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云雾,宇宙迷梦
2025-02-15
是赵无极说服了我:“你得去黄山。那没法讲,必须亲自看。”
黄山,首先是要“爬”的,爬几千级台阶……盘山路和石头阶梯绵延近100公里。再短的一截平坦小径都铺了石板,恍如皇家御道,其中蕴含着与长城一样的对宏伟和乌托邦的执念。从月球上都能看到的长城从来不曾真正挡住胡人,而黄山的台阶则让我们这些“胡人”…… 按部就班地踏着根据人类步伐大小精妙设计的台阶抵达最令人眩晕的顶峰。每到难爬处,就会出现一根扶手、一条链子,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时刻,总会出现支援,而这份贴心省力的小巧妙处可是中国人用几个世纪的卓绝气力从大山手中夺来的…… 在我们西方,登山者眼睛死盯着自己的脚,而在这里,台阶使人摆脱了这种偏执,而且—套用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用心感受后的美妙说法—使人任凭“满意的肌肉获胜”,“整副身体都在自我享受中肆意陶醉”……
在黄山的美好季节,也就是有雾的季节,常常能看到有耐心的画家专心地手捧画纸坐在小径旁的石头上。他们有的对我们视而不见,有的则向我们出示其画作并畅谈重获的自由。他们都很骄傲地说,今天他们能够自由选择主题了……
在这里,五感都充盈满足。四周有松树的味道,还闻得到枯叶、干花、青苔、发霉的地衣,以及盖过以上一切味道的浓烟冲云的森林之火的味道。伸手轻抚,岩石平滑且因年深日久而生出油光,恍如铜雕。便鞋踩在硬石上更显柔软,毛毛雨触面生出凉意。歇脚处散着茶香,如画的黄山以生长着300种草药为荣,300 种药草都争相散发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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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赏心悦目的还是萦绕黄山的云雾—它使底图干净,把冗赘删减,把混乱抹平。大自然信手一挥妙笔,在山峰后挂起一道纱帘,群山的混沌为之一清,只凸显出一条山脊的棱角、一面峭壁的雍容和一棵松树的英姿。一幅大作在我们眼前画成。或许这是全世界最美的图画,然而只存世几秒钟。风推雾动,画轴卷起,不再示人。画面转瞬即逝且绝不雷同。
在高处,风就是王。风左右着云层,将之随意抬起、推远、拉近、驱散。云完全驯服于风,因而神出鬼没。我们以为它会到西边,它偏从东边冒出;我们抬头候着它,它却从我们脚底涌上来。它们酷爱蹦蹦跳跳地爬上斜坡。一遇山口,它们突然化身为惊涛巨浪,冲入另一边的谷地并将之彻底淹没。如此便形成了黄山上最著名的云海:北海。北海完全顺应自然之势而为,如同随着浪潮的来去递次展露出暗礁、岛、半岛。夜晚风平浪静之时,水边的诗人发现了海岸和沿岸的小湾。突然,一阵狂风掀起气浪。一块岩石抵抗着浪的冲击,但在蓝色泡沫的拍击下,倒像是岩石如喝醉的船一样斩水破浪前行。它被雾之水淹没、吞食、掀翻,消失了,却又再次出现;骄傲,却也被浪打得东倒西歪。
我躺在平滑的岩石上,发现在被风暴清洗过的天空中,其他云团纷纷玩起了模仿秀:有龙有骑士,有藤有藻,有披巾有长发—它们彼此纠缠,彼此混作一团而后又分道扬镳。处处都是运动、爆炸、光,处处都是灰色、灰蓝色、白色……
黄山之所以这么长久以来都能激发诗画创作,不仅是因为云雾清洗,造就了壮丽的风景,更因为它将愿意投身其中并随之浮沉之人投入一种和谐与神秘的境地—唐朝的大诗人兼画家、禅宗门徒王维称之为“内心的回响/ 共鸣”。站在天都峰的最高处,脸上刮过山风,面对着世界上最美的景色,谁又能不生出这种奇异的共鸣?谁又能遏制歌颂云雾和中国画家的天人迷梦的欲望呢?
节选自马克·吕布《黄山:天都峰·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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