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2025-02-20卢晓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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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款源流
所谓边款,又称印款、印跋,泛指刻于印章侧面或顶部的题记、跋语等。篆刻艺术源远流长,而边款则肇始于印章功能的流变。秦汉玺印多为官印,使用范围仅限于凭信等实用功能。至隋唐,“物勒工名”制度蔚然成风,工匠开始利用印侧空间刻制治印年月、铸印机构、掌印者姓名或作者署名等。宋代更是确立了每铸一印必凿印款的制度。
如题跋之于书画,印章由实用器物转向书斋雅物后,边款的作用日益显著。治印工匠开始在印侧空白处大施拳脚,为边款艺术拓展了前所未有的表达空间。至元代,王冕首创花乳石刻印,赵孟掀起私印款识之风,印章由此成为文人案头把玩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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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文人印的兴盛和印学流派纷起,印侧属款之风遂开。款识内容从最初的署名、纪年、编号,到治印者的师法来源、印文出处、印石材质、刻印意图,甚至印家创作心得、艺术思想等,不一而足。有明一代,文彭、何震等饱学之士将治印并作边款视作交游雅事,款跋间多信笔直记一时况味,少则数十言,多则数百言,为印章平添许多文辞趣味。与此同时,印家利用印侧篇幅挥运铁笔,或缩临古碑名帖,或心怀林泉妙运丹青,以至将印章升格至与“诗、书、画”同等重要的地位。
迨至清中后期,印学炉火纯青、化古出新,出现史上又一高峰。邓石如“印从书出”、赵之谦“印外求印”等观念,更把一切能够取用的印外之美转化入印,对晚清、民国印人产生极大影响。再经黄士陵、吴昌硕、简经纶、叶铭等前驱者不断开拓,边款艺术的审美深度被极大发掘。于是,集篆法、章法、刀法等审美工艺,以及文学、书法、绘画、印论等艺术学养于一体的边款艺术绵延至今。
刀技书艺
边款虽讲究协调统一、相得益彰,但其不似印面那么端庄、严谨,往往带有一份灵动与个性。形式上,边款有阳款与阴款之分;用刀上,有单刀、双刀、冲刀、切刀及冲切兼用之别;书体上,融隶、篆、真、行、草为一体,雄强与婉约之风并存。
直观来看,边款风貌随刀法、书体的变换而呈千姿百态。刀法与书体的选择不仅关乎美感,更与印家治印时的心境与创作意图紧密相连。与印面同构,边款刀法亦讲究金石味,体现刀与石碰撞时的速度与力量感。刀法兼具笔意,体现印家书法风范。刻刀在石面往复沉浮、纵横离合,力道的变化、线条的粗细皆充满节奏与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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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印面,边款上的刀痕往往更能流露印家的真性情—双刀端庄厚润、沉稳典雅,透露出印人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心态;单刀酣畅淋漓,布局章法恣意自然,有一泻千里的气势。与此同时,边款的不同书体表达的情感也不尽相同,如篆书古朴优雅,隶书平稳庄重,而行草则更加流畅自如。各类刀法与书体的组合,令印作或雄壮激越,或雅逸内敛,或高古拙朴,或轻灵俏俊,可谓各擅其妙。
