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隐丛说》献疑一则
2025-02-18汪敬超
摘 要:
今本《书隐丛说》中并无明代书帕本的记载,《中国印刷史》《中国文化史》等书中关于《书隐丛说》记载明代官刻业繁荣、书帕本盛行的征引应为讹误。追本溯源,诸多书目中有关书帕本内容的抄录可能是对《日知录》《书林清话》中记载的借用转述。
关键词:
《书隐丛说》;雕版刻书;书帕本;征引贻误
一
《书隐丛说》,十九卷,为清人袁栋所撰笔记杂著。袁栋(1697—1761),江苏吴江人,字国柱,一字漫恬,号玉田,别署玉田仙史,少勤学,师从沈德潜,屡试不第,遂弃功名,埋头书案,潜心著述,有《书隐丛说》《漫恬外集》《漫恬诗钞》《漫恬文存》《唐音拔萃》等作传世。其中尤以《书隐丛说》最负盛名。关于此书的得名缘由,袁栋言及:“‘书隐者’,所居之楼名,亦以自号也;‘丛说’者,随笔所书,无伦序之言也。”[1]《书隐丛说》现存版本有:清乾隆十三年锄经楼刻本(下称“乾隆刻本”)、吴江柳氏民国10年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续修四库全书》本以及齐鲁书社1997年“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等,并于《四库总目》“子部杂家类”中留有存目。其中“乾隆刻本”字迹端正,刻印清晰,检阅方便,是为祖本,洎后流传之本,悉从此出。故本文以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以及日本内阁文库所藏“乾隆刻本”为底本,其余翻刻本为参校本,以作校阅。
袁栋著此书援据经史,采撷广泛,搜集整理了唐宋以来诸多的文萃典籍,研读其精,剖其指要,“风雨晦明,晨夕一编,自少壮而老如一日”[2],卒有书成。质言之,此书搜罗百家,靡不贯览,涉及音韵戏剧、人物风俗、天文气象、山川形貌,兼论草木物产、饮食风俗,并释文化掌故以及神奇异闻,保留了许多清代以及清代之前的文献典籍,为后人的考订辨误与整理工作提供了史料支撑。四库馆臣言:“是书杂抄小说家言,参以己之议论,亦颇及当代见闻。”[3]阮元亦称此书:“相质其征材也,富其考核也,精其论断也,有识而允当殆异乎!《洞冥》《搜神》之荒渺不经,以及剑侠邪狎之浮诞艳异者矣。”[4]袁景辂评价道:“此书可以翼经;可以续史;可以备邑乘而垂家训。”[5]因《书隐丛说》网罗放失,保留下来诸多今已亡佚的史料,故后世之人对书中所载多有征引。
张秀民《中国印刷史》就曾引《书隐丛说》之言,以陈明代雕版刻印中的书帕本,称“官书之风至明极盛,内而南北两京,外而道学两署,无不盛行雕造。官司至任,数卷新书与土仪,并充馈品,称为‘书帕本’。”[6]无独有偶,类似的表述亦可见于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以及肖东发《中国编辑出版史》等。以今人所著各类“刻书研究”来看,其大都征引此段以表明代刻书业中官刻的繁荣;然笔者遍查《书隐丛说》诸版本,却未能寻觅到袁栋有关“明代官刻雕造盛行”的记载。故而,前文所言诸书对“书隐丛说”中“官刻书籍”内容征引的真伪就有待商榷。现将《书隐丛说》中涉及雕刻印刷的内容呈览于下。
(一)卷十三“活字板”记:
印板之盛莫盛于今矣,吾苏特工其江宁本多不甚工。世有用活字板者,宋毕昇为活字板用胶泥烧成,今用木刻字设一格于桌,取活字配定印出则搅和之,复配他页,大略生字少刻而熟字多刻以便配用。余家有活板《苏斜川集》十卷,唯字迹大小不能画一耳。近日邸报往往用活板配印以便屡印,换乃出于不得已,即有讹谬可以情恕也。[7]
(二)卷十四“刻书”载:
刻书始于五代,陆文裕谓始于隋文帝开皇年,敕废像遗经,悉令雕撰。或谓雕者乃像,撰者乃经也,非雕刻之始也。然在唐实已刻书,司空表圣一鸣,集有为东都敬爱寺募雕刻律疏印本,疏云:自洛城□□乃焚,印本渐虞失散,欲更雕锼。则刻书亦不始于五代矣。叶梦得言:雕本不始冯道,监本始道耳。或云南唐和凝始行刻板纸印之法,或云始于蜀毌丘俭,或云始于后唐李锷,又后唐明宗令国子监校订九经雕印卖之,即冯道所奏请也。[8]
上文所述或为胶泥活字印刷的演变或为雕版刻书的起源,从时间上看,虽然贯穿了唐、五代、宋、清几代,却并未发现有关“明代官刻”的记载。故而张秀民等学者征引《书隐丛说》中有关明代雕造的相关记载恐有失真。对此,徐长生在其《清代福建官刻研究》中亦提出质疑,他认为《中国印刷史》中呈现的“官书之风至明极盛”等相关史料,应是撰者对《书隐丛说》征引失实而导致的讹误。[9]
