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奖里的中国故事
2025-02-19乌兰其木格
骏马奖是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界的最高荣誉之一。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选已经于2024 年11月尘埃落定,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翻译六大门类中共评选出25部获奖作品和5名获奖译者。
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
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新中国成立之初即大力扶持少数民族文学事业的发展。少数民族作家的培养、民族文学期刊的创立以及文学评奖制度的确立,促使民族文学步入发展的快车道。从1981年创立至今,骏马奖已然具备了强大的时代号召力,这一国家级奖项的设置体现了党和国家对民族文学事业的大力支持与积极倡导。在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上,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国家民委主任、党组书记潘岳在题为《多元一体与民族文学》的讲话中指出,“评选出那些既反映民族特色传统,更突出各民族文化共性和中华民族共同形象符号;既体现各民族对本民族的热爱,又彰显各民族对伟大祖国和中华民族高度认同;既展示各民族文化的独特魅力,又彰显中华文化核心价值;既书写各民族物质生活变迁,更体现各民族共同精神追求的一系列优秀作品,使‘骏马奖’能在全国民族文学领域引领时代风尚。”可见,在坚持艺术标准的同时,骏马奖的设立更承担着强化中华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重要使命。
本次参评骏马奖的各民族作家既有创作成果丰硕、全国知名的“50后”“60后”作家,又有年富力强、实力强劲的“70后”“80后”中青年作家,更有思维开阔、锐气十足的“90后”文学新秀,老中青三代作家齐聚一堂、同台竞技,显示出新时代以来民族文学创作队伍规模齐整、创作实力与潜力兼备的可喜风貌。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各民族作家们聚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主线,为时代放歌,为人民立传,通过各具特色的作品讲述可亲、可爱、可敬的中国故事,尤其引人入胜。
生命史·奋斗史
在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过程中,各族作家不囿于封闭的自我言说,而是面向世界、面向时代,力图展示出文明交流互鉴的现实图景。
藏族作家尼玛潘多的长篇小说《在高原》以家族史和个体命运来折射西藏人民的奋斗史。她拒斥猎奇化和神秘化的西藏叙事,而是“渴望还原一个生活的、充满烟火气息的西藏”,因为“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被地球上的每一个民族接受和认同,这样的文学作品才能够成为跨文化交流的重要力量”。基于此,《在高原》以平民化和生活化的视角,讲述了在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洪流中,西藏的历史变迁和时代变革。主人公白玛措吉出生于汉藏联姻的家族,她的曾祖父张天禄来自四川雅安,曾担任驻藏大臣衙门的低级文官秘书。晚清时局混乱,在好友索朗次仁的帮助下,张天禄化名为扎西次仁,在同样具有汉族血统的果果扎西的商店中谋得差事,并与藏族女子普尺组建了家庭。作为现代知识女性,白玛措吉在内地南方城市读完大学,她与好友夏荷、李启梅等人在共同成长的岁月中,互相理解、互相体恤、互相扶持,讲述出超越地域、超越民族的温情故事,呈现出民族团结和家国同构的历史脉络。
维吾尔族作家阿舍的长篇小说 《阿娜河畔》以抒情的话语讲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从20世纪50年代直至当下时代的屯垦戍边史。作为“兵团二代”,阿舍出生成长于南疆塔里木河下游的军垦农场。作家眼中的故乡,“表面的荒芜偏远之下伴随着波澜壮阔的历史,沉闷单调的日常生活之下萌生着汹涌不息的心灵波澜”。《阿娜河畔》中,阿舍礼赞了初代边疆建设者们扎根边疆、勇于奉献的精神,而“子一代”青年男女则在个体与集体、出走与回归、婚姻与爱情中寻找存在的意义。在作家笔下,茂盛农场这一独特的地域空间不仅仅承载着作家对“激情燃烧的岁月”的致敬与缅怀,更试图从地方路径出发去探寻并构建几代人的创业史与情感史。随着时代的移步换景,地处偏远的阿娜河畔,新移民开垦浪潮、上海知青返城、茂盛农场撤销等事件的发生无不昭示出时代变迁的现实,反映出作家对时代和历史的深入思考,展现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现状以及地域文化的互嵌互渗。
与之相似,东乡族作家丁颜的小说集《雪山之恋》描绘出转型时代民族文化的互鉴融通。生活在甘南大地上的藏族、东乡族、回族、汉族等民众,在长期的交往中,既保持着传统的风俗,又在新时代的移风易俗中,拥抱崭新的生活,奔赴美好的新程。
蒙古族作家韩伟林的长篇小说《阿尔善河》叙写了阿尔善草原上祖孙三代牧民在长达 70余年的历史时段中的生命史、奋斗史。奔流不息的阿尔善河滋养着草原的万千生命,而它也在默默无言中凝视并记录草原儿女的前世与今生。作家讴歌了草原儿女的质朴、勇猛和坦荡,揭示了普通牧民与国家命运、社会发展和民族团结的血肉联系。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个人与群体生生不息的互动中,奏响中华儿女勇毅前行的时代颂歌。
新视角·新叙事
新世纪以来,民族文学创作呈现出新的叙事转变。作家们在注目时代的同时自觉地承继了小说家“讲故事”的传统,将目光转到各族群众的世俗生活和精神肌理。