考察刻款技法,亦能领略时人治印风格。如明末文彭、何震等人,多用行书或楷书入款。以文彭为代表者,擅行书双刀法—先以笔在印面书写,再按字体轮廓镌刻。如其最为著名的“琴罢倚松玩鹤”印,五面款以行书刻制,双刀若行云流水悠游不迫。而以何震为代表的印家则擅长单刀楷书法出之—下刀遒劲而斩钉截铁,收笔刀痕不假修饰,行款参差错落,布局气势磅礴。更别出心裁者,是以单刀切刀之法镌刻草书边款的苏宣之辈,其印作清灵流转、潇洒倜傥,一方印款上尽显纵横飞逸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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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又有一众印坛巨擘标新立异、开宗立派。丁敬继承何震衣钵,刀法急起骤止,起刀处细而尖,收刀处粗而钝,时人称其形如“倒丁”;邓石如游刃若笔,擅长单刀冲刻,尤工篆隶古法,所成边款仿佛秦碑;黄易亦穷搜古碑,精于书道,其款识造诣甚至超越纸上隶书,可谓“刀胜于笔”的代表;陈豫钟的晋唐小楷边款惊世骇俗,求其印者多为求其边款。
同治之后,卓荦之才赵之谦横空出世,将边款艺术推至巅峰。其独创切刀阳文作款之法,“上追钟鼎法物,下及碑碣造像,迄于山川花鸟……将碑版、砖瓦、钱币、镜铭等文字入印”,突破了“文何”以来“以汉印为宗”的印坛窠臼,开创了印学的崭新面貌;清末钱松常以钝刀入石,刀角不尚露锋,款字沉凝安详、浑厚古朴;继至晚清吴昌硕,仍喜重刀钝锋就石,字字起讫了然、静穆深沉,使边款艺术日臻纯熟。
图画纹样
清以后,渐有印家以细腻之心、奇崛之思、高妙之技,将以往只用作刻字的边款,改造成施展绘艺、引人遐想的“石上画廊”。有以山水画入款者,巧妙利用石料本身的天然纹路、色泽,以刀代笔,落刀作画,所作宛如自然天成。如齐白石“岂辜负西山杜宇”印,两面边款上山林屋舍俨然,款文则分置于山廊之中,一派宁谧淡远的田园山水景象。
印坛亦不乏以人物或动物形象入边款者。如吴昌硕“明月前身”印,边款刻一衣袂飘飘、乘风归去的妇人,夫人章氏的身影跃然石上。“虚素”印的边款亦是图文结合,所绘为凝神静气的达摩坐禅像,上署禅机偈语,似欲展现修行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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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谦深谙金石学,常以古器铭文及汉画像、六朝造像入边款。如其印作“绩溪胡澍荄父·同孟子四月二日生”,印款即拟汉画像龙图式和款文出之。友人嘱其治印,见石章有斑驳裂痕,他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将之以奇思制成佳构。周颢“开卷一乐”之印具四面边款,两面刻绘海棠,两面刀着行书,图文并茂、工整雅致、栩栩如生。吴让之治“函青阁主”印,以叶形环绕文字边缘,别具巧思。
还有一则典例:清人胡在印作“硬黄一卷写兰亭”边款镌刻了王羲之《兰亭序》全文,章法体势端方凝重,点画笔意明快俊逸,颇得原作精髓。印顶还刻有其同乡吴徵所绘《兰亭修禊图》—暮春之初,兰亭曲水流觞的雅集场景赫然出现于印侧,印、款、画三者并美,令人拊掌叹绝。
文辞印论
历代印家大都学养丰厚、知识渊博。他们兴之所至,往往操刀镌石,于边款之地补充阐释印面不尽意、未尽兴之言,或与同好诗文往还、言情咏物、针砭时风,甚至提出治印感悟、审美观念甚或人生思考……其间学识、文采与才情更是泽被他人。丁敬、陈豫钟、赵之谦、吴昌硕诸人的传世印款,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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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丁敬刻“金农”印边款曰:“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其于印史上下求索,不甘囿于泥古时风,而取百家之长开自家新面,可谓彼时印学的先锋取向。魏锡曾辑丁敬边款七十余则,汇为《砚林印款》附于丁敬诗集之后,首开辑录边款成书之先河。又如邓石如为罗聘刻“乱插繁枝向晴昊”印,边款曰:“两峰子画梅,琼瑶璀璨,古浣子摹篆,刚健婀娜。”此文几乎成为其自喻的名言,不仅恰如其分、流传甚广,读来亦文采卓然。