二
书帕本是图书的一种版本类型。明代官员离京或归京,大都刊刻一书并附以一帕馈赠同僚好友,后渐成定例,时人便称此类书籍为“书帕本”。《日知录》记载:“历官任满,必刻一书,以充馈遗,此亦甚雅,而卤莽就工,殊不堪读。昔时入觐之官,其馈遗一书一帕而已,谓之书帕,自万历以后改用白金。”[10]四库馆臣称:“明代觐官入都,例以重货赂津要,其余朝官则刊书一部,佐以一帕致馈,谓之书帕,其书即谓之书帕本。”[11]此外,清人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一书中提及“明时书帕本之谬”时亦言:“明时官吏奉使出差,回京必刻一书,以一书一帕相馈赠,世即谓之‘书帕本’。”[12]有关书帕本的记载大抵如上,此处聊列一二,不再赘述。将上述史料同张秀民等所言“官书之风至明极盛,……并充馈品,称为‘书帕本’”的记载对比可知,虽然顾炎武等人的著作中没有明代官刻雕造业繁荣景象的相关记载,但二者在涉及明代“书帕本”盛行风气的记述上却是大致相同的。由此推断,张秀民等人所言“书帕本”内容很有可能是对《日知录》《书林清话》等著作的转引抄录,而非是对《书隐丛说》的征引。
袁栋其人治学严谨,《书隐丛说》中就有言:“甚矣,著述之难也,六经而下自周秦汉魏以来,诸子代兴,百家并作,大约不失之于偏颇即失之于奇诡,不失之于纤末即失之于肤陋,谈理者往往以私智穿凿为能,不则剿说雷同耳,记事者往往以荒诞眩人为事,不则街谈巷议耳。”故袁栋著此书,始终秉持着严谨的治学态度和质疑精神,借鉴前人时,不滥采蹈袭,随意照搬,每遇疑惑往往反复推详,穷其源溯,有着自己的取舍标准:“伪者订之,疑者释之,大谬不然者辟之。”[13]而沈德潜对于弟子袁栋此般疑经辨古、考订精详的治学态度亦多有赞赏:“凡所披览,中有心得,偶开一疑,偶寻一问辄反复推详,必穷源溯本,辨舛正误,以归于至当。其前人已言者汰之,其始以为是而后以为非者改之。”[14]
治学严谨的学者,大多在史料考辨方面用心颇多。但正因《中国印刷史》《中国文化史》等著作的可信度较高,致使后世学者在援引参考时,往往未能详加考辨、审查明晰;加之有关书帕本的记载,各类官私史籍亦线索不多;一些学者不明实情,便对《中国印刷史》等书中有关书帕本内容盲目照搬,转引借用,以致贻误不少。通过《中国印刷史》中征引《书隐丛说》内容与《书隐丛说》原书的比对,大致可以确定《书隐丛说》中并无明代书帕本的相关记载。
注释:
[1](清)袁栋:《书隐丛说·自序》,清乾隆十三年锄经楼刻本。
[2][5](清)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卷十五,清乾隆三十二年刻本,第15a页。
[3](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二十九《杂家类存目六》,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723页。
[4](清)阮元:《书隐丛说·阮序》,清乾隆十三年锄经楼刻本。
[6] 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37页。
[7](清)袁栋:《书隐丛说》卷十三《活字板》,第12a页。
[8](清)袁栋:《书隐丛说》卷十四《刻书》,第7a页-7b页。
[9]徐长生:《清代福建官刻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20年博士学位论文。
[10](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等校点《日知录集释》卷十八《监本二十一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06页。
[11](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四《别集类存目一》,第2364页。
[12](清)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五《明时书帕本之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80页。
[13](清)蔡寅斗:《书隐丛说·蔡序》,清乾隆十三年锄经楼刻本。
[14](清)沈德潜:《书隐丛说·沈序》,清乾隆十三年锄经楼刻本。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