字教科书(郭文革 等, 2022)。
“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将依托微信公众号、虚拟教研室、腾讯会议等平台,通过共享研究数据集、共读一本书、在线合作教学、共同培养研究生等协同活动,吸引更多的教育研究者共同参与,让研究过程成为一个开放的教学过程,提升全社会对教育智能化未来发展的理论认知和思考,为教育强国建设培养人才。
五、让历史告诉未来:教育未来发展趋势
“技术维度的教育变革史研究”在基本概念、研究方法和学术共同体协作模式等方面,都展现出一种数字时代的教育研究新范式,为人工智能时代教育的未来发展,提供了“长时段”的宏观分析。目前,关于人工智能时代教育未来发展的展望主要建立在“短时段”比较的基础上。例如,将智能辅助的大规模个性化教学与印刷时代的“班级授课制”相比较。这类“短时段”研究遮蔽了对智能教育总体发展的战略布局。从“长时段”的视角来看,人工智能时代的未来教育在个人素养、学校和社会三个层面将呈现以下的总体发展趋势。
(一)个人素养层面:按照成长规律,有序培养学生的多模态素养
在人工智能时代,知识以多模态表达。人类历史上发明的口头语言、文字、数字、公式、图形、音频、视频、游戏、虚拟现实等多种表达模态,在互联网上共存共生。因此,一个人仍然需要学习掌握口语素养(Oracy)、读写素养(Literacy)、数字素养(Digital Literacy)和人工智能素养(AI Literacy)等多种素养,才能成为智能时代的终身学习者。
从“长时段”教育变革史和一个人的终身成长经历来看,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与人类智能的发展进化具有相似的路径和轨迹。从幼年开始,一个人总是要循序渐进,逐步掌握口头语言、文字书写、算数、信息技术和智能素养。在人工智能时代,教育仍要遵循人的成长规律。要让儿童有充分的时间感知大自然,感知人与人的关系,因为人对外界的直接感知是人类创造力的源泉。
总之,无论培养学生的语言能力,还是读写和数字素养,都要从“元认知”的层面上,加强学习者对“符号—事实”关系的判断能力,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当然这也要求提高整个教师队伍的“元认知”素养和元认知能力。
(二)学校层面:调整课程结构,帮助学生建立终身成长的“知识坐标系”
从口传到人工智能,人类生存的社会环境也从知识和信息匮乏的原始部落,发展到今天内容泛滥的互联网、人工智能时代。在当今时代,一个人若要生存与发展,首先就需要具备分辨真实与虚假信息的能力。这一能力的具备,不能依赖几条简单的逻辑原则,而需要掌握关于天、地、人、时间、空间的充足知识,唯此才可建立起一个基准的“知识坐标系”,对网络信息进行甄别和判断,从而去伪存真,去除糟粕,获得真知。这就要求学校教育及时调整课程结构,帮助学生建立一个判断和识别真伪信息的“知识坐标系”,以支持他们的个性化发展和终身成长。
(三)社会层面:重构人类社会的知识基础设施
从“长时段”的社会变革史来看,共同的语言、共有的知识、共享的价值观与规则是人类社会规模不断扩大、经贸往来日益频繁的知识基础。以现代性为例,在“现代性”这个概念背后是一系列支持人类现代社会交流、合作的共同知识基础:统一的公元纪年;统一的大地经纬坐标系;统一的精准计时系统;由阿拉伯数字、笛卡儿坐标系、微积分、化学分子式等组织的统一的科学语言,等等。离开这些共同的知识基础设施,火车、飞机将寸步难行,科学知识将无法传播,世界贸易将无法运转,人类将回到前现代社会,缺吃少穿,缺医少药。
今天,就像印在纸上的二维地图变成手机上、空天中的数字地理信息系统一样——手机上的地图可以通过缩放改变比例尺,提供多层次地理信息,而由地理信息系统、北斗导航定位系统、传感器、时间构成的四维数字地图系统可以让人避开拥堵,还可以为无人机、自动驾驶汽车导航。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正在将全部人类知识装进数字化的知识新容器中,重构整个人类的知识版图,成为支持人的智能化成长和社会智能运转的数字化、智能化知识基础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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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istory of Educational Change from A Technological Perspective: A New Era and New Paradigm for Educational Research
Guo Wenming
Abstract: Influenced by Aristotle’s classification system of knowledge, Western philosophy has historically prioritized theoretical knowledge, suppressing and marginalizing the role of media technology for more than 2,500 years. This intellectual trend has similarly affected historical and educational research. Since the early 20th century, the continuous emergence of new media technologies has prompted significant shifts in historical studies. Since the 21st century,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the Internet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has introduced unprecedented challenges to educational development. The needs of the times call for educational historians to carry out “technological dimension of educational change history research”. Building on the transformative trends in the 20th-century historical research, this paper proposes a new paradigm for studying the history of educational change from a technological perspective. Key areas of focus include the technological origins of education, technology and human cognitive development, media technology as a “metacognitive” tool, historical data collection and analysis, and collaborative models of academic research communities. From the long-term perspective on educational reform, the overall trends of future educational development will likely encompass: at the individual level, fostering students’ multimodal literacy; at the institutional level, adjusting curriculum structures to support lifelong learning by establishing a “knowledge coordinate system”; and at the societal level, reconstructing the human knowledge map and supporting the operation of an intelligent society.
Keywords: the technological origin of education; long-time period; knowledge coordinate system; knowledge map
Author: Guo Wenming, long-term associate professor and researcher of Graduate School of Education, Peking University (Corresponding Author: wgguo@pku.edu.cn Beijing 100871)
责任编辑 郝 丹
1 本文的一些论点得到王珠珠、董标、阎凤桥、何朝晖、谭维智等专家的启发,在此特表感谢!当然,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