边款还蕴藏着无数堪称真知灼见的印论。一些成就卓著的印家也许并无论著传世,然而他们在捉刀刻石之际,在边款上留下发人深省的治印箴言,虽不成系统,仍可金针度人。赵之谦便在边款中留下不少弥足珍贵的精彩印说。“从六国币求汉印,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其中也”“息心静气,乃得浑厚”“石性脆,力所到处,应手辄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无奇,而殊不易貌”等,这些皆是令同道醍醐灌顶之见解。再如其在“坦甫”印的边款中曰“篆不易配,但求其稳,杨龙石法也”,让初学者获益匪浅。再如吴昌硕“聋缶”印款语“刀拙而锋锐,貌古而神虚,学封泥者宜守此二语”,是为其技法经验与境界追求之谈;“秦诏、权量,用笔险劲,奇气横溢,汉人之切玉印法胎息于斯”,则诚属仙家指路,足可供后学细加咀嚼。
黄士陵边款中旨关印学者亦称浩繁。“季度长年”印之款云:“汉印剥蚀,年深使然,西子之颦,即其病也,奈何捧心而效之……”是其对汉印线条美的释读;“叔铭”印款云:“伊汀洲隶书,光洁无伦,而能不失古趣,所以独高,牧甫师其意……”是其对书法线条美的赞叹;“光洁无伦,而能不失古趣”,是其对篆刻线条的追求……此类边款论古道今、微言大义,给希望创新的后世印人莫多助益。
人事史料
龚自珍《说印》中言:“官印欲其不史,私印欲其史。”是说古官印所见之官名不著于史,可补史之不足。而私印姓名见之于史,可发思古之幽情。换言之,边款的叙事性可以补史志之缺佚,辨记载之疏漏。如印家生平行迹、性情襟怀及交游艺事等皆可据此考证,甚至可以借其线索鉴别印章、印谱甚至书画真赝。
边款时常透露印人治印的环境、经过、诀窍及创作心理。最具名者,如黄士陵在“锻客”一印的边款所记:“填密即板滞,萧疏即破碎,三易刻才得此印,犹不免二者之病,识者当知陵用心之苦也。”其友国钧撰有一段凭案观摩其治印有感而发的文字,仍嘱其镌于印侧:“……惟篆之工最难,刻则迎刃而解,起讫划然,举不难肖乎笔妙。即为余作此印,篆凡易数十纸,而奏刀乃立就。”此间落墨之用心良苦与落刀之爽利痛快形成鲜明对比,可谓一则生动的印人小传。另有赵之谦于“餐经养年”边款所记:“同治三年上元,甲子正月十六日,佛弟子赵之谦为亡妻范敬玉及亡女蕙榛,造像一躯,愿苦厄悉除,往生净土者。”该款不仅复现了此作的治印时间、缘由,而且倾露了赵氏先后丧妻失女的无尽哀思,堪称印坛一则“以印寄情”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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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邓石如名作“江流有声,断岸千尺”。此印三面治款,依印石纹理斜向布局。三款面连接起来,犹如赤壁之下大江斜流,“恍若见苏髯先生泛于苍茫烟水间”。细读款文,才知原是在一深秋时分,邓氏寓居无事,突发奇想焙煅印石赏玩之。火炼后取石观看,惊见其上映现赤红色块,仿佛苍茫“赤壁”再现,随之灵感勃发,乘兴鼓刀,撷取《后赤壁赋》名句镌为印作,又将这段遣兴作印的始末凿述于边款中。如此工巧妙思,令人读罢无不击节称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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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款文字里,后人还可了解诸多他处无觅的印坛逸事。如吴让之的许多心血之作曾遭窃盗,他痛心疾首,在“饥思煮石”一印中作款痛斥“让翁自用,窃者无耻”,聊表对盗贼之流的愤慨。其时更有甚者,将所盗之印磨去印面,改刻名印,使无数传世名作毁于一旦。对此,吴让之同样心有余悸,在“吴熙载字攘之”母印薄壁处镌文曰:“余生平见人磨前人名印而自用佳石者夥矣,此石庶免。”这种套印设计和“免死令牌”般的防盗警言,虽比咒骂“窃者无耻”更为高明,其敝帚自珍之态也不禁令后人睹之忍俊不禁。诸类别样边款,可令后人管窥彼时社会窃印猖獗的不正之风,也折射出印家的真实性情。
或可说,每一枚印章的边款,都似一部秘而不宣的书籍,在刀与石的碰撞间揭示着“艺”与“技”的无尽意味,及至印人的一世沧桑。而正是这些微小的线条与刻痕,构筑了篆刻艺术的完整体系。即便游离于印面,边款也足以成为一门蔚为大观的独立艺术门类,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