土家族作家少一的小说《月光紧追不舍》聚焦基层民警的工作和生活,在形形色色甚至不乏鸡零狗碎的案件侦破过程中,将人性置于法律和良知的张力场中进行审视与评判。在人性善的笃信中,作家开始向传统叙事伦理复归。作为警察群体中的一员,少一多年来坚持书写基层民警的故事,在《月光紧追不舍》的创作座谈中, 他坦言“写这部作品的初衷,就是记录武陵山区鲜亮真实的警民生活,照见这片土地上的良善、信义与坚守。”因此,《月光紧追不舍》并不刻意塑造高大全式壮怀激烈的英雄人物,而是以同情共感的方式担负起为基层民警立此存照的撰写任务,赞扬普通民警平凡但又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感人故事。
无独有偶,壮族作家凡一平的《上岭恋人》着意书写全球化时代中乡村女性的生命境遇与价值坚守。青山绿水环抱中的“上岭”古风犹存,与“上岭”相对的是“外面”世界的广阔与喧嚣。可以说,“上岭”是凡一平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地域取径,也是作品情节得以展开的情感背景板和伦理参照系。某种程度上说,“上岭”显示出历史大潮来袭前乡土中国的恒长与自洽,而“外面”则代表了全球资本裹挟下现代中国的流动与变幻。《上岭恋人》中的韦妹莲年轻时曾与下放到上岭村的动物学家秦仁飞相识相恋,但回城后的秦仁飞抛弃了韦妹莲,再也没有回到村里。临终前,秦仁飞立下遗嘱,将个人财产的一半留给韦妹莲,但他同时也提出了附加条件,即韦妹莲必须承认她还爱着秦仁飞。然而,倔强自尊的韦妹莲拒绝承认,同时也放弃了巨额遗产。对上岭村的韦妹莲而言,爱情、诚信、尊严的价值远远高于金钱的价值,她的坚定与明确,证明金钱万能逻辑的失效以及情义的无价。
以个人成长为中介,实现自我与周遭世界的互动,在个性与共性、微观与宏观的互补中结撰故事是近几年少数民族作家常见的叙事策略。在这样的设定中,文学写作被赋予了类似于“世界观”或“个人成长史”的功能,它影响着一代人对外部世界的情感表达和价值判断。藏族作家严英秀的长篇小说《狂流》带有总结性和集成性,可视为作家的生命梳理之书。在深情缅怀悠悠岁月和个体成长的同时,作者以宽广的视阈和满腹的柔情,细细描摹出亲人、朋友、恋人、同学、同事等在事业、家庭、情感方面的命运走向,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人世聚散无常的感喟和失落孤独的怅惘意绪。但《狂流》在深度剖析内在世界的同时,并没有剔除历史的深度和介入现实的能力,作者以敏锐的洞察力对同时代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智慧的穿透和感情的观照。事实上,情义是严英秀文学写作的核心词,情义的流布和贯穿,使得她的作品升腾起明媚温暖的色调,具有救赎和哲理的深度。
土地·家园
在民族文学的写作中,关于生态主题与乡村振兴已然形成了一种母题谱系。作家们以静观默察的方式思考自然和宇宙万物,揭示出人类与自然共生的事实。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写作首先兴起于民族文学,富饶、美丽、辽阔的土地,孕育了这些“大地之子”,少数民族作家们对大自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正是凭借“自然之眼”,作家们在文字中掲示出人与多样生物种群的密切关联,认为每一处自然风景和动植物都有其独特的魅力,都与我们的生命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显现出对人类与自然、人类与乡村新型关系的定位与思考。
瑶族作家光盘的长篇小说《烟雨漫漓江》,讲述了居住在漓江沿岸的村民们对故土家园的热爱、对野生动植物的保护及对大自然的敬畏。小说中的明灯作为自发成立的巡山队的队长,他救护野生动物,阻止盗挖兰草的违法行为,制止观光客对山林环境的破坏,宁可遭受亲人误解也要保护香楠树……这一切,显示出明灯对大自然和家乡的自觉守护。光盘在《为漓江立个小传》的序言中写道:“作品中人物保护自然生态的同时,也在捍卫人的社会生态,体现了人与自然、自然物与自然物、人与人和谐相处的美好形态。”
白族作家北雁的《洱海笔记》以日记体的方式书写洱海的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面对生态恶化的情状,作家无比痛心并大声疾呼,试图通过文学写作确证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意义,进而挣脱人类中心主义的迷狂,倡导在敬畏自然中与万物和谐共生。
在对时代和人群的敏锐观察中,少数民族作家在如火如荼的乡村振兴和新农村建设大潮中汲取创作灵感,在介入现实的同时凸显中国基层百姓的现实欲求与时代诉求,展现了带有乡村振兴时代风采的乡土中国风貌。侗族作家姚瑶的《“村BA”:观察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窗口——台盘村乡村振兴故事》,藏族作家吉米平阶的《幸福的旋律——西藏脱贫交响曲》,蒙古族作家牛海坤的《让世界看见》等报告文学作品深情书写了民族地区的变迁,倾情讲述了新时代各族儿女自强不息、共同团结奋斗的主旋律故事。
“弘扬爱国主义、促进民族团结、维护国家统一、讴歌时代进步,始终是民族文学鲜明昂扬的主旋律,民族文学始终秉承着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参与建构着中国文学的整体发展、展现着中国文学的丰沛活力和多彩光芒。”纵观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参评作品,我们欣喜地发现民族文学既有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守护,又有对流动时代全球文化的注目;既有个体伦理和自由伦理的舒张,又有集体主义和家国情怀的建构。在可见的丰盈与可感的辽阔中,民族文学在中国故事的建构与讲述中,步入一个姹紫嫣红、生机勃勃的新时代,不断书写多元一体、美美与共的新篇章。
(作者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瓯江特聘教授 责编/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